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来了,这些无名之花,被母亲叫做奈何。他的确来过这里,在他十二岁的那一年,在父亲“失踪”的那一年。
他终于想起了一些事情,不够完整,却也足够了。
柳应悬双膝跪地,红着眼睛,对着那具尸体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
柳应悬一个人的脚程很快,原路返回到扎营点。他没有错过和吴长生交换守夜的时间,但回去的时候,吴长生已经坐在了篝火前。柳应悬沉默地坐回在吴长生的身边,不太意外地问:“你被幻觉拖住了多久?”
“比你久一点。”吴长生出神地看着火堆,“我知道那是幻觉,但就是想在里面多待一会儿……其他人还没醒,你二叔,你弟弟,还有阿茂。”
两人坐在一起,黯淡的月光从天穹洒下来。
“我知道另一条路怎么走了,石塔下方还有一条暗河,沿着暗河也可以通往目的地。”柳应悬道,“你还想继续吗?吴长生。”
吴长生轻轻地嗤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柳应悬突然感到一阵疲惫,干脆挑明了讲:“你的目的是什么?你和那个尸骨坑有什么关系?你也是白家人吗?”
“不,我不是白家人。”吴长生笑了笑,眼角的细纹显现出来,“但我的确和山里那个尸骨坑有点关系,我的目的就是来探探路子,来之前特地找人算了一卦,说是此行会有点收获。”
“到手了吗?你想要的东西?”柳应悬直白地问。
“还行。”吴长生又是神秘地笑了笑。
柳应悬安静了一会儿,道:“你不是普通人。”
“这要看你怎么去定义。”吴长生挑眉道,“平时我的确只是个开出租的。”
柳应悬继续道:“你故意接近我二叔,就是想要我们带你进鬼崖山。”
吴长生平静地道:“对。而且我想劝你……不,你应该已经发现,阿茂和老板都已经快要到……临界点了。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崩溃,这是’烛神’的污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都看个人造化吧。”
柳应悬的眼皮抬了一下,冷声道:“幻觉和每个人心里的’欲念’有关,’祂’很会玩弄人心,’祂’自始至终一直在耍我们。”
吴长生偏过头,把烟盒里最后的两根烟分给柳应悬,两人交换了一些信息,又在一起等待最后一个黎明。
柳应悬仍然不知道吴长生具体想做什么,但他已经明白说这些都没什么意义。两人之间安静很久,吴长生道:“小柳,你还是去休息一会儿吧。”
柳应悬却说:“吴哥,我在暗河里也发现了和尸骨坑中同样的遗骨,我知道你不打算往前走了,这之后,我可以变成你的眼睛。”
吴长生迟疑一会儿,问:“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第22章 奈何
蝉在屋外鸣叫,堂屋的桌上摆着一壶凉茶,杨意迟坐在阴凉之处,很多细节就这么一点点地显现。
凉茶的味道,夏天的味道,摇曳的树影。他朝院子里看,柳应悬的摩托和他的单车并排靠在一起。再转头,睡在躺椅上的那人穿了一件白色T恤,踩着人字拖,懒懒地朝杨意迟走过来。
他们回来了?杨意迟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沉重,想看清柳应悬的脸,视线里的一切又总是被日光模糊掉。
“哥。”杨意迟问,“我们出来了吗?二叔他们呢?”
“柳应悬”在他的面前停下,杨意迟不得不抬起头看他。“柳应悬”似乎在笑,他唇角上扬起来,杨意迟也跟着莫名地开心。
一双手按住杨意迟的肩膀,杨意迟还是动不了,只觉得“柳应悬”温暖的手心在他的肩膀处摩挲片刻,又慢慢地贴着他脖子侧面的动脉。杨意迟应该戒备的,对于人类来说脖子是多么的重要,“柳应悬”甚至可以就这么杀了他。但杨意迟只是……只是把自己全部交出去。他无条件地信赖着一个人,就算有一天,他想要自己的命也可以。
这双手的主人当然没有要他的命。不仅如此,这双手还用了点力气把杨意迟推倒在沙发上。杨意迟的呼吸短暂地停止几秒,浑身所有的关节都失去行动能力。“柳应悬”的手捧住他的脸,面对面跨坐上来,两人身体相接的部分立刻让杨意迟的眼前一片空白。
蝉鸣停止了。一切都停止了。寂静无声中,杨意迟感到一阵近乎失明般的晕眩。
……
“醒醒。”有人用力地推了一把杨意迟的胳膊。
那个明亮的夏日午后像是玻璃一般碎裂,杨意迟艰难地睁开眼睛,看见柳应悬正皱着眉。他把杨意迟拉起来,杨意迟的五感逐渐回笼,另一边,吴长生正在把二叔和阿茂都叫起来。
啊,他忽然意识到刚才是怎么回事了。
就在这时,柳应悬又偏过头,犹豫地问道:“给你十分钟,能不能让它下去?”
杨意迟头昏脑涨,低头看见裤子中间鼓起一团,立刻手足无措地遮住,窘迫得脸颊通红,崩溃地道:“……能。”
柳应悬倒是没有多想什么,他特地给杨意迟留了一点单独空间,还把帐篷拉上。杨意迟等柳应悬一走出去,神色低落地发了会儿呆,随后啪啪打了自己两个巴掌,又狠狠地在腿上掐了几下。冷静下来后,杨意迟这才低头走出去。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梦到这些东西。
杨意迟尴尬得又要同手同脚,特地坐到吴长生的身边。
五人围着尚未完全熄灭的篝火分吃早餐,第四个清晨,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疲惫,每个人都像是从黏糊糊的沼泽中奋力脱身一般。
阿茂神情恍惚,浑身打了个颤,嘟囔道:“我做了个梦,不太好的梦。”
“我也是。”柳建安沉声道。
杨意迟捏紧手指:“……”
他的不是。
众人把东西收拾好,柳应悬这才对他们解释昨晚他去探过的洞穴,提出要带他们走另一条路去神殿。几人被沉重的梦境托坠着身体,也已经习惯由柳应悬带路,这话一说出来,并没有人反对。
杨意迟做了一整晚的怪梦,这时候仍是不敢离柳应悬太近。太阳升起,五人跟着柳应悬重新进入另一侧的森林。不久后,五人来到昨晚柳应悬进过的洞穴。洞口黑漆漆的,仿佛光线落进去就会被立刻吸收。
吴长生主动道:“我第一个。”
他和柳应悬对视一眼,柳应悬轻轻地对他点了点头。
阿茂的眼中又泛出一种奇异的贪婪,他本来就是为了钱才进山的。干他们这行的都知道机会来之不易,折腾一个大圈子什么都没捞到,又灰头土脸回去这种事,阿茂绝对不能接受。
他抢先道:“我跟在老吴后面!”
“好。”柳应悬看向柳建安,“二叔你跟在阿茂后边。”
柳建安从今天醒来后就动作慢了半拍,没人能猜到他的幻觉里出现了什么,他听见柳应悬的话,也只是点了点头。说话间,吴长生已经率先跳进洞里,阿茂有点紧张地拿灯帮他照着,但很快吴长生还是从众人的视野里消失了。
几人安静地等待,终于听见沉闷的“咚”的一声,知道吴长生已经平安。按照约定,吴长生拽了拽绳索,示意第二个人可以继续。这之后,上面只剩下柳应悬和杨意迟两个人。
柳应悬叮嘱道:“不要紧张,石壁两侧可以落脚的地方很多,尽量……”
“唔。”杨意迟自己系好腰上的绳子,没有听完柳应悬的话,也随之闷头跳了进去。
柳应悬一愣,忍不住啧了一声,当自己废话太多,下次少说点。
和昨晚的柳应悬一样,四人下降到洞穴的深处,都无比震惊地打量眼前这条充满光亮的暗河。绿色萤火仿佛永远无法被扑灭,无论黑夜与白昼,这里都见不到正常的日光。
几人稍作休息,顺着河小心翼翼地走了一段,吴长生见到两岸散落的尸骨,便道:“在这里找找线索。”
“嗯。”柳应悬道。
“这是什么花啊?”阿茂的双脚几乎被淹没在白色荧光里,有点戒备地看着眼前的花海,“会不会有毒?”
柳建安用枪探进暗河,道:“水不算特别深。”
杨意迟一个人找了块石头,低着头坐在上面,柳应悬走到他的面前,杨意迟抬起头,用眼神问他:哥,怎么了?
柳应悬微微一笑,接着叹了口气,也坐在他的身边,忽然开口说道:“算了,已经到这里了,这么久憋着不说话你肯定也难受。我觉得你应该也猜到一些,但我还是简单讲讲吧。”
“哥。”杨意迟侧过头看他。
“西陵村信仰的’烛神’需要一个祭品,几百年间白家人负责选出祭品的人选,这个人选就是巫师。我妈是上一个,我是现在的这一个。作为巫师,我没有自由,只能一直留在西陵村里。”柳应悬尽量用简短的语言道,“当然这是一个秘密,不会告诉普通人,原本我也接受了。不过今年二叔突然回来,他告诉我想要帮我摆脱这一切,于是我们几个人就想进山一趟,如果能找到’烛神’栖身的神殿,也许能毁掉什么。”
杨意迟沉默地听着,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柳应悬顿了顿,接着自嘲道:“不过我们的想法还是太简单,进山之后发生的事情你也有见到,有些事情的确不是人的力量可以与之抗衡的……小迟,不管怎样,这一切和你其实没什么关系。阿茂、我、吴哥还有二叔,我们几个人可能都有自己的目的,但你不一样……你只是,只是一个小孩儿,跟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说着,柳应悬弯下腰,摘下他们面前闪着光的一朵白花。
“有点像曼珠沙华吧。”柳应悬笑道,“但其实不是……我也不知道这种花来自哪里,我妈妈以前告诉我,巫师们把它叫做奈何,有时候能帮我们……”
有一瞬间,听了柳应悬的话,杨意迟是十分迷茫的。他当然有想过各种各样的故事,但他想象中的每个故事都与柳应悬说的相去甚远。
巫师是烛神的祭品……?小柳哥一直没有自由……?所以……所以他才会在老宅里看到……
杨意迟半晌都没说话,他再次在洞穴中望向柳应悬,柳应悬手中还转着那朵奈何花,有细小发光的粉末在空中飘散。在杨意迟看不见的地方,柳应悬手指上伤口流淌出的鲜血,正在缓慢地没入花瓣。
柳应悬眉目如画,双眼在萤火的映衬下如同两潭波光粼粼的湖水。杨意迟刚想说话,却看见柳应悬没有预兆地举起那朵奈何花,对着杨意迟的脸吹了口气。
亿万光粉向外迸发,被杨意迟吸进鼻腔,只是短短一刹那,杨意迟眼前的世界便好似不停旋转起来。他很快意识到这不对劲,但身体和思维都以极快的速度陷入麻痹……
为什么?杨意迟奋力地对柳应悬伸出手,柳应悬立刻接住他,然后用手刀彻底劈晕了杨意迟。这一连串的变故只发生在电光石火间,柳应悬抱住杨意迟,却听见阿茂大吼了一声:“我看见了——!”
阿茂手舞足蹈,竟然飞快地沿着暗河跑远。柳建安二话不说,抄起武器追向阿茂。吴长生脸色沉重,回头看向柳应悬:“他们快失去理智了。”
柳应悬道:“吴哥,还是照我们之前计划的做,你先带小迟出去。”
他撕了上衣的一角,用匕首往手心一划,血迅速沉甸甸地染红布料,然后把它递给吴长生。
“带我弟弟出去,他吸入了奈何花,什么也不会记得了。”
第23章 壁画
萤火依然闪烁,前方的水声变大,地下暗河蜿蜒曲折,柳应悬把身上携带的东西做了精简。
“我的血可以指引你出去,包在火把上。”柳应悬的语气格外严肃,“吴哥,拜托你把我弟弟先带出去。”
吴长生看了他一会儿,才道:“你不一定能救得了他们。”
“总是要试试……何况,我现在还是你的眼睛,说不定能拍下什么。”柳应悬带着魏仁德遗留下来的相机,一头扎进萤火的深处,一个眨眼,他的身影也消失在吴长生的眼前。
吴长生随后用绳索把昏迷的杨意迟和自己绑在一起。他的口袋里装着一块长方形的硬物,是之前从尸骨坑中找到的东西。吴长生不自觉地用手挠了挠胳膊,低头看见上面也出现和阿茂身上一样的红疹。他知道,自己的确不能再待下去了。
*
两岸堆积的尸骨渐渐变少,但地下的地形复杂,阿茂和二叔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有好几次,柳应悬停下来看向昏沉的暗河,都觉得他们是不是掉进了水里。
“二叔!”柳应悬抬高声音,“二叔你能听见吗?”
当的一声,柳应悬的脚下一沉,猛地踢中了什么东西。他蹲下来,仔细看了看,发现自己踢中的东西是一个已经碎裂的瓷碗。柳应悬把瓷碗翻过来,这最起码是两三百年前的东西。
柳应悬站起身,再用矿灯往前照,前面的河道变宽,岸边能下脚的地方越来越少。正前方出现一个拱形石洞,暗河通过这个石洞,除此以外,已经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一个黑影蜷缩在前面,柳应悬的灯一闪而过,对方用手捂住眼睛,喊道:“小悬!”
“二叔!”柳应悬立刻跑上前,二叔的下半身浸在河水里,柳应悬拖着男人的肩膀,把他给拽了上来。
柳建安的脸上挂了彩,另有一道刀伤从左肩划至后背,他愤懑地道:“是阿茂……他好像、好像疯了一样……我说了他两句,他就忽然对我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