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一个不稳,差点摔个趔趄。
胳膊撞在墙壁上,钝痛从关节处袭来,霎时清醒回来。
马震卯是皇后堂弟,一荣俱荣,谁不知道他在京中威风。
“林相果然不是凡人,”我站定,玩笑道,“本王在京中这么多年,没见过比他还敢告状的。”
江起闻亦是笑,“林相出手,向来不同凡响。”
走到下一条岔路的街口,我与江起闻拜别。
风风火火回了府,往事在我心里面来回游走,许多蛛丝马迹,隐隐约约要钻出来,意料之中又飞走。
到晚上睡觉,仍然不安生。
勉强睡觉,半夜又醒过来,口干舌燥,起身去倒水喝,凉茶从心肝脾肺都贯冲了一遍,忽然之间一根弦在我脑中抖了一下。
难道……
思绪在我心中乱起,嚣嚣不止。
第二日中午,我带人去了大理寺。
江起闻没在,郭茂德——上次查林承之案子的那个,以及其他几位推丞,还有一位左少卿在,知道本王要查卷宗,一个接一个地传话,一同过来拦着我在案库外面。
“案库重地没有皇上旨意,江大人的口令,其余人等不能入内。”那位最能话事的左少卿干着喉咙说完,顿了顿又道,“即便是下官没有允许,也不能擅开。”
他的意思是不是故意刁难我,实在是规矩如此,没有例外。
本王当然知道。
大理寺这种地方的案库谁都能开,那查案之中能走的便利就多了去了。
我拔剑。
寒光之中,众人惊惶后退。
剑锋压在那位左少卿的颈侧,我道,“本王来开这条先河。”
满场鸦雀无声。
“如何?”我欺身靠近,贴在他耳朵附近,再问。
大理寺的官终究不比寻常,这样情形仍然铁骨铮铮,背一挺,脸上明明寒毛都立起来,语气依然硬着,“殿下擅闯大理寺案库,不怕皇上知道,治殿下的罪吗?”
“本王让你去告。”我将剑再送,挤进他皮肉之间,“皇上卧病榻,谁不知道?你且去告本王的状,看天下那么多要紧政务,什么时候轮得到处理本王这件小事,治我的罪。”
案库开了。
本王带过来的人守在外面,另还有一名负责管理案库的官员在里面,指引我里面卷宗的分类,入库的时间。
差不多了解清楚里面情况,我将他给遣了出去。
他担心我在里面乱来,也说了一些规矩应当如何的提点话,我瞪他一眼,故技重施要去取剑,他没再说了,吓得扭头就跑。
等他离开,门重新关上,我得以安静找我想要找的东西。
离开的时候,江起闻已经回了大理寺。
江起闻比其他人难缠,恰好他在外面查案,本王少打一点嘴仗。我走的时候,他并没有说什么,似乎并没有跟我纠缠的意思。
木已成舟,他说什么也没用。
案库的钥匙在我手里,走到门口了我想起来,又折返去还。路过一排房舍,其中一间里面传出来议论的声音。
听见我自个儿的名字,我略一驻足。
“……左少卿怎么敢去触他霉头,宫中传得沸沸扬扬,皇后亲自到大理寺来要查晋王,太子的死跟他绝对脱不了干系。”
“素闻晋王性情暴虐,喜怒无常,今日一见果真传言不虚。左少卿顾全大局,放他进案库,否则对他动粗,反招祸事。”
“正是……我听说他外出打仗,一言不合,连皇上指派的参军都杀……”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本王速来积攒恶名,今日派上大用。
第58章
大理寺的卷宗按理不能够外带,不太要紧的我都在里面看完,要紧的,我就带了出来。
反正也坏了规矩,再坏一条,对本王来说也没有什么。
掌着灯,我仔细再看当年纪成安的案子牵扯的所有人。
犄角旮旯里面,看见一个名字。
纪成叙。
良久,记忆如潮水,铺天盖地涌上去。
纪成安是处州知州,他家里六房兄弟,当年借水患谋财,一同被斩。纪成叙是其中一个,不是什么富商豪绅,只是在城中开了一个书局,同父异母,关系远,纪成安专门找到他,借用他书局的库房,存放他多年来搜刮的民脂民膏,避人耳目。
太子心思缜密,顺藤摸瓜找到纪成叙,才拿到纪成安中饱私囊的铁证,将他拿下。
——卷宗上,这么写。
案库里面我已经查过,当年这件案子的主办,就是唐宏升。
纪成叙及家眷、奴仆反抗去搜查的官兵,当场被杀。
我放下卷宗,闭上眼,手脚突然发凉。
纪成叙是惜梦她爹。
纪远,纪惜梦。
祁桁……
祁桁双亲早逝,寄住在惜梦家。
如果,如果马震卯真的才是贪污的主谋,太子为了包庇他,将纪家其他人可能进京告状的人都斩草除根,这样一桩冤案,竟然抹平得这样干净。
纪家所有人都死了,他在这世间,真正孤家寡人一人。
他是如何逃脱,又如何顶替了他人的姓名?
当年我听别人谈及此事,竟不以为然。
昔年故人,原来早作刀下亡魂。
他有冤,为何不告诉我?
他信不过我,觉得我不敢跟太子和皇后作对。还是说他认为我段景烨跟太子本来也是一路人,对他而言,我这里亦是狼穴。
保不准什么时候我就将他卖给太子,以免自己被扣窝藏之罪。
入夜,我睡不着,再去了一趟林府。
本来以为还是跟那日白天一样,他在宫里忙着,也懒得再回一趟家,没想到下人通传,说他刚刚才到家。
门开了,一个下人引我进去,似乎他家里面人不是很多,冷冷清清的,没听见什么人声。他的新邸宽敞,我对他府上的布置也不熟悉,跟着那个下人走,到了正厅。
林承之过来,他看着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派正经地跟我见礼。
等那下人走了,我打断他那些寒暄的话,直接走到他身前:“祁桁,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林承之眉头微蹙,道:“殿下,下官不知殿下在说什么。”
“我查了大理寺的卷宗,你告太子和皇后,纪成远有冤情,当中牵扯到惜梦一家。你上京要为他们平冤。”
说完,我去看他的脸色。
他不动声色,仿佛我说的是别人的事,跟他无关。
“你登上相位一番动作,挡了许多人的路,京中势力根基深厚,杨兆忠不过其中最大一棵大树,更多世家门阀,在朝中的枝节都被你斩了,你不看僧面也不看佛面,能睁一只眼闭只眼的,别人去求情,你偏偏不肯抬手。”
“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想要你从上面倒下来?你知道不知道外面都说你任人唯亲,看不顺眼的你都要拔了,你想要在朝中一手遮天。”
“你从中分明没得好处,却是最危险一个。这些名头传出去,你最遭忌惮。本王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朝中办事向来只站对不站错,天子之令一样朝令夕改,昨天看你顺眼明天看你不顺眼,就算你自己滴水不漏,你手下的人能滴水不漏吗?”
“万一哪天你做错什么,口诛笔伐,万劫不复。”
林承之敛目道:“下官替朝廷办事,朝有朝纲国有国法,不是下官能左右的。”
“父皇借你当这把杀人剑,你就真要替他杀得片甲不留吗?他走了,谁还能够护你?你为何不想想自己。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世间哪里来那么多公理。许多事许多人你高抬贵手,也不影响你去做你的大事。”
林承之终于抬起头来,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定在我的眉心。
“晋王殿下趁夜而来,是来教下官怎么在朝中为官。”
他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没有资格管他,更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顿了顿,他目光从我脸上扫走,又道:“昨日听家仆说,殿下和江大人一同到访。却原来殿下不是来替江大人查案,审问下官。”
他又含沙射影。
说他没有理由对我坦诚。
我道:“林相若睁开眼睛看看,就知道这京中许多人,能对林相讲真话的,除了本王,再没有几个。”
林承之道:“殿下有时候说许多话,都令下官觉得糊涂。”
我只觉得心头寒凉。
我将所有利害都倒给他,他仍然不肯承认过去的身份,仍然要跟我隔着距离,将我推在门外。
“本王来问你想要做什么,你不肯说,没有什么。你信不过本王,本王早就应该猜到。”
他神色微动,不语。
“林相觉得本王的真心不值一钱,本王认了。本王只是想要跟林相说,林相有什么谋划,危机时刻,可以来找本王。你要肃清吏治,要查哪个杀哪个,本王管不了。”
“皇后不是你以为的无知妇孺,你惹了她,她不可能不动。”
“你有没有后手,告诉不告诉本王,你自己做主。本王比你更希望,一切都是本王,”我心头一口气梗住,呼吸没有上来,勉强将话说完,“担心有余。”
站在门口,他跟我道别。
烛光从头上照下来,在他身后拉出长长一条影子。清冷的月光之下,灯笼晃动得招摇。
相府气派,本王形单影只站在门外,他站在门内,叮嘱我回去小心。
咫尺之间,我却觉得比当初我在处州,他在京中,还要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