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秋君走到一边的沙发坐下,十指交错地搭在腿上,抬眼说:“别人的野心确实不需要理由,可你需要。”
戴林暄微怔:“我也不需要。”
蒋秋君看了他一会儿,冷不丁地说:“我这几天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你并不是两年前才知道自己不是婚生子。”
“……”戴林暄没料她会突然提起这个,指尖蜷进掌心按了按,那些细小密集的伤口基本都愈合了,只剩几根没拔出来的刺还隐隐作痛。
他绕进对侧的单人沙发坐下:“我——”
“十二年前就知道了,只是两年前才和我摊牌。”蒋秋君平静地替他说完,“你十八岁就没再花过家里一分钱,连赖栗的生活费都会定时打到家里,我当时以为你觉得自己不讨我喜欢,不想承我的‘好处’,性子要强,责任感又重才这么做。现在想来——你分明那时候就知道了自己不是戴恩豪的孩子。”
蒋秋君脸上看不出一点难堪与羞愧,语气平和而从容,仿佛婚内出轨并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是……”戴林暄眼角微垂,“爸车祸后我才知道。”
自己喊了十八年的父亲车祸成为植物人,悲伤与痛苦都还没散干净,戴林暄就突然发现自己只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却名正言顺地顶了戴家长子的身份,享受着一切婚生子的权益,足足十八年。
圈内长辈们对戴林暄最多的评价就是端方雅量,却没人知道他只是个养得像人的老鼠,自以为活得光明坦荡,堂堂正正,不曾想出生就已经奠定了轻贱龌龊的根骨……多少有点讽刺。
“你从小道德感就强,知道了这些事情,自然羞愧难当,没法再理所应当地享受这些看似不属于你的东西,所以不争不抢,戴家的任何东西你都不想要。”蒋秋君往后靠了靠,手肘撑着沙发扶手,曲起手指抵住太阳穴,眉眼微阖,“或许还觉得我是个卑劣不堪的强盗。”
戴林暄轻轻闭了下眼,指尖深深地按住掌心,使得那些未拔出的刺扎得更深。
他足足一分钟都没能说出任何反驳的话,只有喉咙微不可见地颤动着。
不过蒋秋君似乎只是随口一说,并不在意戴林暄怎么看待自己,她缓缓掀起眼皮:“让一个品性极端的人变坏和让一个品性极恶的人变好是同样不容易的事,所以我很好奇,是什么原因让一开始只想和戴家割席的你变得又争又抢?”
她不怎么在意这个儿子,并不意味着她不能客观地做出评价,相反,她比大多数人都更了解戴林暄的品行。明知是私生子还“抢占”不属于自己的资源,听说过霍家不干净的生意还想借他们的路子……这都不是以前的戴林暄能干出来的事。
“人都会变。”戴林暄说。
蒋秋君看了他片刻,确实变了很多。
从前的戴林暄是温和的、真诚的,如今温和依旧,真诚却不再,戴了一层人皮面具似的,乍一看还是从前那*个人,可隐约又能感觉到那层面具下藏了太多不为人知的心思。
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伪装,阴暗也好,痛苦也罢,心里盛多了,就容易把人染得面目全非。
书房里归于寂静,好一会儿都没人说话。
他们母子少有这样安静相坐的时候,中间的茶几仿佛一道跨不过去的鸿沟,里面埋着三十年的冷淡疏离,还有那些龌龊的陈年旧事。
“戴恩豪快不行了,医生说不一定撑得过新年。”蒋秋君目光垂落,“去看看他吧,人在南苑。”
戴林暄声音微哑:“好。”
他走到门边,听到身后的蒋秋君淡淡提醒:“既然听过一些以前的传闻,就别和那两家人深交。你最近和贺寻章走得很近?别玩火自焚了。”
戴林暄脚步微顿,轻轻带上了书房的门。
他匀速走向卫生间,一阵哗啦啦的水声过后,多余的情绪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看不出一点踪迹。他找财伯拿了支祛疤膏与创可贴,走到二楼,越过自己的卧室,曲起手指敲了敲隔壁的房门。
“小栗?”
无人回应。
戴林暄握住门把手:“我进来了。”
房间里并没有人,浴室也没有水声。
戴林暄走上阳台,往下扫了眼,看见赖栗正横坐在小花园的秋千上,一条腿踩在凳子的另一端,一条腿蹬在地上,身子随秋千轻轻摇晃。
戴林暄看了会儿,下楼绕进花园里。
赖栗头也不回地问:“聊完了?”
戴林暄嗯了声:“曾文直的案子终止侦查了。”
蒋秋君和戴松学都给了警方压力,股东大会近在眼前,戴林暄继续和刑事案件牵扯不清影响不好。
警方也确实没有“恋童癖”的明确线索,只能尽快结案。
赖栗半小时前就收到了经子骁发来的消息,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不要乱来。”戴林暄说,“法院会给他公正的处罚。”
赖栗敷衍地嗯了声。
戴林暄看着他这么漫不经心的态度,不由拍了下他脑袋:“你敢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就别认我这个哥。”
赖栗脸色猛地一沉,反手抓住戴林暄的衣领抬眸道:“你为一个想要你命的罪犯跟我放狠话?”
“只是提醒。我不知道你除了这件事还在乎什么。”戴林暄顺势掰开他的手指,捏住其中有伤口的那根,撕开创可贴卷上去。他第一次这么说:“你乖一点,别找事。”
戴林暄又拧开祛疤膏,手刚碰到赖栗的衣领就被按住。
“我自己涂。”赖栗脸色阴晴不定了一阵,“你都没告诉我你今天回老宅谈婚事。”
戴林暄一顿,抽出手将药膏的盖子拧回去,插进赖栗兜里:“一天两次,别没涂骗我说涂了——没有瞒你,只是没来得及说。”
赖栗信了才有鬼,谈婚事不可能是突发事件,肯定早就约好了,戴林暄昨晚却只字未提。
“这算是你给我的答复?”
“你觉得算就算。”戴林暄抓着秋千铁链晃了晃,突然笑了声,“你小时候明明不爱荡秋千,可看到我推着小翊玩也非要玩,恶心得快吐了都不下来,我推她多久就必须推你多久,不然就要生闷气,碰一下都扎手。”
赖栗垂眸:“我又不是刺猬。”
“刺猬好歹肚子软,你是颗栗蓬,三百六十度全是刺。”戴林暄眼角弯起柔和的弧度,“不过还是很可爱,讨人喜欢。”
“也只有你喜欢……”赖栗乌黑的瞳孔与夜色连成一片,他轻声问:“现在的我让你讨厌吗?”
“当然不是。”戴林暄揉了下赖栗的脑袋,给足了兄长的亲近,“哪里讨厌得起来,好不容易养这么大。”
他看向庄园的南方,轻声道:“你早点休息,我……”
赖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你干什么?”
戴林暄也没瞒着:“妈前些天把爸接回了家,我去看看。”
赖栗立刻说:“我也去。”
戴林暄拒绝的话到了嘴边,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
他们顺着沥青小路往南面的建筑走,路过了湖泊与琴房。
秋恩庄园是蒋秋君与戴恩豪婚前买的地皮,总占地上万平方,依山傍水,处处透着精致。彼时的戴家处于鼎盛时期,财大气粗,耗费了足足六个亿建设这处新宅。
赖栗突然问:“他们以前感情很好?”
戴林暄知道他问的什么,语气平淡:“当初爸花了半年,一笔一划亲手绘出了庄园的设计图,作为求婚的诚意。”
截至戴恩豪车祸前,他和蒋秋君的故事仍是一段佳话。
这个圈子里,真正和灰姑娘、穷小子走到结婚这个地步的人少之又少,相知相爱就已经很难了,遑论克服种种困难,基本谈不了多久就会发现价值观冲突,一拍而散,都用不到家里棒打鸳鸯。
也因此,戴恩豪车祸后,很多人唏嘘不已,可怜他一片痴情没有好果。
蒋秋君和戴恩豪结婚,可能是图他的身份地位、财富权势,反过来却截然不同,身居高位的人愿意和一个毫无背景的女人结婚生子,除去真爱还有别的解释吗?穷人的真心不值一提,富人的真心才弥足珍贵。
戴恩豪车祸、蒋秋君强势控权的最初几年,外界阴谋论不断,铺天盖地都是对她的抨击,甚至有人当面明嘲暗讽,指桑骂槐。蒋秋君从未因此变过脸色,那些人慢慢意兴阑珊,就不怎么提了。
南苑离主楼有点远,两人慢慢晃了五分钟才到。
一楼的落地窗没拉窗帘,戴恩豪插着气切套管躺在床上,上一次还没有这东西。戴翊坐在床边,正拿着毛巾给他擦手。
戴林暄停下脚步,抓住赖栗的胳膊,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等会儿再进去。”
来戴家十二年,赖栗第一次见到戴恩豪。他心里毫无波澜,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戴林暄于一边的木椅上坐下,手肘撑在腿上,十指交叉,虚虚托着下颌。
赖栗目光垂在他头顶:“你长了一根白头发。”
“嗯……”戴林暄有些心不在焉,“不用管。”
赖栗已读不听,直接上手翻起他哥的头发,分开那根发丝轻轻一拔。
他扬起来看了眼,轻轻啊了声:“看错了,不是白的。”
戴林暄笑起来:“我只比你大八岁,也没老到那个地步吧。”
赖栗不吭声,继续拨弄他的头发。
“不找出白的不甘心?”头皮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戴林暄无奈道,“准备薅秃我啊?”
对于赖栗这种并不暧|昧还有些幼稚的行为,他倒是没怎么生气。
赖栗小时候也喜欢这种亲昵的小动作,特别是早上比他醒得早的时候,就会闷不吭声地绕他头发玩。
戴林暄往后靠了靠,任由赖栗在自己头上作怪。
五分钟后,戴翊离开了南苑,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并没有注意到他们。
戴林暄拍了拍赖栗的手:“别玩了,进去吧。”
一进房间,戴恩豪的眼球就转了过来,追随着两人的身影。
戴林暄唤了声:“爸。”
他没让赖栗喊人,总归不会得到回应,没什么意义。他走向窗边,拉上窗帘。
赖栗趁戴林暄背对着床,快而精准地掐住戴恩豪一小撮头发,连根拔起。
戴恩豪的眼球缓缓转到了最右边,死死地锁定在赖栗脸上,像有意识一般。
赖栗丝毫不惧地盯了会儿,又想起戴恩豪从前对他哥的那些冷淡与忽视,直接伸手扯戴恩豪的鼻饲管,毫不客气地往鼻腔里怼了两下。
植物人一样有痛觉,戴恩豪疼得脸部肌肉直抽搐。
戴林暄转过身的时候,赖栗双手插着兜,好像什么都没干,毫无欺负植物人的羞愧感:“爸是不是快死了?”
第45章
“你这声爸叫得倒是顺畅。”戴林暄被逗笑了,拉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他确实不剩多少时间了,医生说可能活不过新年。”
二十多天前还在疗养院的时候,戴恩豪的气色还不错,不像现在透着一股颓然的死气,像块黯淡无光的枯木。
那天,戴林暄时隔两年再次见到这位名义上的父亲,压抑的情绪根本无法自控,就像刚回国面对赖栗的“混账”时不小心溢出的短暂恨意……它们化作密密麻麻的针,汹涌澎拜地剐蹭着戴林暄的心脏,随手一摸都是鲜血淋漓。
可前二十八年的人生已经让戴林暄养成了克制、温和的“优良品性”,他习惯性地摒弃恨与痛苦这些过分负面的、会把人改写的面目全非的情绪。
当然,戴林暄本就做不到长久的去恨赖栗,一手养大的弟弟,爱都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