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洗道:“臣叩见陛下。”
朱昱修道:“右相不必多礼,请坐。”
陆洗道:“谢陛下。”
第95章 开诚
微风拂过, 帘幔轻摇。
陆洗撩开衣摆入座。
朱昱修道:“右相请命北伐乌兰的奏表,朕已经看过。”
陆洗道:“那就好,臣未见陛下朱批, 还以为是文辉阁那边动的手脚。”
只此一句, 旁边的高檀、阮祎都惊得抬起了头。
平时皇帝最厌恶的事莫过于听说左右丞相闹矛盾, 满朝无人敢从中挑拨, 两位丞相自己也把持着分寸,已经很久没有逆过龙鳞。
朱昱修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今日的陆洗让他陌生。
太液池升起水烟,远处的石林花木变得朦胧模糊。
朱昱修抿一抿唇, 劝和道:“左相没有阻拦, 只是亦上了一道本子,说江南负担沉重, 去岁转运漕粮一百万石给平辽总督府已经闹出怨言,倘若今年再不减少开支恐怕要生民变。”
“此事臣知道。”陆洗道,“可陛下今日并没有宣左相入宫一同商议此事, 足以见还是愿意支持臣。”
朱昱修道:“那自然,朕一直支持右相的。”
陆洗道:“是吗?”
朱昱修微征:“是,是啊。”
陆洗道:“那陛下见臣之前为何要见张济良?”
那双眼睛弯弯的似在笑, 可是眼神却透出冰寒。
朱昱修连忙解释道:“朕不知道左相所言虚实, 所以召张济良来问情。”
陆洗道:“张济良对陛下说了什么?”
一连串问话闹得朱昱修有些无措, 碰着了身边的细脚熏炉。
陆洗眼疾手快,立即扶稳。
“他说——”朱昱修定下神想了想,回道,“如果只供养宣府的二十万兵马, 凭卫所屯田和中原两季的收成勉强够用,可乌兰甚远,行军花销甚大, 免不得还要筹集钱粮物资。”
陆洗道:“陛下该知道,今年文辉阁批给平辽总督府的度支由去年的八百万削减至五百万两,工部的账亦在其中,凭他嘴上如何说,实际是多少便是多少。”
朱昱修扶住龙椅扶手。
广袖在摩擦之际拉开,露出里面缠着白纱的手腕。
他被高檀推开时吃了力,撞到铁栏划破几道伤口,所以涂药包扎。
陆洗刚来就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一直没有问。
池面水烟翻涌,时清时浑。
陆洗道:“陛下如果没有疑问,当准臣之请。”
朱昱修找补似的笑了笑,顾左右道:“诶,朕听说乌兰一带有世上最肥沃的草原,更产良驹、雪貂,皆是稀世之珍,右相这趟北伐是不是又能带些不一样的东西回来?”
陆洗不接话,起身走到栏杆边。
朱昱修顺着那个方向望去。
“臣是去打仗。”陆洗背过手,无甚情感地吐出一句话,“不是去替陛下狩猎。”
影子渐渐漫过龙椅上的髹金漆。
朱昱修眸中的光冷淡下来。
随着年龄增大,他其实也开始明白陆洗哄自己开心是为得到前朝的权力,可他一直不愿意面对,因为无论如何过去那些都是他美好的回忆,只要陆洗继续哄他,他依然会纵容迁就。
但不知为何这段缘分突然止在了今日。
朱昱修道:“右相。”
陆洗转过身:“陛下。”
朱昱修道:“你遇着什么不高兴的事了吗?为何对朕如此轻慢?”
“轻慢?”陆洗一笑,弯下腰,“臣不敢。”
大红官袍的面料厚实垂直,那只刺绣金蟒在风中一动不动。
朱昱修站起来,手攥成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栏杆外飞过几片玉兰花瓣。
*
白玉般的花瓣被风卷进半开的窗,一片恰落在书卷上。
温迎把花瓣拿下来,眼中有些忧思。
自从林佩着手修订律法,中书六部大抵把陆洗原先开创的一些为实践所证明的方法都继承了下来,但对陆洗本人的势力范围却步步紧逼,哪怕代价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近日,文辉阁做出的部署更是直接以布政朔北为目的,给人一种欲引风雷摧巨木的感觉。
林佩用过午膳从连廊走来,似不经意道:“你好像有些心事。”
温迎道:“大人,陛下这次召陆相进宫却没有宣见大人,未必是好兆头。”
林佩微笑:“为什么这么说?”
温迎道:“人人都知道陛下一向偏袒陆相,倘若被哄得一时兴起,当场就批了他的奏请也未可知,到时候总督府那边奉圣意来找中书省要协同配合,别说朔北一带的地权收不回来,连那少了他们的三百万两银子没准都得补齐。”
林佩靠在榻上,拿起一个刺绣鹦鹉的香锤:“陛下已经不是孩子了,有中书省的劝谏摆在案头,他知道不能因私废公。”
温迎道:“大人如何能笃定呢。”
香锤落在肩膀上,嗒,嗒,散出草木香。
“怎么?”林佩道,“嫌我笨嘴拙舌,不知道讨好陛下?”
窗外的天空逐渐被厚云覆盖。
温迎道:“自然不是那个意思,可也不能完全不顾陛下的喜好嘛。”
林佩道:“人的喜好是会变化的,你问我如何能笃定,因为这世上永恒不变的只有规矩,是水就一定会往低处流,是江河就一定会奔流入海。”
是皇帝,就必须扼杀心中的天真才能君临天下。
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过飞檐,忽地滚过一阵闷雷。
*
——“右相,到底为什么?”
朱昱修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带右侧。
这是要握刀。
然而这套装束没有佩刀,只有几条玉带。
雷声过后,一缕阳光从云中缝隙洒下,斜映在君臣之间。
“因为臣过去献给陛下的每一样礼物都是真心实意的。”陆洗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天子,“如果礼物之中掺杂了别的念头,臣宁可不送。”
朱昱修的眼睫轻轻动了一下。
回忆涌上心头。
他幼年被寄养在先皇后宫中,难得与董嫣见面,分开时扯着衣裙见到一只刺绣的鸠鸟,便把这纹案深深记入心中,往后见着就盯住不肯放。
宫人不知所以,一次正旦宫宴,陆洗偶然注意到细节,次日便送了一辆青玉鸠车进宫。
他见到鸠鸟,心神立刻安宁下来,不再暴躁。
又记起第一次离开董嫣的庇护独自上朝,陆洗并不像其余臣子那样长篇大论逼他听取,而是给了他一幅造车图版,让他有了第一件真正能动手做的事——孝顺自己的生身母亲。
从鸠车、狮子猫、造车图版到济南府的牌楼、锦凤、白虎,陆洗进献的礼物没有一样不是顺应着朱昱修当时的心境。
“陛下,有人说臣‘承颜顺意寻常事,谄媚偏能惑圣心’,可臣实际是什么样并不由他们评定。”陆洗不卑不亢,眼色深沉,“臣不守古训,臣不认命运,臣只听从自己的本心。”
风变大,云层翻涌。
太液池面腾起细浪。
陆洗继续说道:“过去,臣觉得陛下尚年幼,正当天真烂漫之时却要背负家国社稷的担子实在过于沉重压抑,所以才想方设法为陛下寻开心。”
朱昱修深吸一口气,站稳脚跟,直视陆洗的面容。
陆洗颔首:“可现在陛下已快到临朝亲政之年,如果只是念及与臣的旧情而不谈疑虑,那么臣觉得大可不必再继续下去,事关北伐大计,臣即刻说出实情。”
朱昱修眼中的戒备立即消散,坐回了龙椅。
陆洗稍一停顿,开口道:“陛下对朔北的实况知道多少?”
朱昱修道:“朕听闻当地百姓渴望朝廷的治理如久旱盼甘霖。”
陆洗道:“实际上,那里的百姓不认臣,不认林相,甚至未必认得陛下,他们只想在春天把小麦播种下去,等夏季再收回粮食来,谁能给他们生活的保障,他们就认谁。”
朱昱修道:“哦?是这样吗?”
陆洗道:“是,试想一个人如果连饭都吃不饱衣都穿不暖,如何指望他忠君爱国呢?”
朱昱修眉间微蹙,陷入沉默。
陆洗道:“臣想让他们尽快过上好日子,就像臣过去希望能给陛下在深宫之中枯燥压抑的日子带来乐趣,都是真心。”
朱昱修没有因为陆洗把自己和一介平民相比而恼怒,而是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
阮祎取来朔北地图铺在云石小几上。
高檀刚才调了几个侍卫,又将其遣散。
——“陛下,臣先从迤都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