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燕林缓缓抬起手,手指摩挲过钢琴的琴键,他平和,淡漠,询问家庭教师他的指法是否正确。
家庭教师被争吵声吓得没办法开口,不安的点头,陆燕林面不改色的开始弹曲子,重复奏响的是一首送别的歌。
严琼从楼上冲下来,砸碎了楼梯旁的花瓶,诅咒她的父母去死,她是世界上他们最亲的人,也是最恨他们的人,她用最酷烈的方式反抗,恨不得用浑身的血做燃料,烧死自己也烧毁他们,打烂这个前半生连裙子的颜色都不能自己选的人生。
钢琴声一直送严琼走远,拉长的影子和孩子的影子交叠,又飞快退去。
严琼的不理智,愤怒,悲哀的哭泣,只是早就拓印在过去的一道旧影。告诉他,爱并非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爱是一种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学习的技能,需要小心的克制,才不会像花瓶一样四分五裂。
陆家的孩子没有无人倾听的烦恼,他也从未感到不安或者寂寞,早已习惯无所不能的人,对自己的人生不会产生迷茫或者不安。
金满是他遇到的一个例外,他平凡的不像自己接触过的任何人。
明明什么也没有,看上去有些好笑的可怜,却总是能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挤出一点力气,轻轻拉别人一把。
那个Alpha对他的关心让人啼笑皆非,一开始他只是觉得有趣,时间长了,却感觉有些在意,不太想轻易的摆脱。
他知道金满其实是个不容易亲近的人,却对他有种莫名的包容,不含目的,带着一点羞赧的纯粹喜欢,他甚至不想做什么,也不会主动联系他,好像很清楚什么是自己应该要的,什么不是。
与他比起来,陆燕林自己的心思要冷淡的多,只是不自觉的,多多少少开始掩饰,因为对方捧出来的真心,自己愿意交换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一旦被察觉,恐怕立刻就会被排斥。
他很小心的收敛,温和得有些不像他,被周围的人打趣,他也只是笑笑,淡漠的样子让人不自觉胆寒,讪讪的叉开话题。
他选择和金满结婚的时候,是整个陆家最乱的时候,放到现在或许有很多种方法。
可是当时,即使是他,也没有太多的选择,能让渡出一个合适的办法,不如帮彼此一个忙。
他求婚两次,私心或有,但是扪心自问,恐怕也无法说出一句爱或者喜欢,他以为金满或多或少能明白这是交易。
那个Alpha并不是世俗意义上,值得去深爱的人,甚至也没有多么值得去善待,他生长在不知名的大山里,和周围形形色色的人同样的底色,你能看到他的笨拙,沉默,善良,也要审视他庸碌,平常,乏味,他无法剥离自我,去全心全意的爱这样一个什么都不够的人。
可是后来,要揭露这样的事实,看着那个Alpha无知无觉,有点幸福的样子,会觉得不忍心。
他不知道自己会对他感兴趣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能忍耐多久,小时候一时起兴得到的东西,厌倦后随手就送人了,但金满不是物品,可以不喜欢了就随手转赠。
这样多少有些不公平,那个男人把自己的蛋糕都捧了出来,不是多么珍贵的宝物,却是他所有的真心,自己明明看出来他的喜欢,却只能抱歉,因为没有办法确定,自己会爱这样普通的人。
但无论怎么小心,事情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他看着金满,Alpha一字一句地说:“陆燕林,十多天之前,我们两个吵架冷战的时候,你知不道我去做什么了?”
陆燕林在脑海里回忆,但是什么相关讯息也没有,十多天以前,他在国外,秘书并没有向他汇报过金满的消息。
金满的眼眸在他沉默的表情里一点点变得更灰暗了,他粗鲁的搓了搓脸,盖住自己的眼睛揉了揉,然后用一种平静到冷漠语气,惨笑了声:“妈的,我真是……”
他感觉心口一阵阵的钝痛,那种几近麻木的感觉,让他彻底的不再所有期待。
陆燕林根本不屑于说谎,这大概是这个男人唯一的优点。
他为了提高手术成功率,怕腺体真的出问题之后信息素失敏,咬牙半麻做了手术。
他不想连Alpha的基本职责都做不到,现在想起来,他可能病的不是腺体,是脑子。
金满从口袋里掏出那份揉皱了,又重新被摊平的离婚协议书。
“陆燕林,你听清楚。”
“我没有不理智,我考虑这件事已经很长时间了,半年前我萌生出这个念头,从十几天之前就开始考虑。”
“我不想知道为什么了,以前的事情通通不想知道,我们之间不适合,不管当初结婚是谁的错,你觉得是我的问题也好,我都认了,但是我不想认一辈子。”
“我也问了律师,他刚才说的所有问题,都可以通过一种方法解决。”
“不用分割也不用协商,我什么也不要,只要离婚。”
第23章
离婚协议被揉得不成样子,又细致的一点点抚平了折角。
旁观的人好像能透过那张薄薄的纸,看到一段无人注视的心事。
他的仿徨痛苦,他的纠结动摇,这个人是不是爱过他,已经不重要了,曾经那么想要亲耳听到的答案,现在好像变成了另一种折磨。
银白的灯光扫过陆燕林高挺的鼻梁,在眼窝处投下一片深邃的阴影,他缓缓站起身,平复胸腔里恼人的憋闷,他开口:“金满,你不是想离婚,你是想和陆家一刀两断。”
金满抬眸:“是,那又怎么样。”
一刀两断,所以什么也不要。
他不要陆燕林,也不要陆知,五年的时间说丢就丢,但越是这样决绝,越是说明他不舍得,他真真切切的爱过这个家里的人,那些关心那些喜欢对金满来说从来不是假的。他的感情不是说丢就丢的旧衣服,要把它从心里挖出来,就必须要连着旧的血肉一起,他不是不痛苦。
可他相信,只要给自己时间,他就能走出来。
陆燕林沉默了一会儿,随着他的话轻轻咬紧了牙关,他说:“你是我的伴侣,你还是陆知的爸爸。”
陆燕林没有把那句什么也不要的话放在心上,他知道金满其实没有地方可去,唯一在意的亲人已经去世了很多年,他的家就在这里,那是拴着风筝的线,寄居蟹找到的壳,他哪里也去不了。
今天的事是意外,是他对不起金满,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把那个男人从虚假的表象里拉出来,真相往往是残酷的,人生的惨淡又何必每一件事都摊开来说的那么清楚。
就像他本就不是温和善良的人,也像角色扮演一样,为他做了多次英雄,甚至被金满的朋友夸上一句“好人”。
但真相是什么呢?
它是现实剥开之后,一地灰色的余烬和残骸,是欲望的尸屋粉饰之后的豪宅。
它是不那么好的爱,是掺杂在真心里的一丝假意,根本不会使人快乐,只有如鲠在喉。
所以告诉金满又有什么好处,让他痛苦又有什么作用,无论陆燕林爱或者不爱,只要他能一直隐瞒下去,那就什么也不会发生。
为什么一定要戳破它?
陆燕林从来不动声色,可以把父亲送进监狱的时候,仍旧保持着礼貌和体面,但是他没有办法,那么优雅的送金满走。
可是想到金满的眼泪,他的胸口有些呼吸不畅,他迫使自己冷静,剥离不该有的怜悯,步步紧逼,眼睛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离婚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们可以好好的谈,不需要冲动,也不用和我划清界限,我欠你的可以补偿,那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满满,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一无所有?”
他用一种冷峻的口吻,缓慢的,一刀一刀的扎进金满的心:“你现在站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我的报复。但是满满,你清楚这不会有什么用对不对?我永远可以找到比你更好的,而你不会。”
“离开你,我依然可以活的很好,我不会难过,但是你的痛苦会持续很久。”
他强硬的握住金满的手,斯文有礼的一根根掰开,扣住,面色淡漠地说:“留下来,我会告诉你怎么报复才会让人痛,我会教你,怎么样才能让我也觉得不舒服。”
金满的气息不稳,胸口酷烈的起伏着,他挣脱不了那只手,也做不到像陆燕林那么不动声色,对发生的事无动于衷。
“混蛋!”
他眼角通红,好像受困的食草动物,第一次看到猛兽面具下的獠牙,所以他拼命的反抗,眼泪从他的眼角留下,打湿了苍白的嘴唇:“我不要!”
他寒着脸伸手去摘自己的戒指,好像这样就能把他不想要的一起丢掉。
陆燕林可以阻止他,但势必会弄伤他,所以克制的松开手。
银色的戒指从Alpha手上脱落,金满连看也不看,啪地放在桌上。
他似乎已经糊涂了,带着伤心和怒火,固执的退后,偏过头不看他,不知所措的抬手擦自己的眼睛。
从来没有直面过真相的人,被背后藏着的可怕东西迫得不敢靠近。
陆燕林平静的看着金满的反应,一点点握紧拳头,他不是华丽精致的易碎品,比起脆弱,他更向往掌控和锋利。
但金满不那么认为,他对他的爱护没有任何欲望,所以不会被他的淡漠疏离刺伤,他不像是陆燕林这个世界的人,剥离了朴实笨拙的手段,只能看到背后一层一层的怜惜和心疼。
他会爽朗的笑着说:“陆燕林,你上来,我背你去散步。”
他会牵着他的手,指给他看篱笆里多余的野花,然后轻轻的贴住他的肩膀。
他的普通注定不那么令人记忆深刻,但是那种温暖的感觉,却像水滴石穿,日复一日,在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留下淡淡的痕迹。
陆燕林不知何为不舍,他向来大方,对什么都能轻描淡写,一带而过,他唯一做出的挽留,就是刚才,但金满拒绝了,Alpha从来没有那么难过,那么伤心,掌心的温度冰得让人害怕。
陆燕林缓缓收手,忽略掌心的僵硬,他西装革履,俊美非凡,仍旧那么安静又沉着的望着他,带着惯常的漠然神情,淡淡的说:
“你可以再考虑,为你自己。”
金满不想再谈了,他忍不住刺道:“陆燕林,我真的很好奇过去你和我同桌吃饭,一起睡觉的时候,你都在想什么。”
“你每天面对一个根本就不喜欢的人,就不会觉得难过,不会觉得恶……”
金满的眼眶红红的,说不出剩下的话。
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像一截枯萎的蝶尸,盖住了灰暗的眼眸,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总之,我不想再看到你,我也不要你的补偿。”
他的声音有一丝犹豫,但还是坚持着:“但是小知……我以后可不可以……”
“不行,”陆燕林徐徐开口,他在此时微微笑了一下:“你走之后,就和他再没有交集。”
他想了想,轻轻抽出钢笔,在那张皱巴巴的离婚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说:“满满,选择在你。”
他抬了抬手,刚才移步客厅外的律师上前,很有职业道德的补充:“金满先生,协议一旦公证生效,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金满愣愣地看着他,陆燕林轻声说:“不用害怕,我会给你想的时间,这里只会有你一个人。”
他走过金满,拿起自己的外套,穿戴好出门,没有回头。
律师紧随其后,他的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屋里的信息素风暴几乎让他的牙齿打颤,从来不知道花的香气可以那么咄咄逼人,但是置身风暴中心的Alpha,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的样子。
相互标记过的AO,不可能对伴侣的信息素无动于衷,但是这位将要离婚的大人物,却没有发现,自己的Alpha丝毫不受影响。
要么是貌合神离没有标记的婚姻,要么是已经做了标记祛除手术。
无论哪一种,似乎都不会轻易动摇离婚的决心。
他看了眼雇主融进夜色的挺拔背影,选择保持得体的沉默,什么也不说。
屋内的灯光洒在那份离婚协议书上。
坐在沙发上的Alpha,在诺大的客厅里,孤单的有些可怜。
他缓缓的抬起笔,笔若千钧重,搁在粗糙的指节。
[我不要爸爸,我要厉害的爸爸]
[你为什么不努力一下呢?]
[你一直以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陆知,是陆家的小孩。]
[你用你的经验去替他着想,反而会让他困扰。]
那些话,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不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