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那人身边,捞起往里灌风的袖袍压在膝上,在雪地上用枝条写——
晏宿雪。
他问道,“你这个名字,有没有什么寓意?”
“……应该没有,”对方的目光不自觉跟随着他毫无章法顺序的笔画,“记事起就已经在修道了。”
祁殃轻笑一声,“也是,说不定你本来就是为天道而生的呢,生来就是当主角的。”
晏宿雪看向他,像是不太懂。
“如果你不再是天命之人,你也就不叫这个名字了,像个实验品的标签代码一样,不当了就撕掉了,贴着就还是。”
“你不喜欢?”
“这不是废话么。”
“那如果,我再从头开始,换一个身份,你还能认得我么。”
“能吧,”祁殃用指腹将小枝条立在地上撑着,说话间是沁人心脾的凉气,白雾朦胧,“世界上像你这样高傲冷淡不正眼看人嘴硬心硬又脾气不好的有几个呢,我感觉很好认。”
听他其间不间断说的那么一串,晏宿雪唇边浮起一分极难察觉的笑意,很快又淡淡落下去,“去了这个身份,你找不到那种人了。”
“你是说不当实验品你就不是你了?”祁殃的语气略微不满,看他一眼,后而又觉得自己有些强人所难,主角就算能投胎转世重生也还是当主角的命,说这些根本不切实际。
“你认不出我。”
他低声道。
“认得出的,”祁殃不知道他在这种虚无的设想上又执着起了什么,心底无来由漫上股烦闷,用树枝戳弄拨乱阶前规整平坦的雪面,刻意避开了自己方才写下的那个名字,“不管你再怎么不符合人设我也认得出。”
“做的事也是原本不可能做的。”
“嗯,那你叫我什么?”
“夫人?”晏宿雪说这话的时候偏头看向他,不再是那么目中无人地俯视着,而是自下而上地抬起眼皮,这种动作像是潜意识的,语气带着一丝疑问。
祁殃愣住了。
然后,他忍不住笑出声,“谁让你这么叫了,我是问你不当主角后叫我什么,比方说好好地叫我一声师弟……”
话到后面他的音调难以保持平稳,“师弟”这个词还没出来,眼泪就已经落了下来。
晏宿雪看他紧抿着唇,看那轻笑着的人话没说完突然就难以自控地泪流满面。
祁殃将枝条扔开,抬起手背抹了下脸,咬着唇哭声从喉中挤出来,泪如潮涌。
晏宿雪重新将他搂入怀中后,衣襟很快就湿了一片,低头为他擦眼泪,效果甚微。
“叫你夫人,有什么不对,还气哭了?”
他将他抱起,走进殿内,殿门将寒夜的风雪隔绝在外,室内温热的暖意熨贴着二人的身体。
沾着雪花的婚服被扔落在床边,红丝帐轻飘飘落下,掌心贴上脸颊细细抚去消融的冰粒和泪水时,他能感到晏宿雪手上带着温度的薄茧,指腹擦过皮肤,那人的睫毛,鼻梁,呼吸,嘴唇,挤进视野落进眼睛里,如见山开,如遇河竭,如冬雷震震夏吹雪,在他心里卷起了同样波澜壮阔的一场纷飞。
他不道德地庆幸,发觉晏宿雪也并不比自己好到哪儿去,幸福自由一样也没有偏袒向那个人,这种无法言说的感情,在嘴中酝酿成一种经年吐不出也咽不下的酸苦,直至将喉中蚀哑,一困至少困住两个人。
天地倒斜而来,重力规则不复存在,所有风花云雨水鸟茫白作天灾尽数将他们湮没埋葬其中,连带着二人惶惶终日的纠葛,彼此讳莫如深的爱恨。
于是过往恩仇尽数推翻,前尘旧怨化为乌有。
九冥宗大弟子与合欢宗小妖萍水相逢一见如故,一人宗门翘楚有众仙之范,功参造化为人称道,一人风情卓绝宠冠一方,机缘同行情分日深,相识于微末相伴于朝夕,最终红绸绕柱,喜烛高燃,结成一段人人羡艳的姻缘。
于是他们晨昏朝暮相依偎,人界庙会赏花灯,桃花树下埋新酒。
于是二人游历人间时得一无父无母的奇异幼童,取名小白,送其在合欢宗安顿下来,由宗内同门一起照料。
于是祁殃在成亲前一日伸手向他要额外的聘礼,顺了一只坠金的琉璃耳坠。
成亲当夜洞房花烛,见身下人趴在枕头里喘不过气,晏宿雪扣住他的后颈将他的脑袋捞起来,俯身和他接吻。
手指不小心勾到对方贴在颈侧汗湿的头发,掌下的细颈同洇了胭脂的丝绸一般柔软,水光漫过那双瞳仁,眼尾殷红睫羽轻颤,让人想到受惊的小红鱼在碧波中游荡,对方连喘息时的唇都像是美人鱼藏在浪里吐泡。
他们喃喃爱语,指尖相扣,耳鬓厮磨,相许百年白首死亦同穴,是情人,道侣,爱人,做。爱,爱情,坦然言之,于身于心,天地可鉴。
其实祁殃还是不怎么懂,他觉得自己的爱情是晏宿雪教的,所以爱上那个人是理所应当,就像晏宿雪教他学骑射、古琴、茶画,他自然将射中头部的野兔、指下两句不成形的声调、泡出的第一杯浮叶茶、画出的第一张半人像,都给予让予那人。
将他带大的师姐没有教他这些,他出嫁那天师姐只说爱情是最不靠谱的东西,如果在九冥宗受了委屈,让他随时回合欢宗。
好吧,好吧,他一向对师姐的话深信不疑,他从小就最听师姐的话了,也做好了受委屈的准备。
幽绝殿里,祁殃躺在晏宿雪的腿上,抬手用指尖抚摸那人深邃眉眼的轮廓。
那人没有躲,指间夹着几张宣纸,正一张张地简略翻看着,淡淡道,“这几次有进步,下次别画人了,画物品试试。”
祁殃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枕着他的大腿仰躺着看他,指腹摸上他的唇,还是问道,“为什么啊?”
晏宿雪握住他不老实的指尖,修长手指扣入他的五指之中,“没有为什么,物品比人好画些。”
祁殃笑,“你是嫌我把你画丑了。”
见对方不语,他继续数落,“我前几次好不容易射中的野兔,让你给我烤你也不给我烤,最后还背着我偷偷扔了。”
“那都是……”晏宿雪抿了抿唇,“老的,或者有病的、将死的,健康的也不会落到你手里,你真要想吃我让陶翎下山给你买。”
“那我下次用灵力抓活的健康的。”
“用灵力是偷懒。”
“我都是修士了,为什么不能用。”
“修士也不是一生无病无灾,总共二百年,”他将画纸放在床边,低头顺抚腿上人柔顺的长发,手指穿入对方蓬松的发间,“你这种体质容易生病,该锻炼些。”
“我生病?”祁殃微眯起眼睛,金红的耳坠轻晃了晃,有些不屑道,“我可从来没有生过病。”
大言不惭的某人第二天就没能起来床。
一早到书房处理事务的晏宿雪到近晌午时回到殿中,见他还没醒,走到床边轻轻掀开鲛丝帐。
“哪里不舒服?”
他看着蜷缩在被中呼吸有些沉闷的人,手指拨开他的额发,抚摸他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颊,不禁担忧地蹙眉,“发烧了?怎么不传音叫我?”
祁殃迷迷糊糊地抬眸望向他,微微弯起唇角,伸手揽向他脖颈,嗓音发软带着鼻音,“……抱。”
第25章 系统现实
晏宿雪俯身由他环住脖颈,将他从被子中抱出来,坐床边将他搂在怀里。
额头被对方贴了贴,祁殃发出无意识的哼唧声,像每个冬日清晨将手伸到枕边人衣下暖手那样,滚烫的脸颊贴上对方的颈窝,舒服地眯起眼睛,含糊道,“你身上好凉快。”
“应该是出去的时候受了凉,我给陶翎传音让他去熬药,一会喝完药就不难受了。”
晏宿雪掌心的凉意比平日更甚,在他的脸颊和额发上哄慰似地轻抚着,祁殃只觉他像一块干燥的寒冰,被自己贴着的时候却温润地化水,缠进沉闷的呼吸,渗进灼热的毛孔,本就不清醒的大脑更加蒙蒙然了。
以至于他都不知道自己后来被喂了一碗多么苦的药,直到一颗蜜饯挤入唇间,本能地张口含住,甜意漫延口腔的前一刻,他尝到了对冲的苦,发麻的舌尖一卷,很快将蜜饯咬破了。
喂完药后,晏宿雪抱着他躺在床上,一只手拨开他的碎发轻贴在他额间,用上点微弱的灵力慢慢为他降温。
祁殃生病的时候依旧温顺,除了呼吸略缓体温更高外,闭眼时神色安恬,阖着的睫毛长且卷翘,嘴唇和脸颊仿若上了层细腻轻薄的胭脂,他静静注视着,指腹将他绯红眼尾处的泪痕拭去。
“休息吧,我陪着你。”
怀中人没说话,只是将脑袋往他的胸口贴了贴。
发烧终究还是不好受,他躺在床边守着他到下午,其间祁殃时而从昏睡中毫无征兆地睁开眼,眸中水润迷蒙地望他一会,也不说话,随后再次陷入昏睡,如此反复。
直到日落西山,又到了该吃药的时间,下人端着药碗放到床头就退了出去,晏宿雪还没有什么动作,祁殃便自己醒了过来。
他低眸看去,对方像极了某种认主的灵宠,醒了也不出声,就那么用湿着的黑色眼睛望着人,睡懵了似的很久才迟缓地眨动一下眼睫。
晏宿雪喉间微动,指尖托起他的下巴,在他软热的唇上吻了吻,“感觉好点了么,再喝点药。”
“……我做梦了,好乱好多。”祁殃贴着他的唇瓣低喃,将自己唇间湿潮的滚热度给他,像交换了一个带着病害的传染性的吻,让两个人都变得不再正常,“我一直在做梦。”
“梦到什么?”
“梦到你不爱我。”
晏宿雪轻微的鼻息与他交缠着,温柔地揉捏他的后颈。
“梦到你无论如何都不爱我。”
“梦到我哭,发疯,砸东西,我流泪,你没什么表情。”
祁殃被他扶着坐起来后,没什么力气地倚在他怀里,脑袋也靠着他,碗凑过来他就张开嘴喝,蜜饯送入口中他就咬碎,如同在完成什么指令程序的机器,其实两种都让他想吐。
“你只是生病了,别想那么多。”
“你会永远陪着我么?我们已经成亲了。”
“嗯,我会永远陪着你。”
“我们难道不是,天造地设,金玉良缘么,”他咽下蜜饯,舔了舔唇,口中甜腻腻又苦涩涩的,略显困惑道,“他们都那么说,他们都羡慕我们祝福我们,他们说我和你很般配。”
“嗯,是的。”晏宿雪低头蹭蹭他的脸颊,拥着他轻扣住他的手指。
祁殃的高烧几乎在吃完药后半柱香内慢慢退下,不到一个时辰又会再起,药不能总喝,其余时间就只能用灵力适当地为他降温。
他们在夜晚去了殿后四季常开的桃花林,二人坐在树下,非节庆之日,无聊做起了祈福长明灯。
桃花花瓣飘散一地,在身下铺了薄薄一层,祁殃一手托着盛胶器皿,在那人绑扎竹条需要粘合固定时用木片蘸着胶液帮其涂抹,等到竹架外面的红纸也粘好铺好后,他将器皿和木片放在一边,试探着将食指与拇指指腹相贴,不小心碰到的半凝固鱼鳔胶果然将他的手指粘住了。
他微一用力,指腹分开,轻轻一碰,又黏在一起。
胶水在月色下泛着莹润的光,凝在指间,他盯着那点看,看到人界摊铺作饰品的各种琉璃琥珀,合欢宗女修衣摆处银线绣制的缠枝莲,勾栏外娼妓颈间挂的定情信物,以及船夫、海、窃贼、打猎的雪地,和那双烬余般灰寂雾蓝的眼。
晏宿雪将长明灯放下,拉过他的手腕,用湿润的手帕将他沾到手上的胶细细擦干净。
眼前的所有景象也随之被抹去了,像擦拭覆着霜雾的玻璃一样,露出下面干净又空无一物的内里。
他轻盈的思想迁徙,远渡,返巢,最终被爱人掌上的体温捕获。
他们一起在长明灯上写下祈愿,晏宿雪写——
愿夫人疾疴早愈。
祁殃看他笔尖下勾出的劲秀字迹,大脑在短短瞬息飞速运转,接过笔时毫不犹豫地写——
有情人终成眷属。
点燃长明灯,他望着那升空的灯火,漆黑的瞳中跃动着一抹橙红,像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忽然问道,“我们是有情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