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讲,林承之跟杨兆忠之女订了亲,如今也站到了他这边。
我盯着这一行字,只觉得连呼吸都溺住,不自觉,将纸都揉皱。
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大惊小怪。
从第一次见到林承之起,他跟杨兆忠的关系便往这上面靠,榜下捉婿,才子佳人,这样简单的戏码,只我一个人看不透。
收到这封信的第二天,我左臂中了一箭,躺在帐中养伤,伤口受染,发了高烧,梦里面又见到他。
挥之不去,书院崇礼殿外,他站在一棵树下,拿着一卷书,笑着看我。
画面一转,黄沙灌满我的口鼻,我从地里面爬起来,拿着剑往一路向东走,见到他穿着一身喜服,转过头,看我一眼,消失不见。
我追着过去,到了他的喜宴之上。
众人言笑举杯,锣鼓喧天,满目艳红,我心中如沸火狂灌,身体木偶一样端坐在桌边,动弹不了分毫。
我从梦魇中醒过来,帐中只有晏载一人守在我身边,他用很复杂的目光的看着我。我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密汗,渐渐找回神,问:“本王……梦中,有说什么吗?”
我口干舌燥,讲出来的声音也哑得可怕。
晏载欲言又止,最终低下头看着我握住他的手腕,“殿下只一个劲叫末将,别走。”
“……”
我倏然将手抽回来,心里松了又提,提了又松,脑中一阵翻江倒海,“你,切莫误会。”
晏载用更复杂的目光看着我:“末将知道,殿下叫的是别人。”
他说着这个“别人”,我一时之间又头疼了。
不敢多问。
越问其中误会恐怕越大。
后来我意外得知了他心中的别人是谁。
就在退敌之后,等待朝廷命令的这段时间,又来了给我的信,他亲自送过来,邀功一样递到我面前。
“殿下,这是安王的信。”挤眉弄眼说完,还没有等本王说什么,晏载就轻手轻脚地给我关上了门,一阵烟儿一样消失在我面前。
我想将他捉回来将这件事情说清楚,但贺栎山第一次给我来信,心中好奇更多,坐在桌前将信拆开。
里面只有一页纸,折了三次,不像从前他的风格。
有的没有的,都要在信上写,洋洋洒洒一大堆,吃了什么,见了谁,遇见了什么好玩的事——他就这样,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境地,都洒脱得很。
纸上大部分都是空白,只有中间写了两个字。
——“思君”。
第51章
地牢里面湿气重,处州本来算是干燥的地方,现下入了秋,风刮起来,大了的时候耳朵都会发疼,这样的妖风卷来卷去,竟然也没有消散半分的潮气,一进里面,连呼吸都变得黏滞起来。
越往里面走,脚底便越湿。
地牢里面有一条狭窄的通路,路的两侧没有设牢房,简单有一个在墙上的机关,从外面进里面,关闭机关,墙上的箭矢就不会发动,从里面往外面出去,也是一样。
我低下头,看着底下越来越明显的水渍,觉得不太寻常。
“这里是放了水?”
身边一个兵道:“回禀殿下,按照华宛儿交代的,属下等人全城搜捕,抓过来了突厥的探子,有些不肯招,所以用了一些法子。牢里面有血腥……味道大,有些犯人吓得失禁,也是各种臭味,经常要打水过来洗。”
孔建木爱喝酒,又跟华宛儿私交甚密,经他的口,军中密报传到了突厥人耳朵里,他后知后觉华宛儿是化妆在城里的探子。
若无他的通风报信,突厥大军不会这样破城。
王越查出来他身上蹊跷,这件事连康成领也不知情——孔建木传给康成领的消息,说王越决定回京告状,立誓要让康成领下狱,其中添油加醋,也未必不是这桩冤案最大的诱因。
孔建木违反军纪召妓之事,晏载在城中打探到,传信给我,于是有了去抓华宛儿的事。
这位花魁口一开始尚硬,用了一些小刑,加上孔建木被捕,认了自己是探子的身份。
她自称是汉人和突厥人的种,母不详,父也不详,像他们这样的小孩不少,都住在一个村子里面。战乱的时候,突厥人会掳走汉人女子,这些突厥人有的已经成家,有的没有,有些女人就跟了突厥人,但更多的,自觉受辱,生下孩子,扔掉,改换名姓,乃至远走他乡。
没有打仗的时候,两国交好一些,管得就没有那么严,他们这样的小孩日子就好过一些。
等到两边有一点摩擦,朝廷管控严起来的时候,突厥人就不能够再进汉地,那些混种生下来的小孩,比平常受到的排挤更重。
有的相貌跟汉人不那么相像的小孩被打死,扔在街上,官府的人都不愿意管。
这些跟突厥人有染的女子就住在一个单独的村子里面,村子里面有个“送生池”,石头砌出来的一个小水沟,有些女人生下来孩子,不愿意养,就半夜悄悄摸进村子里面,将小孩放在石头边上,底下垫着钱,就叫送生钱。
村子里都是女人、小孩,小孩多了,也不分你家我家,一起这样养着。
到了小孩年纪大一点,就得去外面讨生计,东西不够吃了,不能再住在村子里面。
但她不是因为讨生计才离开那里。
在她很小的年纪,仗打起来,这些规矩都散了,村子被突厥人抢光拿光,很多人都跑了。
她没有跑掉,被突厥人抓住了。
那时候她才七八岁的年纪,已经生得颜色好看,被突厥人派去城里面做探子。
被选中的人不止她一个,村里面许多小孩从小就遭到汉人欺负,对汉人比对突厥人还恨,统统被收作了奸细,送往处州城中,乃至有的还去到别的州府,京畿重地。
“严刑逼供,也不一定就能够得到什么情报,”越往里面走,血腥气越重,我手在墙上拂了一下,沾满了指头的血,心头烦躁,抽出来手帕擦了,“本王不需要屈打成招的探子。”
那兵低头称是。
“华宛儿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你们自己心里应该有个掂量。冤枉无辜,说不定也是她的把戏。”
“殿下说的是,属下这就叫那些人住手!”他慌慌张张地奔到牢房门口,个个交代了,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就这样停下来,他又很快地跑到我面前,指着漆黑的地面上蜿蜒在水渍中的血污,小心翼翼发问,“殿下,要不要属下叫人先将这里打扫干净……”
“不用了。”繁杂的声音低下去,我心头没有那么乱了,只剩下一些火气,“没有本王的命令,别擅自做这些。”
他应了一声,又很快抬头,“殿下放心,属下的人都省得轻重,只伤皮肉,绝无性命之忧。一定不会耽搁殿下送探子进京受审。”
华宛儿的牢房在最后一间,里面铺着干草,地上还有没有收拾的碗筷,正是正午,她被锁链绑在墙角,身体蜷缩成一团,也不知道是在躲什么。
将人叫醒,我就让其他人退下了。
她坐起身,后背抵住墙壁,有意无意地梳着头发。比上次我来见她,气色好了不少。
“晋王殿下屈尊降贵,到牢房里面来看望我这个阶下囚,民女惶恐,可惜民女如今已经身无长物,连把趁手的琴都没有,不方便替殿下助兴。”她五指插进头发里面,喉咙压着气,像是破了的锣,气息一会儿连着,一会儿又断开。
“连这张脸都没什么看处,污了殿下的眼睛。”
华宛儿到如今还留着性命,全赖她交代的那一句,“探子已经前往了京畿之地”。
她就算要死,也不该现在死。
我走上前,“你不必要在本王这里装可怜,本王今日过来,就是突然觉得养着你,送到京城,路途迢迢,其中不知道还要出什么变故。你说到了京城就能够找出来藏起来的探子,本王已经不信。”
她垂着的头抬起来,眼睛里面满是惧色。
“你……”
“突厥人精心布局,为什么要将这些探子的消息都说给你听?”
“我知道他们都是怎么训练这些人的,我一眼便能认出来。且其中十有七八,都是村子里面的小孩,我认得出来。”
她说着,剧烈地喘起来,拖着捆住她手脚的镣铐从地上站起来,撑着墙壁竭力往我身侧走。
“杀了我,你永远也找不到这些探子藏在什么地方。”
我冷冷看她,她拖着脚链又开始往后退,“哐当”“哐当”,铁链撞在墙上,乱响一通。
“我……我……”
她说漏嘴。
她根本不知道这些人的名字,藏在什么地方,说要去京城找人,不过权宜之计。
“突厥人放在城里的奸细没有你所说的那样多,你就是其中最大的一颗棋子,你交代出来的所有,不过是添油加醋,假装突厥人还有许多的布局。”
“你让我手下的错抓了许多无辜。”
“都只为了你一己之私。”
华宛儿不肯承认。
又开始讲起来她所说故事的种种细节,村子里面发生过的事情,那些小孩的特征,突厥人是怎么训练安排他们的,在兵败之前,似乎其中还隐藏了什么阴谋,为以后卷土重来预备。
她说得正起兴,我将她打断:“本王已经没有耐心跟你耗下去了。你害死数万人性命,活着到京城,本王懒得送。”
“当然,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你骗了本王一次。”
“本王很不开心。”
“本王不喜欢给第二次机会。”
我转身离开,华宛儿在身后大声尖嚎,我都没往心里听,只在最后,我人已经站在牢房外面,她被锁链拖着,仍然冲了上来,口中骂完一些混词,突然笑了起来。
“有一个人,你永远也不知道,他就安插在你身边。”
她讲这些,我半个字都不信,径自往外走,叫人将牢房重新关上。
晚上回了府,不知为何,始终她说的那一句话,绕在我的心头,来回驱散不了。
这不过是她的蛊惑之计。
华宛儿是突厥人养的探子,从小在风月之地长大,察言观色有些本事,她说那些话,只是为了撺掇我疑心其他人。
她知道王越死在孔建木的手里,揣测我也心中有疑,军中还有其他人也当了突厥人的走狗,必然要去听她的解释。
如此种种,道理十分简单。
但……
我从床上起身,望着窗外的月色,觉得杀了华宛儿,这件事就永远不会有着落。
她这计便巧在这里。
这根刺种下来,只有她能拔掉。
不等到第二天早上,夜风正大,我披上外衣,独自去了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