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他身体不好,要京城的名医给他医好了,他才能够走。
圣恩浩荡,却之不恭。
老安王一家,就这么安定在京城。
他的兵留给他幺弟,贺初泓,以及其他几个亲信在带。老安王一家在京城为质,那边就不敢动兵——我父皇是这样打算。
贺栎山贵无可贵,封无可封,只是不能够离京,一辈子困在这里,享他的富贵荣华。
他是我父皇养在京城的笼中鸟。
风流、纨绔、荒唐,没有人在意,反而他心中有志,文武韬略有成,可能害了他。但是不巧,他这样狼藉的名声在外,因为相貌好,仍然有女子将他看上。
这女子是皇后那边的小辈,叫马堇薇,皇后宠爱她,准备成全他们一对眷侣。
折子是万霖写的,他给我父皇上书,说首先绝对不能让这两个凑在一起,否则贺栎山在朝中的势力更进一步,皇后那边亦然,有将我父皇架空的可能。其次安王早晚要成家,与其一直这么提心吊胆着,不如我父皇做主,给他牵线搭桥一个贵女。
——万霖这个人,现在我发现,有这个爱夸张的毛病。
关键是,他夸张的角度都是有的放矢,叫人看了心中不安,只能够这么办。
“万相觉得,挑哪个赐婚给安王,比较妥当?”我将折子掷他身前,“朕眼光不好,看的人总出岔子,你来替朕把把关,出出主意。”
万霖给我列了几个人选,从家世背景到仪表品行,每一个他都如数家珍——可见这件事他谋划得深,心心念念很久。
他忠。
只是仍然,有一些小的算计。
每个人他讲出来,都有一些小毛病,这里好了,那里就不好,很难选的人里边,出来一个方方面面都还可以的,只有一点点点点毛病,综合起来选她最好的人。
我刚觉得这个行,抬起头就看见他两面皱巴眼皮之下黑浊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其实他已经选好了,其他人,不过是他后面精挑细选出来的陪衬,显得他并不是在替我断。
“就这个吧,万相提的,朕觉得行,所有大臣当中,万相能解朕意,朕的烦心就少一点。”
有了你,朕的烦心多了不是一点半点。
万霖眼光明晰灼亮起来,转身将折子捡回去,走了。临走之时,朕让太监专程去送他。
当年才俊,如今腐儒。
可惜他在朝中名望不小,朕还要用他,保不准什么时候,他就松了口,让朕称心如意办自己想要办的事。
由我自己这件事开头,顺理成章,我引到我想谈的那件事上。
“许多佳人恋慕怀深,怀深却至今未娶,朕有惑,想听听怀深心中所思所想。”
贺栎山沉吟片刻,道:“皇上不知,花丛之中臣流连忘返,独娶一枝,臣担心后院失火,燃到臣身上,名分这种事很多讲究,臣说句不道的话,放在臣府上的都一早知道臣的品性,其他不愿意招惹臣的,臣也不愿意招惹。”
他的意思是,他觉得朝中许多大臣应该也不愿意将千金许配给他。
其实不然。
名利富贵,天底下的人,虽然清的不少,但俗的还是占大多数。
“怀深担心娶回去的王妃吃醋善妒,将怀深家中搅得一团乱麻,朕心中有一个人选,朕替怀深瞧过,家世背景都好,貌贤端庄,也是一位才女,素来有一些雅名,怀深愿意,朕为你做主这一桩婚事。”
我说完,周遭一时安静。
咫尺之间,我能够听见他的呼吸声,与风声不相上下,在我耳朵里面争锋。
花色浓处,万千霞光披身,他侧过首,“皇上安排,怎么都是好的。”
声音没有起伏,脸上笑意浮过,缓缓又落下去。
我一颗提上来的心,坠回去。
“怀深放心,你的婚事,朕让礼部亲自帮你去办,天下最贵,你我亲如血脉共连,不分你我。”
第65章
贺栎山的婚事定在来年初春,礼部的人替他算了,一个吉日,逾越规制,礼部的人来劝我,我没听劝。
皇后下狱之后,跟林承之一块在大理寺问审,许多罪名她都不肯认,我忙于案牍之间,也没有功夫去管她。
外地的折子传到京城,途中耽搁,有时候上面写的内容,报过来已经晚了。
有的官报信的速度,还没有那些天南地北走街串巷的货郎灵通,消息从外地一路传到京城,再一路传到京城的官耳朵里,最后又麻烦一遭,才到我面前。
都比外地来的折子快。
我在宫中独揽大权,某种程度上说,也不过我已将耳目交给别人,朝中那些大臣,不说给我听外面的事,或者有心要瞒,上上下下恐怕偏偏我不知道。
所以朕重新设立了一个听政司,与六部平起平坐,专查民情,以及监督谏议朕手下的官。
这件事情传出去,听政史给我报,说下面的官员皆胆寒不止,列出来哪几个哪几个官,喝酒吃饭的时候议论这件事,说我坏话。
听政司的人急于立功,顺便挟了一点私心,写上来的人其实我从前也有过一些了解,不完全是那样秉性,被他们说得马上就要犯上作乱,跟林承之是一个路子——当一个人作恶到某种程度,便能成为一个说法,譬如貌若潘安,就是说美到极致,逆心堪比林承之,就是恶到极致。
称作,若林之人。
几个老臣被点在名,朝堂之上跪下来说冤枉。
人闲下来就爱议论一些有的没的,也不必都往心里面去。这种东西,说完全没说,也未必,说了么,也或许没那么严重。朕说这几位是忠臣,朕不信,听政史渎职滥权,就将听政史革职,换了一个新人上去。
朝堂之中风起云涌,被我搅得一塌糊涂。
之前那个听政史叫柴蟠,因为办事不力,革职之后扔进大理寺还在调查。
朕去看过他,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缩在干草当中,见了朕也不起来行礼。
他脸别过去,眼睛没有看我,声音带着挥之不去的不忿,“臣愚,以为皇上看重臣。原来皇上借臣当这个靶子,杀鸡儆猴,皇上拨乱反正完了,便觉得臣这个靶子碍眼了。”
转过头来,他直视我眼睛,似乎我不说话也惹恼他,比刚才还要咄咄逼人。
“皇上不过想要借听政司的手拔去太子和皇后在朝中的人,臣报上去,皇上只处置愿意处置的人。臣替皇上无孔不入,朝堂之中怨气横生,皇上倒过来将臣革职,成全皇上一片好心,皇上拿臣的命去抚贴皇上看重的大臣,皇上是仁君,臣是奸臣。”
“知道臣的下场,下一任听政司便不敢再像臣这样尽心卖命——皇上告诉臣想知道这些大臣府上秘辛,却原来皇上根本不在乎。皇上这一招,压制听政司威风。”
“臣忠君报国,纪成安的冤枉得以昭彰天下,臣比纪成安冤,只皇上不觉。”
若非他权欲熏心,借手中权柄打击报复,也不会如此下场——找他过来,本就知道他的为人。
人总是这样,都觉得自己最委屈,最冤枉。
“朕不杀你。”
我说完,他就怔住。
一会儿,诚惶诚恐起来跟我行礼。
我说要把他外放,过来是支会大理寺不用审了,多耽搁时间。
他叩谢隆恩,说刚才说的都是他自己心胸狭窄才胡乱揣测,其实我做的都对,他可以理解。
临走的时候,他跪在地上,说他还有一件事情要报,但是要我恕他无罪。他蹬鼻子上脸,我退一寸,他就进一尺。
此人素来如此。
“报吧。”我说,“站起来说。”
柴蟠站起身,“臣搜集到安王贺栎山,身边有一个叫茶生的亲信,此人从冀州来,其实是贺初泓的侄子。贺初泓当年打仗的时候伤了要害,这辈子无后,这个侄子在他眼中,跟亲子无异。”
“如此紧要,为何不早说?!”
“皇上独宠安王,朝中哪个不知,臣冒犯整个朝廷,都不敢冒犯安王。”
气煞朕!
“皇上说要恕臣无罪……”柴蟠一惊,又跪下去。
我将他扶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朕恕你无罪,你何止是无罪,你有功。给朕说你查到了什么,一件也不许隐瞒。报上来有用的,你想外放去哪里,朕准你挑。”
柴蟠听墙角的功夫一流,不知道他从哪里找出来那么多能人异士,飞檐走壁挖出来种种蛛丝马迹,东一条西一条,看起来平常琐碎,往深了却都能够连起来。
譬如贺栎山家中养的姬妾,其实他从来都没有碰过,其中有一个叫赵欢希的,是个才子,家里面受到牵连,只剩下他一个子孙,落入风尘。他跟贺栎山之间来往最多,两个人会面,却从来没有过肌肤之亲。
赵欢希每日还会给贺栎山报那些姬妾的情况,整理府上宴客的名单,更像是王府的管家。
譬如江起闻其实是冀州人,他爹跟老安王有过交集,家里面还藏有老安王贺铮曾经写给他祖父的一首祝词,在冀州的时候,江家跟贺家应该有过往来。
譬如贺栎山家中专门老安王给他请过外地来的名师,小时候他在国子监功课一塌糊涂,听政司的人跋涉找过去那个名师家中,那个名师口中贺栎山聪慧,尊师重教,是个好学之人,寒暑风雨,都不曾懈怠过一日。
……
如此种种,作证他跟传闻之中,品行为人大相径庭。
他往淮隐河里边倒夜明珠的时候,也是专门挑人最多的晚上,我父皇心血来潮,刚好出宫要体察民情。
这件事情被我父皇看到,被我父皇身边的大臣太监看到,被临安城所有百姓看到。朝野上下,都知道安王子孙不贤。
以珠饲鱼,引为典故,笑话他。
柴蟠说完,看见我久不发话,小心翼翼在我耳边试探出声,“皇上?”
“其实朕错看了你,你在听政史这个职务上办得好,恐怕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人,有你这样细致心思……”
往往一个人直、衷、耿,耳边许多事情就不闻不问,只顾自己,不爱探听其他人。
钻研别人的心眼和小辫子,只能是这种人。
“臣有错!臣渎职之错,绝不能姑息……”柴蟠跪下来,说他坚决要外放,即便留在朝中,也不再适合担当这样重要的职务,他不干。
他决心要走,朕准了。
只是许多情报,我仍然要他给我整理成案,容我细细再看一遍。
在京中当官,各个都有一把刷子,譬如柴蟠虽然爱告状,但文书写得又快又好,我放他出来第二天,他的奏章就送来了我御书房。
我对着桌上字里行间贺栎山所言所行,来来回回地看,背后发凉。
老安王看重他,从小就在替他谋划后路。
国子监中,他特意靠近我和景杉,我和景杉,不过是用来遮掩的两个狐朋狗友,验证他顽劣品性。
他这么多年对我说过的种种,有几句是真?
世上假话最动人。
我从前以为他最心软不过,如今看来,是他最冷心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