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远道:“嗯?”
陆洗道:“别人我已经管不了了,但你们几个千万不要有任何动作,现在闹的都是还没争到什么好处的,你们不闹,我就有办法保你们。”
*
一场秋雨一场寒。
风吹过宫城,甬道间叫响着尖锐的啸音。
窗外砂砾刮擦窗棂。
朱昱修坐立不安。
狮子猫卧在御案上,眼瞳竖成细线,尾巴不停扫动。
司礼监递来的本子比往日还要少些,可每一道都如有千钧之重。
北京城中关于论罪还是论功的争斗已经摆上台面,千步廊下日日有人跪谏,街巷间的舆论禁不住,纷争不断,南京方面更有多处异动。
“右相到底有没有假传朕的旨意?”朱昱修道,“他为何迟迟不回来?”
阮祎道:“陛下,派去宣旨的正使是司礼监的精干之人,也是陛下最信得过的人,据他说,陆相接到旨意之时乌兰城的确还没有被攻破,围城之战打得十分吃力。”
朱昱修心中躁郁,在里间和外间来回走动。
阮祎叹息一声,低下头。
这位侍奉宫闱半辈子的老人拾起手,用衣袖抹起眼泪。
朱昱修道:“你怎么哭了?”
阮祎泣道:“奴婢今日便是死也要说,朝中这些大臣也太不体谅陛下了,陛下这些年苦心劝和,一天舒坦日子都没过过,到这个节骨眼上他们还要无休无止地争,不知何时是个头。”
朱昱修道:“可惜茅太傅告病在南京,不然朕真想再去请教。”
正是这时,小太监进门来报。
张济良到了。
一袭红袍踏入御书房。
那眉目俊朗,行走间袍角生风,端的是意气风发。
窗外噪声暂歇。
朱昱修坐回龙椅:“张大人求见所为何事?”
张济良行过礼,起身道:“臣唯恐不能为陛下分忧。”
朱昱修道:“朕眼下陷于两难,一方面右相的人连上贺表庆祝北伐之功,请朕按功劳簿进行赏赐,另一方面左相的人劝朕治右相假传圣旨、私发盐引之罪,收回朔北地权。”
张济良道:“陛下,臣有一个法子或许能解僵局。”
朱昱修道:“什么法子?”
第102章 天问(上)
狮子猫跳下御案, 露出那道盖有相印的传阅六部的奏疏。
张济良看了一眼,答道:“陆相驻军于迆都不肯还朝,想必是担心交出兵权被秋后算账, 何不约定一个地点让林相代表朝廷去与之斡旋, 陛下则趁此时机掌控京中局势。”
朱昱修把奏疏放到旁边:“你是说——”
张济良道:“事已至此, 陛下如果真心想劝和, 必须手里有实权才能劝得动。”
朱昱修道:“你继续说。”
张济良道:“他们二人相争,陛下却未必要受其牵制,臣与现北直隶布政使范泉、兵部侍郎从简、顺天府尹李洪彬等人熟识, 只要晓以利害, 他们必当效死尽忠。等陛下控制住京城再向两位丞相施压,令陆相交出兵权, 叫林相息事宁人。”
高檀单膝跪地,抱拳道:“陛下,臣觉得张大人所言甚为合理, 陛下乃九五之尊,岂可一直为两位丞相的关系担惊受怕,当借此机会让天下知道谁才是天下真正的主人。”
打蜡抛光的木纹映着少年帝王的面容。
朱昱修道:“阮祎。”
阮祎道:“奴婢在。”
朱昱修道:“你去文辉阁传旨, 召林相明日进宫。”
阮祎道:“是。”
长廊下, 阮祎碎步疾行, 身后跟着青衣小太监。
小太监提醒道:“干爹,林相这几日不在文辉阁,在相府静养呢,陛下是不是忘了?”
阮祎回头斥道:“你几个脑袋敢质疑陛下?从这里到文辉阁才几步路, 陛下说明日就是让温参议去请林相的意思,别自作聪明。”
小太监连忙赔罪:“儿子知错了,干爹饶命。”
*
圣谕传到文辉阁。
一众官吏诧异之时, 温迎坦然出面接旨。
温迎似早有预见,在纸上用寥寥几笔画出一只牡丹燕鸢,叫人送去东长安街的林府。
*
当夜,两个人在候朝值房中静待天明。
林佩拿出一捆写满字句的竹片,低垂眼眸,按序穿线。
“一切都如大人所料。”温迎道,“陛下当真是见过张尚书再召你入宫。”
他的思绪飘回书架上的棋局。
那日谈完张济良,林佩又与他谈了两个人。
一个是陆洗,另一个是朱昱修。
“左传云——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林佩道,“陆洗走的路从开始就注定是一条走向灭亡的路,用利好收拢人心,在朝称兄道弟,一时风光极好,但就是没有回头路。”
温迎道:“想起前朝那些事,我似乎也些明白了,人情债最是欠不得,转眼就会变成催命的阎罗帖,到头来只能被这些关系所连累,到悬崖边止都止不住。”
林佩道:“从前恩师常与我和师兄说一句话,现在我讲与你听——为官之道,入仕到五品看人情世故,五品到三品靠身家背景、靠站队、靠上面的扶持,三品要再往上就与前面相反了,最终,看的是谁能独善其身。”
温迎道:“若不能逃过规则,就成为规则本身。”
林佩笑道:“没想到你领悟得这样快,我没看错人。”
温迎道:“大人谬赞,只是这‘天问’具体指的是什么,我还是不很理解。”
林佩道:“当朝中有一股势力已经凝聚成一座山、一道墙、一条河,无法再化解疏通的时候,君主一定会找到另一方势力询问解决之道。”
思绪回到当下。
丝编交叉穿过竹片两端的凹槽,竹片依次串成简。
温迎琢磨片刻:“陛下的这次召见便是‘天问’。”
林佩道:“是。”
温迎深吸口气,手停下。
林佩接过那卷竹简装入套筒,平静道:“很多人到御前,自然而然地认为自己要回答的是如何剪除对立一方的势力。”
温迎道:“难道陛下要问的不是如何收回陆相的权吗?”
林佩微笑:“是,但这只是表面,实际上陛下已经明白陆洗的权是一定要交的,他真正想问的是我愿不愿意去做这件事,去替他承担风雨与罪名。”
温迎听出一身冷汗:“该如何应对呢?君主之所托,臣子本当不遗余力。”
林佩道:“这就是许多人都会犯错的时候,实际上,如果想立于不败之地,哪怕那一方是不共戴天的仇家,都万万不能接这件差事,因为——你挥了刀,往后便首当其冲。”
温迎点了点头,忽又醒悟,站起身来。
——“大人!”
五更梆子敲过最后一声,值房窗纸透进蟹壳青。
檐角残夜与晓色撕扯出淡淡霞痕。
林佩走入宫门。
*
殿庑临栏设座。
朱昱修在上次见陆洗的位置与林佩见面。
龙椅上铺着明黄锦垫,椅背浮雕五爪团龙;
左侧交椅镂空雕有松鹤纹;
中间搁一张云石小几,面上的木纹有如川流。
朱昱修道:“林相不必多礼,请坐。”
林佩道:“谢陛下。”
竹子套筒放置在交椅旁的矮架上。
朱昱修招了招手。
阮祎躬身捧来一只玉碗,揭开时泛出参茸香气,琥珀色的汤羹里沉浮着切片雪蛤,两枚透明的珍珠粉圆卧在其中。
朱昱修笑道:“林相,这是太医院用长白山十年老参配的珍珠雪蛤羹,取‘珠玉养心’之意。从前老太傅头疼时饮一盏,说它最是使人熨帖,有安神的功效。”
林佩凝视许久,谢圣恩,端起来喝。
药膳见底,双龙戏珠的雕纹浮现,足以见是御用之物。
林佩放下碗,再度起身行礼:“谢陛下关怀,臣不胜惶恐。”
朱昱修道:“朕听说你身体不适,本不想打搅,但眼下情势实在危急……撤军的旨意是下了,可是十万平北军留驻迆都,迟迟没有班师,朕不知如何是好。”
林佩顿了顿,说道:“陛下,朔北之地年产的粮食有限,供不起十万大军过冬,左右都督府与中军精锐共三万余人,加之三千营、神机营的一万兵士,再加北直隶境内可以征调的兵力,据守居庸关半年绰绰有余,等到第二年,南京方面的军队前来支援京师,而平北军则缺少后援,则他们断难取胜,陛下可高枕无忧。”
朱昱修脸色微变:“计算兵力做什么?朕以为右相只是心中有顾虑,断然无有反意。”
林佩道:“臣也不喜动用武,计算兵力是为了让陛下安心,这些是谈判的筹码,正因为筹码足够,事情才能够和平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