陆洗道:“看不懂,我最怕解读文章,但我知道字如其人, 平时特别留心什么样的人写什么样的字,所以哪怕词句再晦涩,我也能通过字迹窥见一个人的气性。”
林佩凝眸:“我是什么气性?”
陆洗道:“你, 缺个枕边人。”
林佩深吸口气,正要开骂,眼前人拔腿跑开了。
啪,啪,啪。
竹杖击在竹节上发出清脆的激荡人心的声响。
飞雪惟在竹间最雅,时听淅沥萧萧,连翩瑟瑟,音韵悠然,逸人清听。
林佩沿路一根一根地敲打过去。
白雪纷纷落下。
竹子抖落重负,哗哗挺直身子窜上云霄。
陆洗跑出十几步,腿脚在雪地里渐渐变得沉重,跑不动了。
他喘了会儿气,在林深处停下,静等身后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
人影出现。
林佩走来,一袭群青长袍于风雪中飘动。
那雪中的容颜也甚是精致,鸦睫沾着寒酥,唇间一点丹红,露出的脖颈白皙秀颀。
“知言,不过我这才察觉一件事。”陆洗把手指抵在唇边,微张开嘴,“方才明明是你先试探我,还弄得我现在怪不好意思的。”
“月照雪,雪映月。”林佩淡淡一笑,“我知道你的情意,你也知道我的气性,如此相知相守便是岁月静好,可若再要贪心,免不了又添出许多负担,倒成互相折磨。”
“我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做——”陆洗一字一顿,“任是无情也动人。”
林佩道:“过来帮忙。”
走到近处,看见红绳系在竹节上。
林佩扫开表层的雪,一铲插进土里,使劲撬动:“这里……可能会有……冬笋。”
二人脚下的土地裂出纹路。
陆洗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
林佩道:“家父还在世的时候,年年带我们来这里挖,一开始是很多的,后面越来越稀少,但我还是想试试运气。”
“如此岂不是刻舟求剑么。”陆洗拨弄着红绳,笑叹口气,“可怜这位竹君,他得多有气节才能经得起你们这样世世代代年年岁岁的挖。”
林佩道:“别光顾着奚落,你要是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就说。”
陆洗道:“你的手都要冻僵了,我先给你暖暖。”
林佩放开铲子:“说了不必……”
陆洗笑一笑,握住那双冻得发红的手,拢进掌心:“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冬笋是容易长在旧穴附近,但如果这里实在找不到,也是可以去别的地方找的。”
林佩垂下眼帘。
手原是麻木的,不觉得冷,可是一旦感受到温暖,就再也挣不开了。
他感叹陆洗对人心的洞察炉火纯青,甚至比他自己都更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
陆洗捂着这双手,一动不动,等彻底捂热了才放开。
林佩轻咳一声。
“你且宽心,我这人听得懂好赖话,既然你拒绝了我,我绝不会死缠烂打。”陆洗的眼神干净清透,“一切如旧,你不必有任何顾虑。”
林佩道:“知道了。”
土挖开了,里面并没有笋。
林佩笑笑,自嘲运气不好。
陆洗犹豫片刻,道:“我可以把运气借你一用。”
林佩道:“你?”
陆洗低头解开襟带,脱掉外面的锦衣华服,只留一身单薄的白色底衣。
林佩接过来,问道:“不冷吗?”
陆洗道:“宁可冷些,不然衣服弄脏了多可惜。”
林佩道:“你要做什么?”
陆洗先抬头观察顶端叶梢的方向,找准竹枝密集而且叶子有点泛黄的竹子,然后蹲下身,用石片把竹根周围的泥土刨开,在土里摸了好一阵子,摸出一条细长的青绿色的茎。
林佩抱着衣服跟在旁边,看得一头雾水。
陆洗一边摸竹鞭一边挪动身子,不断用竹杖敲附近地面听声,终于在某一处停下。
——“就是这里。”
陆洗拍去身上的土,用枝条划出标记。
林佩道:“这里有吗?”
陆洗笑道:“你再试试运气。”
一铲,两铲,三铲。
才挖到第三铲他们就看见了笋尖。
林佩丢开铁铲,惊喜道:“挖到了。”
他正要挽袖,被陆洗抢先一步拦下。
“我来。”陆洗道,“笋壳锋利,你看着就好,别被割手。”
雪夜,竹林里传来一阵阵对话与欢笑。
红绳换到了新的地方。
笋子装在筐里,沉甸甸的。
人越是经历过大风大浪,越珍惜生活之中一点小小的单纯的情趣。
林佩由是对陆洗生出一种别样的欣赏。
他们并肩而行,各自有立场,如同枝叶相交而根系稳扎地下的两片林木。
*
林佩处理完皇帝北巡期间积压的公务,着手准备正旦大朝及宫宴事宜。
每年正月初一,朝廷要在前朝三大殿举行百官朝贺天子、内外命妇朝贺皇后的礼仪活动。
太宗朝封赏的开国功臣,魏国公林氏、郑国公姚氏、韩国公杜氏、曹国公明氏,四大公爵之下十八位侯爵,世袭的拢共十二位,都会携内眷参加朝贺;
朝廷重臣,包含中书、五府、六部、应天府、都察院、翰林院、五寺,五品及以上共计八十余人,皆在殿内排座位。
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大到仪式流程,小到器物摆放,错一样都可能惹是非。
礼部仪制司和光禄寺负责准备所需物品。
方时镜一向主张缩减皇宫开支,听说今年的排场比去年不减反增,一气之下连上了九道奏本,严肃反对皇室铺张的行为。
文辉阁左书屋,帘子掀起,一袭绯袍直接走进来。
“知言,为何驳我?”方时镜把本子放在林佩的书案上,“我不改了,再拖就来不及了。”
林佩搁下笔,道:“师兄,劝皇家节俭减省这种事古人最多也就上三道奏本,你连上九道,就不怕别人说你沽名钓誉吗?”
方时镜道:“不说别的,光是用三千金打造用象牵拉的大辂,我就看不过去。”
林佩顿了顿,再次把本子推回方时镜面前,说明两件事。
首先,打造辂车所用的黄金由大内出,不用国库拨款;
其次,待正旦庆典之后,他会专门给礼部一个名目研究如何合理地减省皇宫开支。
方时镜道:“若如此尚可接受,可是太后肯定不会答应。”
林佩道:“其它你不用管,你只管磨好这一剑。”
熟悉的人,熟悉的话,无论多少遍都管用。
方时镜是一把宝剑。
宝剑不怕强权,只怕蒙污。
似这等批逆龙鳞的差事,大部分官员避之不及,在方时镜的眼中却是扬名立万的好机会。
方时镜看了看林佩,终于被说服,回去办差。
*
下晌,一袭武职补服来到文辉阁前。
平时不常有武官来中书省。
众人见只是一件青绿色的五品官袍,都没有太多留意。
吴清川站在院子里,规规矩矩地等通报之后,由小吏引着穿过大堂。
这时林佩从屋里走了出来。
吴清川连忙行礼:“林相,末将此来是为交还先帝子辰佩。”
林佩莞尔而笑,快步上前扶起,拉住手一起进屋。
小吏这才去准备茶水。
温迎瞥了一眼,吩咐道:“把龙井换成天池。”
天池茶产自姑苏,是吴晏舟喜欢喝的茶。
吴晏舟居相位二十余年不曾滥用私权,经常训诫子孙后辈不得仗着出身在外恣意行事,所以朝中鲜有人知,中军赤峰营主将吴清川其实还有一个身份——吴晏舟的侄儿。
“榆木川一战,将军用兵如神立下奇功。”林佩道,“若不是将军,朝廷又要用不知多少的钱粮与鞑靼换取太平。”
吴清川道:“不敢当,只是见子辰佩奉命行事。”
白玉镂雕的玉佩交回林佩手中,完整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