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景烨,你觉得我有罪,我倒觉得你错得比我多。你为什么偏偏要登基?你为什么偏偏要跟我做对?我所有谋划之中,只有你这一个意外。太子刚死,段煦正也要归西,动荡之机,我等了二十年。你横插一脚。”
“你继续当你的晋王不好吗?等我当了皇帝,让你这辈子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操心。你明明不爱争,为什么你要当这个皇帝?”
“皇上为何这样看臣?皇上难道一开始不是这样对臣打算?等我当了皇上,你想要什么,我也可以给你。我给皇上的,只会比皇上给我的更多。”
血划破夜色,滴落草泥之间,顷刻没有踪影。更多的血,源源不断地往外面涌。
晦血遮住我的眼睛,刹那间,我脑海一片空白,只有一股越积越汹涌的气,浑身游走不得痛快。
“你大逆不道!”
“皇上要骂,干脆骂个痛快。臣今日始,所做一切都是大逆不道。”
他将手松开,被割破的伤口深深嵌在掌心,血还在从里面不断地涌,蜿蜒从他指尖滑落,他往我身前走,我后退一步,他再逼近一步。
“皇上没有想到臣要反,臣也没想到,最后来收我命的人,是皇上。”
最后那一句话,寒雪冷风一样吹过我的头颅,将我浑身体温降下来。
不由,我扔掉了剑。
往日种种,从我脑海之中掠过,令我觉得此刻荒唐。
贺栎山目光从躺在草堆里的剑上一扫而过,抬起头来,“皇上盛怒之下,依然知道轻重缓急,将江山社稷放在最重,饶臣一命。臣应该谢皇上。臣敬皇上。”
走到桌前,他斟满一杯,没有喝,杯子扣过来,酒倒在我身前。
“今日浇酒为誓,来日我若为主,定然也饶皇上一命。”
“贺栎山!”我怫然将桌上酒盏统统扫倒,“你非要我今天杀你是不是?!”
爆碎声中,他神色未动。
“臣大不敬,皇上想要杀臣,理所应当。”贺栎山直视我的眉心,“可皇上不知道,在皇上这里,臣已经死过几百次了。臣心已殁,人未殁。”
气煞朕!
气煞朕!
气煞朕!
“贺栎山,朕从来哪里亏待过你?!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能够赶得上朕在你身上花的心思!你要什么朕没有给你?朕赏给你的康王没有,全天下独你一份,朕放纵你,哪个不知?!”
“朕之错,朕养虎为患,换来你如今恨我。”
说到最后,我不由手颤。
他脸上没有半分悔改神色,声音一沉,“皇上给了臣许多,给的都只是皇上想给的,不是臣想要的。”
我冷笑,“你还要朕将江山拱手送给你?朕今日领教你贪性,贺栎山,朕这辈子最看走眼你一个,朕悔不当初。”
“皇上猜错。”贺栎山步步逼近,“江山臣愿意自取,有一样东西,只能皇上给我。”
“哦,是什么?”
“臣对皇上之情,与皇上对林相之情,溯之同源。”
轰然,我耳目皆震。
“皇上想说为何从来没有察觉臣有过这种心思。”他定在我身前咫尺,蔑然视我,“皇上眼中只有心上那一个,哪里看得见别人。”
第67章
贺栎山手被割伤,血肉翻口,我叫来大夫给他包扎。
大夫就住在他府上,平日里专门为他调养身体,包扎完列了个药方,说有几味药府上没有,要出去买。
我说:“朕跟你一起去。”
贺栎山坐靠在床上,在我身后道:“七老八十手无寸铁,皇上手下随便找一个兵都能够制住,何必皇上亲自跑这一趟。”
我回头,冷笑,“怀深手眼通天,住在京城都能够跟冀州通信多年令人无察,府上老叟也不定是寻常人物。”
贺栎山道:“哦,原来皇上是担心他出去传信,叫人来营救臣。”
我道:“怀深说朕断你手脚囚你一生,朕觉得,怀深这个提议,深得朕心。”
贺栎山脸上看不出来表情。
往往他没有表情,证明他已经很不开心。
他不开心,朕应该开心。
我跟着他府上的大夫到了城东的一家药房,临安没有宵禁,晚上许多药房都不关门,此时人不算多,拿药还算顺利。
我从贺栎山府上捞了一件常服,跟大夫一起站在柜台前等。
他两腿弯着打颤,只好我将他扶着,免得他栽倒地上。
这大夫不一定跟贺栎山有牵连,但贺栎山之前说的那句话,令我心中不安——若贺栎山死了,贺初泓就真有起兵的理由了。
大夫干净,外面里面形形色色的人在药上动手脚,说不清楚。
拿完药,回到安王府,我留了两个人就住在贺栎山家里,盯梢他家里所有下人,每次煮药烹食的都全程盯着,给他喝药之前,大夫必须自己试药。
如此,他事事都小心,唯恐别人碰药。
顺便,我赏他钱。
让他好好照顾。
世上人俗,俗也忠,爱财贪生,就这么简单。
贺栎山怎么处置,暂时我还没有想好,他说的那些话,我还得回去捋一捋。
将安王府所有事情都安排好,已经是深夜,自从贺栎山跑走,朕就一直住在安王府上,三日时间,等着晏载捉住他。
本来想要起驾回宫,干脆我累了,接着歇。
驾轻就熟,我往别院走,那一间房专门为我留着,他有心,对待这些东西从来周到,让人挑不出来错处毛病——
论为人,景杉赶不上他皮毛。
也许,世上就只有这种秘密藏得深的人,随时提个着心,应付外面,才处处都让人觉得体贴。
别院里面一些人,贺栎山不在的时候,我捉过来审过。
莫不失——上回我来安王府的时候,将我错认成小倌的那个,知道我的身份,半夜的时候从翻墙想要逃,被我的人捉住,抓过来问他是不是安王吩咐了他什么。
他说跟安王没关系,只是觉得我见到他,要杀他的头。
我问他:“朕为什么要杀你的头?”
我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可能因为当时正等着人,脸色不好,叫他堂前失仪,吓尿裤子。
“皇上饶命——”
他手臂高举伏在地上拍了两下,然后抬起头来,又看我一眼,晕了。
朕将安王府其他姬妾捉过来,挨个问,这些人就隐晦地说,朕在外面有一些“威名”,寻常人都怕,莫不失最爱听闲言碎语,信得最深。
我从前在外面打仗,无聊的时候就喜欢去听说书,关于我军中的轶事,不知道怎么就流传到这些人耳朵里,往往芝麻大的东西,编出来就成了另外一番局面,芝麻饼那么大。
关于我在这些人耳中的“威名”,可能跟朕在大理寺听过的墙角,有异曲同工之不妙。
遂我不再问。
审问期间,有两个人见到朕,见到厅前拿刀的兵,吓晕过去。
这许多人当中,仍然有一个有胆识的。
赵欢希。
被贺栎山当管家用的那个小倌。
不卑不亢,从容觉得可能要死。
他说:“皇上要杀就杀吧,小人本来早就该死了。”
我说:“为何?”
他说:“小人家中老小都已经死尽,流放路上,小人父兄都因病致死,小人姊妹,贫病也死,小人在青楼之中本来也想死,为安王所救,苟活至今。”
我说:“哦,安王对你有恩?”
他说:“安王之恩如同再造,世人看小人,只看见小人血肉皮囊,名声卑贱,安王却看见小人是个人。”
我说:“你父有冤吗?”
他昂起来头,突然盈泪:“小人父兄冤枉。”
我说:“贺栎山跟你说,他今后能帮你平冤,所以你留下来替他做事?”
赵欢希嗫嚅嘴唇,不说话。
我说:“朕给你个机会,朕给你平冤,让你赵家门楣光耀。你去大理寺,把这么多年贺栎山在府上见过哪些人,通过什么方式传信,种种你所见所闻,说出来。凡是你能够想起来的,毫无隐瞒。朕让大理寺的人重新查你父兄的案子。”
赵欢希跪在地上,没有回应。
我说:“你父兄泉下有知你今日,会为你高兴。朕说话,一言九鼎。贺栎山现在如何,你一清二楚,他自身难保,怎么保你?你信他这个没有着落的人讲没有着落的话,还是朕这个一国之君?贺栎山出逃只带走身边一个亲信,留你在安王府等死,你在他眼中不过一枚棋子,随时可弃。”
他说:“安王要带小人走,是小人腿伤不便,不愿连累!”
我说:“哦,你果然知道贺栎山谋划。”
他大惊,头叩伏在地,肩膀抖若筛糠。
我说:“朕给你一个机会,戴罪立功,你之前所做,朕全都当你一时糊涂。”
他猛地磕头,砰砰作响,“安王救小人性命,小人不能恩将仇报。不忠不义之事,小人不做。”
我怒然拍桌,起身斥他,“什么是忠,什么是义?!为国尽忠天下大义,你替朕办事,尽忠尽孝。你如今说这话,朕倒成不忠不义之人了?!”
我让人把他拉下去,当场要斩。
他跪地面墙,双手用绳子缚在身后,动弹不得。一柄长刀架在他脖子上,寒芒一闪,照他颈后寒毛林立。
“朕最后给你一个机会。”
“皇上杀小人,全小人地下与父兄姊妹团聚,小人谢皇上。”
“冥顽不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