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府题本,去岁朔州、威远等处军民合修官道二百里,浚井四十眼。现三州共用渠水,虏酋遣使求市时,皆由新道往返,边民称便。
破局在前,做事在先,而后才有范例条规。
这样的印记无处不在,在《大阜律》中,在《兴和大典》中,在朔北官员事功文册的字里行间。
林佩知道,自己心中的意难平源于亏欠。
起初只是偶尔刺痛一下,仅仅十天半月过后,这份亏欠让他痛彻心扉。
玉镇纸染上汗雾。
记忆突然清晰。
那一夜,陆洗扶住他肩膀,说想要看他因为争不过权势、因为妒忌功业而哭……
“你想看我因为还不起你的债而哭。”林佩的眼眶不知觉间泛红。
竹帘卷着,两边的动静都听得很清楚。
温迎在外面议完事,送走几位尚书,在侧屋门口止住脚步。
林佩铺开一道空白的题本,提笔蘸墨。
——“进来吧。”
“大致商量好了,从房山运来碑石,雕刻一年。”温迎越说越慢,“大人,你还好吗?”
“无事。”林佩应了一声,笑道,“这半年我心无牵挂,只在想如何写这张答卷,今日看过你们拟好的文稿,心中顿生灵感。”
温迎凝眸。
中书省代代相传的规矩,棋谱翻到最后一章,旧人让位于新人。他其实也已经知道林佩笔下的这张答卷同时是一份辞呈,但因为心中不舍,他没有点破。
林佩道:“坐吧。”
温迎道:“大人又在想陆洗。”
林佩道:“是啊。”
温迎道:“他在的时候你恨不得他走,他走了你又想他回来。”
林佩道:“我可没想他回来,他走得越远越好,杳无音讯最好。”
温迎道:“前几日我还收到了宋轶寄来的信。”
林佩抬起脸。
温迎微笑:“他说他和心上人在淮水边一个桃花源似的地方,叫什么翠微崖,还问我有没有空去做客,唉,我没有时间去,不如大人替我去。”
笔锋在砚台上撇了撇。
林佩道:“你什么时候学会卖关子了?”
温迎放下新沏的茶水:“那是因为我了解大人,大人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分心的。”
开盖,茶香四溢。
这份答卷写了一整个冬天。
冬去春来,老树抽芽。
林佩在窗前拔竹叶,心中琢磨着最后几句话。
温迎从宫里回来,进屋先瞥了一眼案头的折本。
林佩道:“今日是何事?”
温迎微笑道:“大人,今年殿试录取三百二十名进士,其中三十人为翰林院庶吉士,是陛下钦定的名次,不日礼部要办荣恩宴,陛下问你身体如何,可否主宴?”
林佩道:“状元是谁?”
温迎道:“浙东绍府人士,姓盛名欣字文澜,是方尚书的门生。”
林佩点了点头。
温迎道:“大人,若礼部来问,你说身体不适回绝倒也无妨,可今天是陛下问起,你不去,是不是上一道本解释缘由比较好?”
林佩笑笑,把竹叶放在窗台上:“谁说我不去?我去。”
温迎略感意外,又看了一眼案头的折本。
林佩道:“荣恩宴是好宴,好宴啊。”
春闱结束,礼部贡院举办荣恩宴,新科进士、各地才子云集。
以往惯例,皇帝虽不亲临荣恩宴,但为了彰显对新科进士及殿试考试官的尊重,会特意钦命一位大臣作为其代表出席。
林佩和方时镜轮流主宴近十年,这一年正好轮到林佩。
酉时三刻,礼部贡院张灯结彩。
恰逢一场新雨初霁,院中桃李花繁。
廊下挂绛纱灯,摆长案,每排十席,案上铺靛蓝锦缎,放满果点佳肴。
林佩走到正中的紫檀案坐下。
他看着席间的一张张光鲜面孔,想起初入仕途的那段时光。
人人的脸上都有着向往,有的向往富贵,有的想著书立说名扬天下,有的……
方时镜道:“知言,这段时间你一直称病,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林佩道:“今年轮到我,我来,下一届是你,我就不来了。”
方时镜道:“你的身体到底如何?”
林佩道:“不大好。”
方时镜道:“如何不好?”
林佩道:“一想到垂钓于南淮河的日子,心就痒得不行。”
方时镜顿了顿,捋着胡须大笑起来。
“我想回去做渔夫,奈何柳树的枝条太细太短,遮不到我的头顶上。”林佩笑道,“师兄,陛下钦点的状元郎,你还任重道远,不能退啊。”
酒过三巡,席间气氛渐渐活络,新科进士轮流到主桌拜见林佩、方时镜和各位考官。
盛欣来敬酒时,几人正在谈论玻璃。
一位考官说西域有种工艺可以用玻璃做透光画,极尽繁复纹案色彩,异常珍奇。
方时镜还是喜欢古典之风,说“雨过天晴云破处”的纯色玻璃才最雅致。
“状元郎,你等一下。”林佩叫住盛欣,随口问道,“你觉得什么样式最好?”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聚焦在这位帽簪鲜花的新人身上。
盛欣却也不畏怯,目光炯炯,只思忖片刻便做出回答。
“林相,学生窃以为,不同品类的玻璃无有好坏之分,只看合适不合适。”盛欣道,“倘若在宴乐之地,彩绘的热闹,倘若在江南园林,天青色的雅致,但在这座贡院之中,当以透明无色为好,装在窗子上好像没有装,内外通透宛若无物,如此最好。”
林佩道:“此话怎讲?”
盛欣道:“礼部贡院是考生入仕之地,为官就像做一面透明的玻璃窗,既要挡住外头的风霜雨雪,护得一方安宁,又要让百姓如沐暖阳,尽享天恩。上不负君恩,持法度,下不负黎民,施仁政,能守此中道,便是‘不令而行,不言而化’的境界了。”
林佩道:“答得好。”
众人笑道:“好啊,后生可畏。”
方时镜摇了摇头,板下脸道:“文澜,世上有纯透明的玻璃吗,你不知天高地厚就胡说。”
盛欣躬身请罪:“学生妄言。”
林佩道:“诶,现在没有指不定以后会有,师兄,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别太苛责。”
方时镜道:“罢了罢了。”
荣恩宴在愉悦的氛围之中接近尾声。
侍者撤去残席。
桃花李花无声飘落,方才满座欢声化作春夜里一缕淡薄的酒香。
林佩走出院子。
文辉阁的灯盏亮了一夜。
折本盖起。
林佩抚过绫绢封面,写下题目。
——【答魏蓼汀时政四弊疏】
温迎道:“大人的心愿终于了了。”
林佩应了一声:“送进宫里去。”
温迎伸出手。
林佩道:“不是这。”
温迎道:“什么?”
林佩道:“致仕表和谢恩书都在架子上,早就写好了,不是这。”
温迎顿了顿,疑惑道:“大人,这你写了一整个冬天,难道不打算呈给陛下吗?”
林佩笑道:“亏你跟了我这么些年,还不如一个新科进士明白。”
温迎道:“我的确不明白,大人不打算再见陛下一面吗?”
“该对陛下说的话已经说完了。”林佩起身走到正堂,把折本压在了紫檀案香炉足下,抬起头望了望牌匾,“这道疏不是写给陛下的,是写给自己的。”
温迎走神。
林佩穿过堂中忙碌的郎中、舍人们的书案。
院子里的几盆松树是从南京搬运来的,曾迎他来文辉阁。
他从缸中舀起一瓢水。
水穿过盆底的孔洞,平静、缓慢、悄无声息地漫开。
——“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