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没?”他抬起头,看向樊神婆,“什么意思?”
“不知道。”樊神婆干脆地道,“吴有为没写完,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杨意迟看完笔记,内心久久无法平静。他合上笔记本,只觉得吴有为最后留下的内容透出一种极度不祥的气息,根本无法解读。
“别想了,吴长生这几年天天看他哥的笔记,他是这世界上最了解吴有为的人,却还是解读不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樊神婆收回了笔记本,“……一会儿给他还回去,他最宝贝这个。”
“我知道那座石塔。” 杨意迟神色一凛,“但我们抵达那儿的时候,石塔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樊神婆点点头道:“吴长生也跟我说过,你们和姜言月他们走的路线基本是一致的,到这里才分了岔路。”
“他们进了神殿吗?”杨意迟又问。
“这……我们其实也不知道。”樊神婆谨慎地道,“吴长生不是在神殿附近发现他哥的东西,是在另一个尸骨坑……你应当也见过,只是当时他没有对你们任何一个人说。所以,姜言月他们有可能进了神殿,也有可能没进去。”
杨意迟快速地思考着,又在一团乱麻中抓到另一个关键点:“炸药!吴有为提到了炸药!石塔难道是他们炸毁的?”
“也许是他们自己炸的,但这样一来,他们走过的路就彻底断了。或许是他们遇上了什么危急情况,不得不采取这种办法。”樊神婆显然也已经想过这种可能。
杨意迟想得出神,一时之间,书房内安静了下来。
谁也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算能找到吴有为的笔记本,他们似乎还是缺了最后一块遗漏的拼图线索。
半晌,樊神婆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总之,海燕、吴有为、柳晋寒三人最终都死了,只有姜言月带着年幼的儿子逃了出来。后来我几次寄信过去都石沉大海,不知道是她没有收到,还是故意不回。哎……我只能给海燕立了个衣冠冢。”
光线从窗外洒进来,樊神婆的半边脸几乎变得透明。
“哥哥的事情成了吴长生的心病,后来他一直在找机会进去,我劝过他,他当然也不听我的。”樊神婆低低地叹了口气,“事情发生半年后,姜言月也死了,柳应悬成为了新的巫师,那一年他十二岁。我还听说过村里人讲过他爸爸的闲话,说柳晋寒莫名其妙失踪,是跟别的女人跑了……哼,一群碎嘴婆,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再往后……他就一直被白家人养着。之后你和他相遇,我想,这就是属于你们俩的故事了。”樊神婆喝了一口茶,杨意迟怔愣地坐在书房,恍惚间又回到他被决定从家里逃出来的那一年夏天。
是的,他的小柳哥,从十二岁起就一个人了。
他自己的记忆被妈妈抹去,他也把同样的手段用在了杨意迟的身上。
因为他们不是没有做过尝试,而是每一次,每一次都失败了。
“婆婆。”杨意迟忽然握紧拳头,目光沉沉地看向她,“你给燕姨卜过卦吗?你难道算不出来她去西陵会有危险吗?飞莲对我说,她在进行樊家主母的修行……樊家虽然人不多,但以后还是会传到飞莲的手上,樊家……是不是还没有放弃?所以,你是不是还有事情没告诉我,是不是还有最后的转机?”
樊神婆盯着杨意迟看了半天,似笑非笑道:“看来我花这么多口舌全都白费了,你小子根本什么也没听进去,什么也没吓到你。我女儿、吴有为、柳应悬的爸爸妈妈,还有他的二叔柳建安……你听了这么多人努力做过的事情,看见他们的结局,却还是要问有没有最后的转机?”
“因为我接受不了。”杨意迟猛地站起来,“我永远接受不了。我要……我想要我哥回来,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让我死我也愿意。”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樊神婆眯了眯眼睛。
“哪怕没有可能。”杨意迟说。
“哦?那你多半也会死。”樊神婆面无表情地说。
“那就让我死。”杨意迟笑了起来,“死在离他近一点的地方我也……心甘情愿。”
第64章 忏悔
“嗯……”樊飞莲的修行囊括各种事情,也包括卜卦。
杨意迟与樊飞莲的友情日渐深厚,他却在这时不合时宜地想起在西陵村的白康乐和白小雨兄妹俩。
多年前他们或许也想和自己还有柳应悬亲近,那时候的杨意迟心眼小得像是针,莫名其妙地轰走了别人,以后也没能有过真正的反思。
如今的他却反而希望能和记得柳应悬的人待在一起,甚至对樊飞莲爱屋及乌,第一次有了把她当做妹妹照顾的念头。
“怎么了?”杨意迟对算筹一窍不通,只能通过樊飞莲脸上的表情判断结果如何。
樊飞莲想了想,又拿出铜钱抛掷,结果还是一脸费解的神情。
杨意迟问:“凶?”
“不算。”樊飞莲说,“就是有点奇怪。我……学艺不精,还没有得到外婆的认可。”
想了一会儿,樊飞莲还是忍不住问:“杨哥,你是什么时候搬到西陵村的?祖上有人做过巫师吗?”
“不知道。”杨意迟怔愣片刻,他离开许多年,和杨大一家早已断绝了联系,“父亲……可能是一直在西陵生活,母亲……不知道她从哪儿来的。”
“我妈是个疯子。”杨意迟平静地道,“她是个来历不明的混血儿,生下我之后就死了。”
樊飞莲的脸上露出懊恼的神色,有些后悔问这么多,杨意迟看出她的心思,淡淡笑道:“没关系,这些对我来说不太重要。”
“杨哥,睡吧。”樊飞莲收起东西,已经不再每日替他煎药。
转眼间,杨意迟在樊家待了整整一个夏天,眼看着气温渐渐转凉,樊神婆却还是没有再找他。
这些日子,杨意迟把壁画和吴有为的笔记本研究了不知道多少遍。可这些都不够……杨意迟就算现在一个人回去,也做不了什么。
日复一日,他要等到什么时候?樊神婆到底是不是在考验自己?
直到这年八月底,樊神婆外出归来,樊飞莲也即将升上高中。一老一小把杨意迟叫去书房,认真地告诉他:“我们决定让’夕’见一见你。”
杨意迟难以置信,以为自己听错,又反复追问几次,这才得到肯定的回答。
“可是……我能见到吗?”杨意迟迷惘道,“它在哪里?它还活着?为什么要让它见我?”
“‘烛’活着,它当然也活着。”樊神婆用手轻轻敲了一下杨意迟的头,“小子,你是这一百年来的第一个,不是谁都有这个机会。不用担心,’夕’是温和与慈悲的,它是我们樊家的朋友,它是真正努力保护我们的存在。”
杨意迟傻傻地点了点头。
“飞莲。”樊神婆道,“你来替他准备吧。”
樊飞莲应道:“好的,外婆。”
自己真的要去见’夕’了?杨意迟迫使自己冷静来,又有点后怕:樊神婆果真是在考验自己,如果他静不下心,提前一走了之,那么就会错过这个机会。
“杨哥,今晚你需要沐浴净身,衣服都准备好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到时候外婆请了吴叔开车带我们去。”樊飞莲笑道,看着杨意迟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感。
杨意迟道:“等下。”
樊飞莲闻言又转过身,疑惑道:“怎么?”
夜色侵袭樊家,夏天末尾的蝉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屋内昏黄的光线照在两人的身上。
“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去?”杨意迟问。
樊飞莲愣了一下,不太确定地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道:“我学艺不精,我还没有看见我外婆看见的东西。”
“早点睡杨哥,要养足精神。”樊飞莲很快又笑道。
杨意迟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得很干净,穿上樊飞莲给他准备好的衣服,在樊家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的生物钟最近已经和樊飞莲同步,清晨六点,杨意迟起床,把床铺简单地收拾好。出门吃早饭的时候,看见一脸憔悴的吴长生在那儿打哈欠。
“吴哥。”杨意迟对他打招呼。
“哎。”吴长生似乎对杨意迟今天要去做的事情有所耳闻,看着他不怎么说话。
四人坐上吴长生的车,目的地离这儿九十多公里。杨意迟下来后,发现樊神婆带他来的地方是一处山脚下。
“青莲山?”杨意迟说。
吴长生有点惊讶,说:“我还没介绍呢,你提前知道了?”
杨意迟指了指山脚下的售票处,道:“那里写的。”
吴长生:“……”
这居然是个正儿八经的旅游景点?杨意迟不敢掉以轻心,西陵的鬼崖山给他留下太多坏印象,虽然樊神婆说过“夕”很温和,但杨意迟总是有点怀疑。
四人去买票,结果只有杨意迟一个人买了全价票。樊神婆免费,吴长生竟然有此地的年卡,樊飞莲学生票半价。
“走吧。”樊神婆健步如飞,一点也看不出她是个老人。
青莲山游客稀少,四人沿着上山大道走了一段,樊神婆脚步一转,带着他们偏离了景区的指示牌,开始走山上的一条野道。
走了一会儿,杨意迟回头,只能见到郁郁葱葱的树林。他本来是想记一下路,可很快就失去了方向,只能全凭樊神婆带路。
又过片刻,四人似乎是又走出了野道,重新来到有石台阶的地方。面前的石台阶蜿蜒向上,一眼望不到头,只是隐约能感受到它是通往山顶的。
这时候,樊神婆忽然停下,对着杨意迟道:“三步一拜,你需要跪着上山。我会陪着你,飞莲和小吴先上去……能受得住吗?”
“能。”杨意迟没有犹豫道。
三步一叩首的说法杨意迟也曾听过,不管是“夕”或是樊神婆在考验他,还是其他的原因……杨意迟都没意见。
他愿意的。
他愿意做任何事情。
“杨哥,我们在上面等你。”樊飞莲笑着对他挥了挥手。
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只留下樊神婆和杨意迟。杨意迟双膝跪在第一级台阶上,之后俯下身脑门触碰台阶,接着起身,再不断重复。
他们清晨出发,此刻正慢慢接近正午。杨意迟每一次叩拜都竭尽全力,丝毫不敢有半点放松和糊弄的意思。很快,汗水便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滴,后背的衣服也渐渐湿透。
樊神婆气定神闲,始终耐心地陪着杨意迟,却不与他搭话。正午一过,山上的天气陡然一变,不知道从哪儿飘来一阵黑云,无声地徘徊在杨意迟的头顶。
“要下雨了。”樊神婆道。
她话音刚落,滴答滴答的雨滴便开始先后砸到杨意迟的头上与身上。樊神婆撑起伞,却仍是只做一个旁观者。下起雨来,山间水雾弥漫,杨意迟依旧三步一拜,任凭雨水和泥水沾湿他的身体。
到达山顶,究竟要多久?杨意迟重复着跪拜上山,肉体很快感到疲惫与疼痛,精神却像是沉入深不见底的湖泊。
他想起很多事情,很多很多和柳应悬相关的事情。每跪拜一次,柳应悬的脸都会出现在他的眼前,耳边也仿佛能听见他的声音,不同场合下,温和地叫他:“小迟。”
杨意迟嗫喏着没有说话,不知道自己是进入了短暂的心流,还是进入了神明的凝视。雨水缓慢地滑过杨意迟的脸颊,这其中或许还有他的泪水,但也没人能分得清了。
如同过去了一辈子,黯淡的光线中,这场仿佛故意刁难杨意迟的雨终于停了。
他的膝盖和额头都已经磨出深深的红印,杨意迟精疲力竭,拖着狼狈的身体终于完成叩拜上山的任务。
樊飞莲和吴长生来拿毛巾,替他擦掉脸上和手上的污渍。杨意迟心如擂鼓,双腿隐隐发颤,却强撑着不让人看出来。
他环顾四周,看见山顶其实很小,面前只有一座破破烂烂、不知道年代的小庙。
樊神婆走过来,道:“飞莲,茶。”
“准备好了。”樊飞莲会意,把提前泡好的茶递到杨意迟的手里。
杨意迟在三人的注视中喝下茶,苦味一直回荡在嘴里,直冲鼻腔。
“你一个人进去,我们不能陪你了。”樊神婆的眼里流露出一点欣慰,“石墙上有一个壁龛,’夕’就在那里。你进去,跪在壁龛前的软垫上。”
杨意迟认真地点头,随后一个人走进庙里,樊飞莲替他把门关上,室内的光线一下子昏暗起来,几乎只剩一点日光的残影。
庙中比杨意迟想的还要狭小、昏暗、逼仄,但奇怪的是,杨意迟却并不感到恐惧。他按照樊神婆交代过的,在角落处找到一个壁龛,没有犹豫地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