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
女佣挂着公式化地笑,推开了门:“您请。”
李连枝有些局促地探头,宽阔豪气的大房间,她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孩子。
发丝垂在肩头,套着肉粉色的毛绒睡衣。身躯消瘦,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漂亮,像白雪娃娃。
她眼皮抖动两下,眼眶倏地红了一圈,颤颤巍巍靠过去。
江为止认不清人,靠在楚牧怀里,眼泪涓涓流,呆呆看着一步一步走向他的妇女。
李连枝看他流泪,自己也忍不住掉泪,膝盖跪地,伸出一只衰败的、皱纹横生的手,抚上他的脸。她只有四根手指头,小拇指消失不见,只留下断指的残痕。
江为止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凤眸垂落的弧度都未变,像一只失去生机的人偶。
“呜……”女人见状,痛苦地哽咽一声,“小止,我是妈妈。”
妈妈。
死寂的弦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拨弄,江为止抬起下颌,蓄满泪的眶眨巴两下,露出清冽的眼珠,拼命想看清楚她的脸。
楚牧执起他的手,放在李连枝脸上,带着他的手掌,抚过母亲的每一寸角落。小声哄着他:“摸摸,看看是不是妈妈?”
江为止的嘴角扬起一个很轻的弧:“真的是妈妈。”
李连枝膝行两步,紧紧把他抱在怀里,咽呜着:“对不起,小止,对不起。”
下巴搁在母亲的颈窝,他的反应很迟钝如魇住了般,情绪也远不如平日稳定,瘪了瘪嘴:“妈妈,为什么不带我走。”
“为什么不找我。”
李连枝死死咬住下唇,泣声却还是压制不住泄露出来:“妈妈没有想丢下你,没有。”
她的两个孩子,一个安静乖巧,一个活泼可爱。两个孩子都是她的心肝,都是她的手心肉。
江雨震不做人,两个孩子就是她在这个家呆下去最后支柱。但她李连枝气性一向坚硬如铁,不可能被江雨震困住一辈子。很早开始,她就起了带两个孩子离开这个家的心思。
她一点点攒钱,什么脏活累活都愿意干,从牙缝里挤出钱来,就为了带着两个孩子远走高飞。可天不遂人愿,小儿子被查出了良性脑肿瘤,这病费钱,江雨震不愿意治。
她和无能又劣迹斑斑的丈夫吵得天翻地覆仍旧改变不了这个结果,无奈之下,她只能暂且揣着为数不多的积蓄带着小儿子离开治病。临行前,他和大儿子道了别,每时每刻都心如刀绞。当天晚上牵着小儿子的手走出小院子时哭得看不清前面的路。
李连枝带着小儿子辗转各大医院,他病情稍微稳定下来之后她费劲千方百计赚钱,手上有了能周转的钱便立刻折返云市想带着大儿子一起走。
但她运气不好,回家没找到孩子,反而正面碰上了江雨震那个畜生。喝醉酒的男人见到她勃然大怒,吼叫辱骂。两人推搡争吵之下,江雨震抄起厨房的菜刀砍下了她一根小拇指,并放下狠话说她要是回来一次就砍她一根手指,连她的儿子也别想好过。
屋漏偏逢连夜雨,小儿子稍稍稳定的病情有复发的趋势,手里的钱很快就耗了个干净。她听闻大儿子被俩老接去养着了,两位老人向来疼爱孙子她是知道的,而且以她现在的情况,还有小儿子那烧钱的病在,就算接过孩子也只有跟着她受苦的份,便暂时歇下了接人的心思。
李连枝和巷子里的街坊邻居有联系,她从那知道老婆婆去世的消息,顶着江雨震的威胁也选择了再一次折返云市。但已是人去楼空,她的孩子已经不在家了。
消失不见,她再也寻不到了。
她干枯的嘴唇贴上江为止的额头,浑浊的泪顺着下颌滑过他的颊。母子俩的泪水混作一团,再也分不清谁是谁的了,“小止,妈妈从来没有想过丢下你。”
“你还在怪妈妈,对吗?对不起,让你一个人过得这么辛苦。”
“真的真的对不起。”
李连枝轻抚他的背,摸到嶙峋的脊骨又是泪如雨下:“怎么这么瘦啊,我的宝贝。”
江为止十指紧紧抓住她的衣服,像不安的小孩子。其实他从来没有怪过母亲,因为他知道妈妈承受不住才选择离开的。从始至终,对母亲最深的执着只有两个问题。
他问:“妈妈,你爱我吗?”
李连枝狠狠点头:“爱,我爱你,小止。”
他又问:“妈妈,我陪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幸福吗?”
“我很幸福。”李连枝说。
怎么会不幸福呢?她的大儿子不爱说话,别人逗他玩也只是抿抿唇,像个闷葫芦,街坊都说他不如小儿子讨人喜。可李连枝从来不这么觉得,她的大儿子分明顶顶好,在她踏入家门的那一刻会端着热气腾腾的茶水,说妈妈辛苦了;会在她做饭的时候踩着小板凳帮忙,绷着小脸给她擦汗;还会在她和江雨震起冲突的时候,伸着细瘦的胳膊挡在她身前。
她又怎么会不幸福呢?
闻言,江为止阖上眼,两行晶莹的泪滴坠到毛毯上。
自此,他再也不会为妈妈的离开流泪了。
他的妈妈是爱他的,也是幸福的。
*
江为止今天没有在发病的过程中清醒过来,他在李连枝的臂弯睡了过去。楚牧抹干他残留在面颊的水痕,轻手轻脚把他抱回了床上。
又给李连枝在庄园里安排的一间房,把江为止的弟弟江向怜调去程氏旗下的私人医院,清缴费用委派专家让她好安心在庄园留下。
次日早,江为止在漫天晨光中睁开了眼。他昼夜颠倒多年,加上精神疾病,已经很久没有安睡到天亮的经历了。楚牧捞着团圆吃了早饭,进房看见他醒了也有些惊讶:“小止?”
江为止循声转头,伸手召来了团圆。楚总忍着嫉妒给它换上了昨天的行头,只不过可能是缺乏经验也可能是纯属报复,给小狗脑袋上的蝴蝶结戴得歪歪扭扭。江为止抱着它,给小土松重新整理了一番。
楚牧被他忽略习惯了,也不尴尬,舔着脸上前问:“今天精神不错,要下楼吃早饭吗?”
“还是端上来?”
“想吃什么呢?”
“楚牧。”江为止声音轻轻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团圆顺毛,“昨天,我梦见妈妈了。”
许是那个梦境太过幸福,他心情好,难得和男人说了一句话。
楚牧一愣,上前半蹲在他身侧,望着他的侧脸:“梦见什么了?”
江为止说:“梦见她爱我。”
“不是梦。”
楚牧低声道:“她现在正在楼下给你做早餐。”
江为止倏地僵在原地,狭长的凤眸瞪圆,拖鞋都来不及穿抱着团圆蹬蹬蹬往楼下跑,小狗在他怀里,围脖一颠一颠的,耳朵迎风荡漾。
李连枝换上了楚牧准备的新衣服,依旧扎着小辫子,背影熟悉又陌生。她跟着厨师做养胃餐,表情活像对待什么人生大事。
“妈妈……”江为止喘匀了气,试探开口。
女人扭头,手里还握着锅铲,笑:“小止醒了,饿了吗?”
楚牧追着他下楼,套着身整齐黑衬衫西裤的总裁手里拿着一双毛茸茸的毛绒拖,温声道:“穿鞋。”
他把鞋扔在地上,单手圈住纤细的腰把人往上抱。江为止借着低头穿鞋的空挡匆匆隐去水红的眶,应了声:“嗯。”
李连枝道:“等一小会,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楚牧搭在他腰上的手没有被拍开,他就也厚着脸皮搂着没松,小声:“没骗你。”
江为止吸了吸鼻子,团圆以为他是不开心了,扒着往上爬舔了舔他的下巴。他扯了扯嘴角,咕哝两声:“好像阿黄。”
楚牧哄着他:“说不定就是阿黄。”
“它觉得上辈子在你身边太幸福了,所以又选了你当主人。”
江为止没吭声,抱着小狗的手却紧了紧。
饭桌上,江为止的主食还是小米粥,李连枝照着食谱给他做了几道养胃的菜。他吃不下太多,又贪恋妈妈做的菜,每样都吃了一点,李连枝听说了他胃不好,给他夹菜的时候很小心,确认他把碗里的吃下后才添了一筷子。
给坐在一边的楚牧看得胆战心惊,想说些什么被江为止狠狠踩了一脚制止了。
饭后李连枝说什么也要帮忙收拾碗筷,左拦右拦都没拦住也就随她去了。江为止放下筷子就上了楼,楚牧担心他又和上次一样吐得了昏天黑地也尾随了上去。
他确实不舒服,不过被楚牧养着调理了一段时间,不至于一吃早餐就吐。江为止窝在团子沙发里,看着亦步亦趋跟着他的人,漠然道:“过来。”
楚牧一惊:“我?我吗?”
江为止仰着下巴:“这个房间还有第三个人吗?”
“或者你把上次那个医生给我找来。”
楚牧脸一黑,单膝跪在他身边:“使唤我就行。”
“给我按按。”话音颇有些颐指气使。
楚牧被这巨大的惊喜砸昏了脑袋,像喝了假酒一样昏头晕脑。反应过来他应该是不想让李连枝担心,自己是被当个按摩机器,可使了仍旧止不住的高兴,尾音都是颤的:“好。”
江为止照例摸出那个小鸡垫在腰后和他隔开,楚牧也不气馁,毕竟他肯主动开口使唤他,已经是历史性大进步了。
云市楚氏楚总因着一道命令高兴得发抖传出去恐怕能笑掉别人大牙,可楚牧就是如此,手法轻柔,连表情都是虔诚的。
三道结束后,李连枝碗筷也收拾完了。母子俩一齐坐在院子里边晒太阳边看设计册,小雅带着团圆在院里撒泼。楚牧没打扰母子俩独处,坐在他们身后,腿上搁着电脑,办公中插缝抬头看一眼。
江为止和李连枝头挨着头看设计册,很厚一本,扉页写着:给妈妈。
“有很多,妈妈看喜欢哪一个,我给您做出来。”
李连枝看不懂,只觉得每一张都画得很漂亮。看得她一颗心盛得满当当,又胀又热。
她偏头看儿子的侧脸,白雪娃娃镀了金色的光,更是漂亮得不像话。她又骄傲又心酸:“都好看。”
江为止笑笑:“那我就一件一件做。”
“那也太多了,妈妈一辈子都穿不完。”
“不多。”毕竟他小时候的愿望,就是给妈妈做一柜子穿不完的漂亮衣服。
李连枝温柔笑笑,把他垂落的发丝掖到耳后,问:“为什么留长头发?”
“……”
其实最开始是为了和江雨震区分开来,让自己看上去不再像那个畜生父亲。那时他对这头头发还很厌恶,因为一看见就想起了江雨震,以周观棋为首的三个人就围着他左夸一句,右夸一句,硬生生给他夸脱敏了。再后来留着留着就留习惯了,也就没想再剪。
“想留就留了。”
李连枝没多问,他缺失大儿子的生活太久了,需要很多时间才能把一片空白填上色。她忽然道:“妈妈给你梳头发好不好?我还没给孩子梳过头发呢。”
江为止点点头。
小雅把团圆抱给江为止进屋找来一把檀木梳,李连枝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发,梳顺之后给他编辫子,给他扎了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小辫,尾端用一根带小花的发绳绑好。
李连枝温柔摸摸他的头,笑着说:“真好看。”
楚牧看着他们的背影,走到江为止身边,轻轻道:
“这样,就和妈妈更像了。”
“一模一样。”
江为止烟波微顿,碎金光晕照进他的眼底。妈妈偏头看着他,团圆趴在他腿上舔/舐他的指尖。他忽然感觉到了,久违的、名为幸福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