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能说以前在贺府的生活不好,可是比起现在,她好像更喜欢当下这样的生活,不必担心自己哪里做得不对被责罚,也不必拘谨慎微整天提心吊胆,最重要的是,她和母亲在这里能被当做普通人对待,把她们视为平常长辈那样,不是谁的妾,也不是谁家不受宠的庶女。
“谢谢二哥,让你破费了。”贺心怡行了个礼。
贺存曲手弹了一下她的脑瓜,“一家人谢什么,晚上灯火昏暗,就不要做这这种精细的活,伤眼睛,这么漂亮的一双眼不要熬坏了。”
贺心怡呆呆的摸着额头,像是有点新奇,又有点说不出的小女儿般的害羞,过去十几年养成的习惯已经刻在骨子,成了下意识的举动。
听到对话的余姨娘放下手中的绢布,走了过来,笑道:“存哥儿不碍事的,闲着也无聊,我和心怡打算绣些手绢去卖。”
“这活不值当,多伤身体,费神费力的。”贺存沉默了片刻,看了看贺心怡,“你若是有什么喜欢的,想做的事,可以给我说,比如说日后在岭南开个胭脂铺子,开个酒楼什么的,一来养活自己;二来可以傍身。”
“她哪儿做得了这些。”余姨娘笑道:“心怡这脾气不行,做不成那些,在家绣花,学学女红就挺好的。”
听到这话的贺心怡只是默默拽紧了手里的绢帕,既不反驳也不应承,可是那抿紧的嘴角彰显着她的心情并不美妙。
比起陌生人的不信任更伤人的,是那些至亲至爱的人打着自以为相互了解旗号在行为举止间对亲人的贬低。
贺存笑了笑,转而看向贺心怡,像是意有所指,又像漫不尽心一般,“只要想做就去学,就去尝试,这世上可没有生而知之的人。”
贺心怡压下心中的酸酸甜甜,重新挂上笑容,利落道:“谢谢二哥。”
“行,早点休息。”交代好后,贺存挥了挥手,转身下楼了。
看着人影消失在楼梯口,余姨娘拿过她手里的胭脂和珠钗,看了又看,感慨道:“果真是那天我拿起来看的那个,你二哥对你倒是不错。”
说罢,就将手里的东西放在贺心怡面前,“今天听了他们的安排,以后我们就算在岭南安家了,你也不愁寻不到一个好人家,至于你二哥所说的开个铺子傍身就算了吧,你不擅长交际,又呆板,再说女子做生意总是影响不好。”
珠钗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贺心怡定定的看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反驳的,她也想说不是这样的,就像二哥说的那样,其实她可以出去学,她想要挣个属于自己的铺子,她一点儿也不想走上母亲的道路,她讨厌每个月分到的少得可怜的银两,她讨厌那些别人选剩下的金银珠钗,锦缎布匹,她更讨厌自己毫无本事,只能看着这一切的不公平待遇,却无能为力。
可是现在,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机会了,却又被告知不能这样做,贺心怡压制着心中的不满以及或多或少的迁怒,她知道自己一开口势必会伤到人,没人会希望发生那样的事。
可是耳边还传来喋喋不休的各种为她好的解释,贺心怡深深的吐了口气,淡淡问道:“如果当初你生我的时候,手里有点铺面、家产或者积蓄,那当年日子是不是会好过一些?能花钱买几个婢子照顾你坐月子,能自己开个小灶吃点想吃的,能省心省力,过得开心些。”
一句话将余姨娘堵得哑口无言,她想起那段岁月,除了心酸、狼狈,毫无温情可言,可放手让女儿去做生意,又有诸多不妥。拿不定主意的余姨娘不再说话。
可话刚说出去就隐隐带着后悔的贺心怡看到自家娘亲,低头沉默不语,一时间又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一直以来她和母亲相依为命,自己何必这样说。
第24章 第 24 章
可细细想来,贺心怡依旧心有不甘,她与母亲好像永远隔着模糊的一层,那样一层不能用简单的谁对谁错来界定的隔阂,不是身为母亲的她说的不对,可自己想说的,想做的却也不能说是错的,她有点想不明白,也无从得知答案。
屋内暗黄的烛火一闪一闪的跳动,贺心怡低头勾针,陷入思绪的她一个不小心尖锐的针头直接扎进柔软的指腹里,瞬间葱白的指尖上浸出点点鲜红,点缀在刚绣好的梅花图上,没吭声的贺心怡按着受伤的指尖,面无表情的继续绣花。
指尖上传来淡淡的刺痛感,疼痛自知,或许就像二哥说的那样,她是可以去学的,不是吗?二哥都可以放下身段去种田,她又有何不可,以前是贺府的庶女时,还情有可原,现在可是岭南的流放之人,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或许是受够了以前没钱处处受限、穷困潦倒、看人眼色的日子,她好像真的很喜欢钱这个东西呢!心中隐隐有了打算的贺心怡锋芒毕露,抬头看着窗外笑了笑,再低头时,又恢复了以前的明珠蒙尘,暗淡无光的样子。
洗漱回房的贺存又见到了一床毛茸茸的小崽崽,吼!都在这儿等着呢!他就说今天居然没听到两个小家伙无厘头的口水官司。
看到贺存擦着头发进来,一双双葡萄眼瞬间变亮了。
“爹爹——”掀开被角的贺子安豪爽地拍了拍身边的床,然后和韩则挤在一起,“快来,我们等你好久了,一会儿就睡觉了。”
掀开被子一角的贺存,坐上了床的另一头,“行吧,我就慷慨大方一点,满足你们这个小小的愿望。”
淡淡的烛火影打在窗户上,随着贺存绘声绘色的讲解,四个小崽沉溺其中,如痴如醉,口干舌燥的贺存见他们这般入迷,想到他们明天就要进学堂,走上一条漫漫不归路,临近结束又为他们多讲了一章,才将人赶回去睡觉。
才吹了灯,转身躺下,耳边就响起了贺子安低浅的呼噜声,上一秒还在畅想西游记,下一秒再看时,圆滚滚的小家伙已经软软的趴在枕头上呼呼大睡。贺存伸手将人抱进被窝中,迷迷糊糊的小家伙凶巴巴的想要打开贺存的手,嘴里念念有词,骂骂咧咧的,随后钻来扭去的,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便不再动弹。
“爹爹,睡这里。”睡在床里面的贺子文拉开自己的被角,小声呼叫,一双眼睛在夜里亮闪闪的,招人稀罕得很。
好不容易不用睡中间的贺存没舍得拒绝他,又睡在两个小崽子中间,虽然大儿子睡姿很好,但是他家小儿子,那猛男小拳拳猝不及防数的打到身上,真是要人老命!这要不是自家崽崽,多少带着点儿私人恩怨了。
小小暖暖的身子凑过来,贺存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脚丫,随后将其抓在手里,大手一包,小家伙眼里满是依赖,不紧不慢的凑近他。
“脚丫子怎么这么凉?是不是又偷偷放在被子外面了。”贺存捏了捏他的脸,不满道。
小崽子哼哼唧唧,昂着头看着他,软乎乎道:“刚才热。”
贺存一只手将小家伙圈进怀里,“现在不热了,快睡觉,明天送哥哥们去学堂,不然早上该起不来了。”
小孩靠在他的臂弯里,紧紧拽着他的寝衣,小声说道:“那爹爹明天早上要喊我,我也要去送哥哥。”
黑暗中的贺存轻唔了一声,轻轻拍着他的小屁股,算是答应了。
次日,早早起床的贺存围着村西跑了一圈,顺手多打了几条鱼送到老屋去,最先起床的张老汉喂养着肥美的两头牛以及一头骡子,满是褶皱犹如干树皮的脸上挂着笑容。
“起这么早?”早早站在门口的贺存笑问道。
“东家,您来了?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还没起来。”说罢,他作势,转身就想喊人。
“不用喊,等他们自然醒,最近几天就是让你们好好休息的。”贺存将手里的鳜鱼递了过去,“这是给你们抓的鱼,等大家醒来,问问还有没有其他的需要,我先回去。”
交代了几句,贺存带着新鲜的鱼回了。
炊烟袅袅,米白色的烟雾从房子上缓缓升起,渐渐消散在半空中,村东有哞哞的牛叫声传来,时不时还有一两声狗叫声,来到这里的生活始终充满了恬静、悠闲和自在。
不得不说,心情好了,贺存看手上的肥鱼也多了几分……食欲!!
厨房里,灶台上白玉盘里已经堆上了一沓薄饼,鹅黄色的襻膊环绕在粉色衣衫上,很是亮眼,贺心怡小心的翻着饼子,看着火候的贺云笑着打趣道:“今天早上的饼子一定最好吃。”
“那是肯定的,等我学了新菜品,再给你做。”贺心怡笑道。
贺云添了一根干柴,捧场道;“那我就等着姐姐到时候大秀一把。”
贺心怡翻饼子的手微微顿了一下,眼里划过一抹笑意,随后笑着应承,“那等我手艺学好了,就去开临安县开一个酒楼,到时候别嫌我给你丢人。”
浓密的黑烟窜出灶台,呛得贺云一阵咳嗦,“怎会?姐姐若是开酒楼,我定去捧场。”
“行,那我可要好好学厨艺。”贺心怡忙中抬头,莞尔一笑,贺云只觉得今天大家都不太一样,家里的事步入正轨,大哥的伤好了,人也振作了,一切都朝好的方向发展。
“说什么呢?笑这么开心。”从外面拎着一条鱼进来的贺存笑道:“心怡这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是好事,姐姐她想开一个酒楼。”贺云顶着一脸的锅灰。从灶台处钻出来。贺心怡没说话,一边偷偷观察自家二哥的神色。
“开酒楼?挺好的,但这个前期可能会比较辛苦,这件事你可以先去留心观察一下,不用着急,慢慢来才不会出错。”贺存洗着手安抚道。
“二哥不会觉得我不务正业或异想天开吗?”贺心怡笑问道。
“怎么会。”贺存顿了顿,“开酒楼就是不务正业?那我还种地呢?要是这种时候还要生活在以前的荣光里,才是异想天开,现在我们就是普通人,普通人可以做这些,我们为何不可。”
贺存拍了拍贺云的肩膀,“可以好好想想自己喜欢什么,想做什么,人生说短不短,可也不长,要好好对待;现在想不到,就什么都去尝试一下,人总会找自己喜欢的事。”
“谢谢二哥。”贺心怡诚心感谢道。
洗漱好后,贺存转身就去房间里叫两个崽崽起床,早饭后,韩则和贺修文在余姨娘的叮嘱下,穿上了新衣服,除了余姨娘、贺轩以外,一家人都坐上了牛车,朝县城赶去。
一路上四个崽崽叽叽喳喳的聊着,贺云赶着牙行的马车一个人跟在后面,多动症儿童贺子安小朋友动不动就转身和贺云隔空对话,小小的脑袋里装满了稀奇古怪的东西,时不时冒出来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到最后,只有贺存一个人搭理他。
进了县城,两班人马分开行动,贺存带着四个崽崽以及贺心怡去书院,贺云去牙行还牛车。
朗朗书声传入耳,高大的牌匾下,四个崽崽不约而同的安静了下来,神色都带上了几分认真,毫无感觉的贺存看着这大门,心道:幸好自己不用读书了,小崽子们终于还是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走吧,这就是你们的学校了,加油读书哈!”贺存率先上前敲门。
一位白胡子老头开门后,不等贺存说话,看到他身后的四个小孩,微微皱眉,直接将门打开,“进来吧。”
不等贺存谢礼,径直转身走了,大概有点学识的人都点儿傲气。贺存带着五个人跟在他身后,也不多话。倒是他身后的韩则、贺修文面色不虞。
“坐吧。”进来会客厅,夏老头指了指一边的座椅,就不再说话。
“老先生,我想问问贵学府的入学有什么要求吗?”贺存指了指身侧的贺修文、韩则,“我想替我家两个孩子办理一下入读手续。”
夏老头闻言,抬头轻飘飘地瞥了一眼,装模作样的喝了一口茶,才施舍般的语气问道:“以前启蒙过没有?不会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泥腿子吧?”
贺存眯了眯眼,曲指按了按指节,再抬头时依旧一副好脾气,“都启蒙过,请问书院院长在吗?”
夏老头放下杯子,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嗤笑一声,“院长这么忙,怎么可能因为招了一两个学生就专程过来。”
贺存那叫一个手痒,如果不是因为自家崽崽要在这里读书,如果不是因为不清楚这个憨比玩意儿在学府的职位,他一定会把他长在头顶的眼睛给打到眼睛该长得的地方,看来自己他的脾气真的变好了不少,现在是个傻狗都敢在自己面前蹦跶了!
贺存按住了身边的时刻准备暴走的小韩则。
第25章 第 25 章
贺存陡然转变气质,变得强硬起来,“这样的话,麻烦老先生通报一声,济世堂温大夫推荐的学生前来入学了。”
闻言夏老头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放下茶杯,依旧一副贵不可攀、盛气凌人的样子,气得死人,只是眼中的轻蔑收敛了不少,但依旧改变不了贺存想上手打人的心。
正当贺存打算带着人回去时,门外来了个精瘦的老者,后面跟着两个青衫长袍的儒雅书生,不等贺存颔首示意,对面的夏老头一脸热切的疾步迎了上去,“院长您怎么来了?”
青衣男人微微颔首,看向他身后的贺存几人,“这是?”
“鄙人贺存,不知贵院是否还接受学生,我是来替我家两个孩子办理入读手续的。”换了个人,贺存态度谦逊,一身淡绿色长袍,白面红唇,虽看起来彬彬有礼,却也有几分挡不住的锋芒。
“这样啊,你先坐,我了解一下情况。”院长顺势坐下,目色温和扫过几个孩子,“四个孩子年龄刚好,两个小家伙启蒙了吗?”
“他们还太小了,先不急,入学的是两个哥哥。”贺存解释了一下,他可不想把两个小崽崽早早送进学校,他们这么小,贺子安连吃饭都还要人看着,免得积食;哥哥贺子文晚上睡觉是一直抱着他的手。
院长笑眯眯说着,“之前启蒙过吧,我考考你们。”
压迫感瞬间上来了,贺存笑着拍了拍两个崽崽不甚宽广的肩膀,“没事,放轻松,记得什么说什么就行。”
先上前的贺修文言行举止之间颇为规范,一问一答游刃有余,对院长提出的问题都能解读一二,但随着难度的增加,最终卡在一处。
最后回答不上来的贺修文面色坦然应答,“这些我尚未学到。”
“不错,功底扎实,可进甲班。”许久没见到这么优秀的学生了,院长摸着胡子一脸欣慰,有点怀念以前。
后接受考查的韩则,虽没有贺修文那般流畅,但每个回答都有可圈可点之处,院长带着勉励夸奖道:“你也不错,估计是丢掉书本有段时间了,很多知识有些模糊,回去后要好好温习,先去乙班,学习不可松懈。”
还没等贺存交代自己家孩子比较特殊的身世背景,一心惜才的院长就已经安排好了两个孩子的去处,想到古代教育资源非常有限,贺存沉思了片刻,还是选择坦白身份,如果他不说,来日东窗事发,定会将两个小崽子拉下水。
他起身,微微一拜,“在下十分感谢院长对我两个孩子的看中,只是我们身份有些特别,也无心科举,这样看来两个孩子待在资源较好的甲乙班,会不会不太适合?”
白胡子山长闻言,挥了挥手,没说话,他看向坐在他一边的夏老头,“夏老师,麻烦你去看着丙班那群学生,这声音都快把房梁掀了。”
夏老头闻言,眼睛一亮,麻利的朝丙班赶去。
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一边的两个青衫书生,心疼了丙班的学生一秒,毕竟当年他们也曾在夏老师手下读过书,对夏老师的教学有较为深刻的理解和认知,那是不动用任何武力的语言残暴,轻而易举得就能让人入睡,无聊、时不时的提问和冷嘲热讽贯穿全程,无人能理解夏老师‘高深’的学识和与世不同、格格不入的文化涵养!
显然两位书生也忘了丙班的学生,一般情况下都是极为讲‘理’的,讲武力、财力,就是不讲学历,所以谁碰上谁,都落不着好。
“倒是可惜了两个好苗子,现在甲乙班待着吧,他们去丙班也不见得合适。”院长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惋惜,话题一转,又对他笑道:“你倒是开明,愿意继续送他们来读书。”
“多读些书,总是好的,并不能白白浪费了他们这么好的天赋。”贺存笑了笑,“人如果在读书入仕这件事之上附加的期望太高或者目的性太强,去读书,去认识世界这件事就失去它原本的价值,我就想着让两个孩子借着读书的名义,多去看看前人的世界,以及他们自己眼中的世界。”
“读书是为了认识世界,认识自己!你这样的解读,确实很有意思。”院长看着精神的小青年止不住的点头,止不住的称赞道:“也难怪这两个小家伙如此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