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说着说着,妞儿闭上眼, 垂下尾巴,在他们的陪伴之下寿终离世。
林佩看不清窗户里面的人的表情,只看到窗台边的手紧紧地抠着木框,指节发白。
“把它交给我。”林佩握住那只手,轻柔地抚摸手背,“让它入土为安。”
陆洗道:“知言啊。”
林佩道:“只是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见你还算体面,我便放心了。”
陆洗道:“这盘棋是你赢到了最后。”
林佩道:“现在说这话,好像当初你不知道自己会输一样。”
陆洗一笑,反转手腕,与林佩十指相扣。
林佩深吸了口气。
明日就要朝议,他早已把条陈熟记于心。
只是越熟记于心,越为陆洗的处世之道所折服。
列在同党名单之上牵涉贪污受贿、勾连商贾、私改政令等人分为三种。其一是自愿同担惩罚的人,包括于染在内,这些人多已提前把财产转移,不再连累家人朋友;其二是还想要名誉前程的人,如林倜、柳挽、邓柏闻等,这些人退还了之前分得的利,勾销账目,皆得到妥善安置,没让镇府司和刑部查出一星半点的痕迹。
其三为数最多,是曾经为陆洗做过事但后来不再受控、借陆洗的声势谋一己私利之人,如何春林、陶文治、湖广河中两省布政使、湖州知府、辽北左右后三处卫所副使等,这些人并没有提前收到提醒,和陆洗本人一样在顷刻之间被查抄了所有的身家。
这两个月的时间,陆洗把曾经为自己做过事的人都安排得清楚明白,精准无误地凑出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的赃银,逃过一死。
万家难眠却无人打扰的夜尤为寂静。
二人隔着窗陪伴彼此。
林佩把妞儿抱出来,放入一只八角嵌螺钿楠木盒子。
陆洗把扳指摘下,递给林佩。
林佩道:“一同放进去吗?”
陆洗道:“放进去吧,这是我用在砚溪巷赌坊做花侍郎时赚到的第一笔钱买的,晴水种染的辣绿色,一开始还有人说假,可是我戴着戴着,周围的人渐渐都开始相信它是真的。”
林佩摇了摇头,叹笑道:“你还有什么是真的?”
陆洗道:“我的心是真的,明日上朝,我只穿这一身白衣。”
林佩的目光眺向院中摆的竹架。
微风拂过,一件件白衣在风中飘摆。
“时辰不早了,回吧。”陆洗道,“明见。”
林佩点点头,提起木盒离去。
*
将晓,大光明殿穹顶垂下紫红的天光。
一副《重明应瑞》挂在北墙上,画上枝繁叶茂,有锦凤飞于青天,有白虎在林间狩猎。
朱昱修道:“让人把两只神兽放归山林吧。”
阮祎和几个小太监碎步跟在后面,听见皇帝在上朝之前发出这道命令都感到疑惑不解。
“既是神兽,岂可囚困干笼中?”朱昱修把画轴举过头顶,仰视着栩栩如生的画面,“它们要的天地不在这座大光明殿,而是在朕的心中。”
阮祎躬身:“是,奴婢着人将它们放归山林。”
钟楼敲响。
朱昱修转身向东而去。
三月十五的朝议开始了。
奉天殿前鸣鞭。
文武大臣分列两道从桥上走过。
林佩道:“今日大朝所议乃是右丞相陆洗自归朝以来居功自傲、结党营私、贪墨银两、屡触商律之罪行,请提审犯人。”
一人走进大殿。
布衣洗得雪白,头发束得整齐,赤看双足,挺着脊背。
陆洗没有戴镣铐,也没有被侍卫牵拉,独自从殿门走到御座阶前,跪地行礼。
——“罪臣陆洗叩见陛下。”
林佩让出身位,退回文官队列中。
朱昱修道:“依本朝律法,三品及以上官员未定罪者受审时可以站,不用跪。”
陆洗起身:“谢陛下。”
一片雪白在满堂红袍的映衬下尤为醒目。
朱昱修环视四周:“怎么今日这样安静了?谁来替朕审这个案子?”
无人应答。
朱昱修道:“左相。”
林佩道:“臣在。”
朱昱修道:“朕尚未亲政,还是你代朕审吧。”
林佩道:“臣遵旨。”
朱昱修闪避目光,始终不敢面对陆洗,只挥袖指了指左侧。
林佩放下笏板,拿起头三卷一页一页翻看过去,然后走到陆洗面前。
二人对视。
光影交错。
“陆大人,案子已经很清楚很明白,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赃银是你的‘杰作’,的确令人叹为观止。”林佩道,“但在审案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陆洗道:“林大人请问。”
林佩道:“听说你从乌兰城救回两个孩子,你让他们回到迆都和母亲团聚,是也不是?”
陆洗回忆起那一幕,唇边勾起笑意:“是我做的事。”
林佩道:“但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天灾人祸无处不需用钱粮,一户普通人家一个月的口粮是五斗米,粗布衣裳一年不过两套,用你贪墨的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银子足以换得二十万百姓一年的吃穿用度,能让一个县的灾民熬过荒年。”
陆洗歪过头:“非要这么算是吗?”
林佩道:“再怎么算,这都是实打实的事。”
陆洗道:“所以你想问的是二十万民生和两个孩子孰轻孰重。”
林佩道:“正是。”
陆洗道:“你说的那些我没有看见,我看见的才是我要负责的。”
林佩道:“你看见的也许只是冰山一角,一百石粮食从江南运到迆都损耗过半,运到乌兰城只剩十分之一,前线战死的将士有多少,后方累死的驿卒有多少,你都算过账吗?”
陆洗道:“知言,人心中的希望是一盏灯,还是那句话,你不是我,可若你走过我走过的路,你会做与我相同的选择。”
林佩道:“点灯需有灯油。”
陆洗道:“反了,是灯亮着,灯油的存在才有意义。”
林佩道:“是吗?”
陆洗道:“若这世间每一个人都要为了自己看不见的事而畏怯,那么奴隶永远是奴隶,权贵永远是权贵,正是因为人能看到希望,心向光明,世上的不公正才会被打破。”
林佩道:“你可以这么想,但你不能……”
陆洗道:“我已经做到了,林大人。”
林佩道:“陆余青,在其位就要谋其政,你可以怜悯一个匪徒,却不能纵容他劫掠一方;你可以关切一人生计,却不能为其动摇国本。人心各异,若人人容情,无法无纲,强者对弱者的剥削必将更加肆无忌惮,所以少数要服从多数,混乱要服从秩序——你既无法对这二十万民生给出交代,就是侈谈为国,注定不能为朝廷法度所容忍。”
陆洗笑道:“是,所以现在我沦为阶下囚而你仍行走于庙堂之上,你赢了,我输了。”
林佩一阵心悸。
像这样的对峙已有无数回。
哪怕一个是囚犯一个正当权,双方的气势仍难分胜负。
一缕初阳斜斜照入大殿。
林佩转身说道:“陛下,臣要问的已经问完了,请陆大人仔细阅读镇府司会同三司的汇编册,若无异议,即可签字画押,定罪结案。”
陆洗道:“陛下,臣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供认不讳,愿签字画押。”
局势是明朗的。
方时镜、尧恩、杜溪亭、万怀在林佩的这一边,张济良、从简听朱昱修的意思,原平辽总督府的将领不在京中,五军都督府无人为陆洗申辩。
案件板上钉钉,翻不起一点浪花。
陆洗拿起笔蘸了蘸墨水。
墨痕染在纸上。
笔杆啪嗒掉落盘中。
细微的声音在大殿里回响。
林佩闭上眼,长叹一口气。
他所见过的权势滔天的人物大多以惨淡收场,似先太子、先毓王之流,哪怕身份贵为皇嗣,如果势力日益壮大而不加收敛,挤占了皇权一样都会覆灭。
只是相比于那些人,在倾覆之际无一位官员落井下石——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的情景。
即使是方时镜也没有说话。
朱昱修低着头,手指不停地抠拨雕在御案边抹的龙鳞。
侍卫拿刑具进殿。
镣铐铐住陆洗。
林佩道:“陛下,陆洗居功自傲,目无君上,结党营私,贪墨银两甚巨,罪证确凿,虽有功难填其过,依《大阜律》,当削爵去职,以正朝纲。臣请——”
他略一停顿,字字如钉:“褫夺陆洗赵国公爵位,免去右丞相职,削籍为民,流放岭南樟州。其家产尽数充公以补国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