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之夏回头。
此时此刻,他意识到暴风雨即将来临,局势已经超出自己能处理的层面。
林佩道:“把实情告诉我。”
贺之夏犹豫一阵子,开口道:“钦使和传讯兵的说法不一致,我仔细对照了前后,发现陆相是在决战前夕收到的圣旨,应该是为鼓舞士气,他改了圣意,在三军阵前谎称圣旨中是全力攻打乌兰的指令。”
“他抗旨不遵。”林佩凝眸,“还假传圣旨。”
贺之夏站起来,抬手抵住嘴唇,示意外面有人不可声张。
林佩道:“纸包不住火,这种事情不可能瞒得住。”
贺之夏道:“唉。”
林佩道:“除此之外呢?”
贺之夏道:“林相还想知道什么?”
林佩道:“钱粮不足,他如何做到围城两个月而不撤退?十几万大军吃什么用什么?”
贺之夏道:“他……”
外面又闹出一阵吵骂,是张济良得知自己的属下在文辉阁前闹事赶来收场。
林佩示意贺之夏继续说。
贺之夏怕人进来,赶忙道:“他在出征之前让宝钞提举司多印了二百万两的宝钞,用这钱备足军需,再由河中卫秦招将军转运至朔北。”
林佩胸口涌上一阵浊气,咳嗽起来。
贺之夏道:“林相保重啊。”
林佩抽出帕子掩唇:“不妨事,你出去的时候顺便劝大家散了吧。”
竹帘撩起又放下。
贺之夏走到外面,只说一句话便让前来闹事的众人没了脾气。
——“你们到底是想替陆相说话还是戕害他?!”
张济良道:“贺尚书,对不住,是我管教不严,这就让他们回去上书请罪。”
众人悻悻散去。
温迎处理完前堂的事,走进书房。
军报三三两两散落在地上。
林佩裹紧了毯子靠在榻上,面庞却蒙着一层薄汗。
温迎关切道:“大人突感不适吗?”
林佩道:“尧恩来了吗?”
温迎道:“他刚送来口信,说一个时辰之后请于尚书一并来。”
细看之下,林佩的身子在微微发抖。
温迎知道近几个月林佩不寐症严重,咳嗽又经常发作,难得休息,于是不再盘问具体的情形,只换好茶水,掩上屏风,退出去静候。
一个时辰后,尧恩和于染准时出现。
“林相,下官等来了。”尧恩进来打声招呼,在墙边的椅子坐下。
于染瞧见林佩的气色,先上前嘘寒问暖一番,再行礼,才入座。
林佩道:“齐光,年初我与尧尚书商量过《盐引稽核则例》,想要规范盐引签发流程,你也看一看。”
尧恩拿出那本手稿。
纸页边缘有些翻卷泛黄,其间又加了几页附注。
于染接过来,小心地翻阅着。
林佩道:“你有什么意见吗?”
于染笑了笑,抬起头道:“醉翁之意不在酒,林相现在提出规范盐课,无非是想把宝钞提举司今年多印二百万两纸钞的内情查清。”
林佩道:“把话说开也好,这两天事情就要定性,我希望你可以配合。”
于染挥起衣袖,指向北方:“乌兰大捷……”
“得知乌兰大捷,我心里比你更高兴,咳,咳。”林佩掀开毯子坐起来,接着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尧恩瞪于染一眼。
于染道:“好吧,此事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要配合,我说便是。”
大军能坚持北上而不断粮的真相浮出水面。
年初,户部在各地签发了一种叫“纲盐”的兑换凭证,加盖平辽总督府印章,暗中定向定点动员地方官府、民间机构及商贾以现银认购。因陆洗个人信誉极好,户部推广有道,各方有志之士坚信这次北伐一定能成功,纷纷踊跃认购,使二百万两银迅速到位,初夏即起运。
这种以个人信誉担保的筹饷方式,既规避了朝廷直接增发宝钞引发的通胀风险,又借盐政渠道隐蔽地完成了战时融资。
谈起自己的手笔,于染的神色间有一丝得意。
尧恩皱眉道:“荒唐,没有一条明文规定你可以这么做。”
于染笑道:“可也没有一条明文规定不可以这么做,人家愿意相信陆相是人家自己的事。”
尧恩道:“既然都没有,为何不事先上报朝廷?”
于染道:“尧尚书,此间只我们几个人,不觉得这么问显得很虚伪吗?朝廷是谁的朝廷,是天下人的朝廷,都是一片公心做事,凭什么你站在岸上还要指责卖力划船的人?”
林佩听着二人辩论,忽地发笑。
那盘棋摆在书架上,尘封已半年。
此刻,黑白棋子似都震颤起来了。
鳞片片竖起,割碎经纬,“咔嚓”一声,黑龙腾空而起,在他的面前舒展身形。
——“林相?”
尧恩和于染一起叫人。
林佩回过神,撑着扶手欠身,平静道:“中书省的职责在于上承天听,下达民情,梳理各方奏报以明情状,现在事实基本清楚,我要据实具奏,条陈利害,听候圣裁。”
林佩下结论一向严谨缜密,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尧恩会意告退。
于染走到门口,抬起头看到那块悬挂于正堂的牌匾,忽地返回。
“林相,我敬你谋国之忠。”于染道,“然而人各有志,我于齐光为陆相办事,并非为荣华富贵,为的是昔年与同窗之约,若说军功我不欲分毫,但求这利国之法得以创立。”
林佩道:“知道了。”
于染整了整衣冠,把胡须捋好,大步而出。
屏风画的凤尾蝶被窗外叶影拂过,忽似动了起来,颤颤地扑向青瓷瓶里插的菊花。
林佩休息片刻,叫温迎进来。
他吩咐温迎替自己拟写一道奏本,把陆洗假传圣旨和以私人名义发行盐引之事写明,誊抄给各部观阅,之后递送宫中。
“至于其他人所奏,只要是通本,也都送进宫去,不要压着。”林佩把毯子叠好,收拾了一下书案,“我身体不适,前时已向陛下告假,后几日就不来了。”
温迎起初还以为说着玩,看林佩把笔洗里的水擦干才意识到是真的。
“可是大人……暴雨欲来,两边正要相争,这个时候你怎能撂下?”温迎追问。
“还记得‘天问’吗?”林佩道。
温迎忽地顿住,神色由迷惑转为明了。
“中书省事务交由你主持。”林佩定然道,“到该落最后一子之时再来找我。”
人去后,书屋恢复宁静。
笔洗釉面映照着干净的砚台。
*
螭绣青缦的马车驶过长安街。
街上车水马龙。
酒肆茶坊说故事的人喋喋不休,摊铺小贩热情吆喝,戏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
林佩透过竹帘缝隙望着市井尘嚣,内心久不能够平静。
他料到陆洗一定会不择手段实现目的,但当他真正了解其中的细节,又一次被深深震撼。
后几日,京城掀起了一波又一波滔天巨浪。
林佩抄送各部的奏本立刻引起了火苗。
一直受打压的主战方再次发动对主张撤军之人的反击。
何春林、陶文治等人不肯善罢甘休,暗中找到威运侯董颢,煽动董氏亲族,以“贻误军机”为由联名上奏,剑锋直指文辉阁。
陆洗在朝中的党羽见状纷纷跟从,日夜寻章摘句罗织罪名,状告林佩等人阻挠北伐。
贺之夏、于染二人没有直接参与,但也正着手准备功劳簿,算是默认北伐的功业。
火焰越窜越高,京中无人能不沾染烟灰。
方时镜带着门生一起抨击陆洗等北方军官好大喜功。
杜溪亭随即召集棠邑之中诸多世族历数南直隶、浙东一带为平辽总督府征去的钱粮,陈述连续三年的北伐给南方造成的负担。
吏部、刑部奏疏不断,就朔北地权归属进行斗争,对陆洗假传圣旨、私发盐引等行为严厉批判。
都察院内每一刻都有御史捧着新拟的弹章疾步而过,公文已堆得摇摇欲坠。
十月,火势从中央蔓延向地方。
上旬,各地文书如雪片般飞入京城。
辽北、河中、湖广、江鄱、川西四省布政使的贺表,杭州、湖州两地知府的事功文册,以及朔北各卫所的万民书,争相认定陆洗北伐之功。
漕运使、市舶司甚至在漕船、海船船头插上了庆典专用的红旗。
中旬,南京兵部发来急报,朱迟、明轩共同主张调动前军都督府兵力镇压各地异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