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天星终于找了个空档坐下,靠在金属椅背上,背脊却僵硬得像是撑着一座山。
他的肩膀低垂着,白大褂上溅着干涸的血迹和烟尘,手里那瓶矿泉水只喝了一口,冰凉的水沿着喉咙滑下,几乎无法驱散身体深处的疲倦。
“常诚刚发来消息,”林星澈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沈放进手术室了,预计四到五个小时。”
许天星放下水瓶,他嗓子干哑,语速平稳,却藏着锋利:“我刚处理完几个重伤员,算是稳住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窝,眉宇之间满是沉重,“但这场火不寻常,蔓延太快。你们之前怀疑是人为……现在看来,八九不离十。”
“我们的拆迁项目一直进行得很顺,”顾云来的声音从角落传来,低沉冷峻,像是暗流下盘旋的礁石,“突然出事,我怀疑是盛阳的人动了手。”
他坐在折叠椅上,身子微微前倾,领口敞着,衬衫早已皱巴巴的,袖子随意卷起,手腕上还沾着未擦净的灰尘。他眼神紧锁,像是一头蛰伏中的野兽,克制而危险。
“很像他们会做的事。”林星澈眼里却闪过一抹冰冷,“你提醒我后,我查了盛阳近几年的收购记录,每一笔背后都有点诡异。”
“现在的商战都能烧出人命了。”许天星咬了咬牙,拳头缓缓握紧,指节泛白,指甲在掌心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月牙痕,一向冷静的他,此刻眼中隐隐有光在颤,是被道义击中的愤懑。
“商场如战场。”林星澈冷笑:“他们这次没要了我们的命,也算运气好。”
顾云来站起身,从包里拿出几块压缩饼干递过去,语气难得柔和:“吃点东西,别硬撑。你清醒着,我们才都撑得住。”
许天星看着她发白的唇和撑到极限的肩膀,撑着膝盖站起,动作里带着极深的疲惫感:“我去看看下一批伤员。”
刚转身,一只手突如其来地扣住他的手腕,力道不大,是顾云来,“你也没吃多少。”
顾云来看着他,语气沉着却带着不同寻常的情绪,“你不是铁打的,留下来,把这点东西吃完,等会盒饭就到了。”
许天星没出声,只站在原地,眼神复杂,在内心拉锯了几个来回,最终缓缓坐了下来。
“许医生。”林星澈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掠过树叶,“能帮我个忙吗?”
“你说。”他看向她,目光不自觉温和了些许。
“能不能替我问问那些伤员,火灾发生前有没有见过陌生人出入?尤其是村口那片。”
她顿了顿,声音恢复几分清晰,“等你回去,也请帮我整理一份详细的伤情报告,可能对后续追责有帮助。”
“好。”许天星点点头,掏出随身的小本子,翻开写着混乱笔迹的那一页,“有几个村民提到过来谈民宿的外地人,我会记录清楚。”
这时,顾云来低头翻着手机,屏幕蓝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令那张一向自信从容的面孔,多了几分难掩的阴沉:“盛阳集团确实新成立了个民宿品牌,正在找项目地——方向吻合得过于巧合。”
三人对视一眼,那一瞬间,什么都没说,也无需多言,某种阴谋的轮廓,终于在脑海中清晰浮现。
黑暗而庞大,那是一头蛰伏已久的猛兽,此刻露出了獠牙,是精准计算、层层布局的“人为”。
他们刚一同站起身,准备再次投入下一轮协调与救援。
顾云来的手机突然响了,铃声突兀刺耳,在压抑的帐篷中响起,他飞快接起电话,脸色在短短几秒内骤变,原本凌厉的眼神像是瞬间被刀锋划破,眉头猛地拧紧,整张脸沉了下去。
“什么?救援物资被拦了?”他的声音沉而颤,像是一块被投入深水的石头,砸得激起层层暗涌。
“理由是统一调配?谁下的命令?有没有公文?哪一级单位?谁签的字?”一句比一句锋利,带着近乎咬牙切齿的愤怒。
林星澈的脸色已彻底冷了下来,仿佛温度被抽离。她眼神沉静得像冻湖,声音却如利刃破冰,直击要害:“盛阳出手了。”
顾云来缓缓放下手机,斟酌了一下,说道:“救援物资,只是他们设置的第一道卡口。”他停顿片刻,那句真正的重锤才随之落下:“这场火灾,不过是开局。”
许天星原本微张的唇紧紧抿住,骨节分明的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听诊器,这一刻,他第一次在这场救援行动中,清晰地、刺骨地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场天灾。
这是一场战争,没有硝烟,却步步杀机,没有军队,却分明有敌,对方步步为营,而他们不过是临时结成的临界防线,可他清楚,他们已经被拉进战局。
林星澈轻轻吐出一口气,她开始迅速调出联络名单,重新部署资源:“我要联系物资中转点,看能不能绕路直接进山,不走官方通道。”
“我回前线指挥所,”顾云来道,眼神燃着冷光,“他们不是想控场?我倒要看看,他们敢把哪个名字签上去。”
许天星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低头看了眼手上那张记录着伤者信息的纸页,指腹压着那些焦痕与泪痕,这是战场,他是医生,但此刻,更是战士。
帐篷外,夜色如墨,伤员的呻吟与救援的呼喊此起彼伏,和远处发电机的轰鸣一起,在夜风中交织成一首悲壮而喧哗的交响曲。
没有人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但此刻,他们必须坚守,仿佛最后的壁垒,挡在黑暗与无辜之间,用血肉之躯,守住一点点尚未塌陷的秩序与希望。
夜色渐深,合意村的余烟终于散尽。空气中依旧残留着燃烧后的焦灼气息与沉积下来的焦虑感,像是这片土地还未从突如其来的噩梦中醒来。
大多数志愿者和伤员已经撤离,临时安置区归于沉静。偶尔有几位值班人员匆匆而过,脚步轻却坚定,仿佛每个人都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与这场灾难带来的余震周旋到底。
许天星和林星澈并肩坐在一堆码放整齐的救援物资旁,膝头各捧一杯热茶,姜片在茶水中浮浮沉沉,轻烟在夜风中缓慢蒸散。
远处的城市灯火通明,玻璃幕墙上的霓虹折射着光,像另一个平行时空,与眼前这片废墟形成刺目的对比。
风拂过面颊,夜里那股渐重的凉意提醒着人们:这一切还没结束,林星澈轻轻拉了拉风衣领口,许天星却依旧没动,像是想把这短暂的静默攥紧,哪怕只是一点点喘息的时间,也不肯放过。
许天星低声开口,打破了夜晚的寂静:“还没当面谢谢你,之前的事……原本是想请你吃顿饭的,叫顾云来一起。”
“等这边的事情解决之后,再吃也来得及啊。”林星澈轻轻一笑,声音淡淡的,却带着一点真正的温度,带着疲惫后的坦诚
许天星握着纸杯的手微微一紧,低头看了眼茶面漂浮的姜片,语气依旧平静:“其实,一开始我以为你和顾云来他们一样,都是出生就在云端的富二代。”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听上去只是随口一问,“云端”两个字轻描淡写地滑出口,却像某种带刺的词,轻轻刺中了林星澈的某个隐秘结痂的地方。
林星澈微微一愣,旋即摇了摇头,嘴角浮出一抹苦笑:“我可不是啊。”
第36章
她抿了口茶, 杯沿下的指尖缓缓摩挲着,一点点地,把那些碎片重新拼回原位, 讲起福来街那家小馄饨店,讲起患有肾病的父亲, 把她当亲闺女一样拉扯大。
讲起那些在酒吧卖酒的冬夜,为了攒钱换肾, 也讲起初见沈放的那个晚上, 再后来,她被卷入一桩离奇的案件。
在父亲病重之时一夜长大, 那些沉重如山的往事,她讲得轻描淡写, 语气平稳得像在复述别人的故事,没有哽咽和抱怨, 甚至连一个“苦”字都没说出口,但每一个词、每一段细节, 听在耳中,却重得令人透不过气。
许天星没有插话, 只是侧过头看着她。他第一次意识到,那副在前线冷静指挥、像盔甲一样的女性形象背后,其实藏着无数道被时间打磨过的伤痕。
这个时候, 她那层薄薄的铠甲,在风声和夜色里悄然卸下一角, 露出真实而柔软的血肉。
“后来, 我就和沈放在一起了,我爸被人害死,最难的时候是他一直陪着我。”
说到这里, 她的神情忽然柔和了一点,语气也比刚才轻了半分:“我跟顾云来其实早就认识,他生物院,我商学院的,他偶尔会来我们学院上选修课,我大四,他大三那会儿刚跟家里吵完,离家出走,在路边威胁我跟我借钱,我也没钱啊,只能带他回馄饨店。”
许天星听到这里,突然想起顾云来家里那一盒一盒的冷冻馄饨,还有他说的就好这一口,许天星当时没多想,可现在,他抿了抿唇,眼里划过一丝恍然,也有点说不清的堵。
她说起后来顾云来被她领回去,在她家住了很长时间,又认识了他舅舅,这才有机会金融云来集团实习,一直讲到沈放为了她的安全,逼着她离开,她当时正好拿到了出国的机会,就那样,走了,也没回头。
“我出国之后,就再没见过他。等读完书回来,顾云来拉着我一起创业。”她捧起茶轻吹一口,嘴角微微一弯,“我们也不算白手起家,他本来就有钱,他妈妈也给了不少起步资金。”
说到这里,她仿佛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太轻巧,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但钱买不到方向,那几年也挺辛苦,他想做点他姥爷生病时没能做到的事。”她抬起头看向远处的高楼大厦,像是在看一段走远了的时光。
许天星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目光透过夜色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出神。
过去他总以为自己看人极准,仿佛能一眼穿透所有人的保护层,但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林星澈的某一部分,其实他从未真正看清。
那些从不张扬、不诉苦的部分,那些在风雪中咬紧牙关、在泥地里仍然笔直前行的意志,她和他,某种意义上来说,太像了,不是性格上的,而是生命底色里,那种在逆境中学会自我修复的沉默。
两人仍坐在那只临时摆成座位的木箱上,夜风微凉,吹起他们衣角。志愿者送来两份盒饭,林星澈接过其中一份,轻声道了谢,动作自然地揭开外卖盒盖。
她没有急着吃,而是很有条理地把葱花挑到一旁,再将荷包蛋用筷子小心地分成几块,混着米饭、蔬菜和鸡肉的酱汁细细拌匀,动作沉静却不显刻意,是那种经年累月锤炼出的生活习惯。
许天星本也低头在摆弄自己的饭盒,抬眼一看,愣了一下,他居然和她做着一模一样的动作,连顺序都惊人地一致。
他轻笑一声,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藏不住的惊讶与某种被碰触到的柔软:“你也不吃葱?”
林星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回答得平静而自然:“嗯,葱姜蒜都不喜欢,吃了嘴里有股味儿。”她的语气轻松,却透着一种生活中的细致观察。
“我也是。”许天星低声说道,声音有些低哑,像是突然意识到一种无法言喻的相似感。
林星澈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许天星接着说道:“你把鸡蛋和肉都拌在饭里的习惯,跟我一模一样。”他低下头,微微皱眉,像是回忆起什么久远的往事。
林星澈听了,微微笑了笑,递过汤勺:“试试这个,咸了点,跟我爸以前做的味道有点像。”她的笑容温柔,语气里没有丝毫做作,反而带着一点点温暖的关切。
许天星接过汤勺,喝了一口,眉头微微挑了挑:“……有点像。”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那味道,他实在太熟悉了,那是他小时候常去的老城区的牛肉面馆的味道,沉淀在每一口汤里的那股独特的熟悉感。
他低下头,顿了顿,忽然间意识到,自己与林星澈之间,似乎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不是性格上的,也不是表面上那些习惯,而是那种潜藏在生活深处的气质。
两人都不愿让苦难显现出来,却又都能在某些瞬间,用无声的方式感同身受。
林星澈低头喝了一口汤,捂着餐盒轻轻吹气,那动作熟悉而温柔,就像许天星曾经无数次做过的事。
“说说你呗。”林星澈忽然开口,语气轻松,眼角却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不是打探,也不是闲聊,而是一种带着真诚好奇的邀请,就像她愿意将自己一部分掀开,也希望他能回以坦白。
许天星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目光从远处的高楼灯影缓缓收回。他沉默了一瞬,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才低声开口。
他说起自己的过去,从小就缺席的父亲,忙于工作的护士母亲,高二那个闷热得几乎让人窒息的夏天,母亲为了救人猝然离世,他一个人站在病房外的走廊里,不知道下一个去处在哪。
他说自己靠助学金和奖学金一路读完医学,从没间断过实习、打工、急诊夜班,日子过得像永远没有白天的夜。
灯亮的地方就有人要救,而他必须醒着,必须撑住,他的语气始终平静,仿佛这些事已成为某种遥远的背景噪音,只有当他说到名字的时候,才终于有了轻微的波动。
“我妈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像天上的星星一样,能照亮别人。”他说着,眼神低垂,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旧梦,“她说星星不属于任何人,但它们在夜里陪着人活下去。”
林星澈轻轻“嗯”了一声,眼神柔和,似乎理解了什么,但她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给了他最真诚的回应。
他们继续坐着,肩膀之间隔着半个拳头的距离,风吹过,不冷,倒像是一种包裹在深夜里的安静陪伴。
话题慢慢从医学转向人生,又不知怎么聊到了洛杉矶的街边汉堡、午夜写论文时的能量饮料和彼此都错过的学校活动。
两人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又像是从未真正认识彼此的旅人,第一次将心事慢慢卸下,一点点交给对方。
当许天星喝完最后一口汤,汤碗轻轻碰到盒子发出一声轻响,正巧这时林星澈也喝完了汤,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视线交汇,嘴角微微一笑。
在这一瞬间达成了某种默契,那种同步的瞬间,让许天星心中的疑惑更加加深。
“好像自己在对着镜子吃饭。”许天星突然冒出一句,随即笑着摇了摇头,仿佛嫌自己说得太多,又自嘲似地补充道,“有点怪。”
“怪?”林星澈略微挑眉,眼中闪过一丝好奇,“我倒觉得挺舒服的。很少遇到这么聊得来的人。”
月光落下来,影子在他们脚下交错,像两条走过截然不同人生的轨迹,在这个夜里,意外重合在一处无声的交汇点。
他们没有再说话,也没有起身,只是坐在那里,看着远处的废墟渐渐沉入沉沉的夜幕,仿佛在守着一段被遗忘的人生,也在见证一段新的情感,悄无声息地生长。
许天星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嘴角的弧度一点点收敛,像潮水退回岸边。他没说什么,但心里却仿佛起了风。
他从小就不是那种容易与人“投缘”的人。人与人之间,他一向保持距离,哪怕亲近也只到合适为止。
然而林星澈,从喝水的姿势、吃饭的方式,到讲起往事时的冷静,再到转身之后的那份倔强隐忍……她身上的许多细节,像极了他自己。
像是一面毫不留情的镜子,把他的骨骼、轮廓、伤口,甚至那些他自己都不愿触碰的地方,一一照了出来。
他有些慌,脑海中忽然闪过顾云来看他时的那个眼神。眼底藏着一种执念似的温柔,那种从不曾动摇的笃定——就好像他早已看清他、认识他,甚至等了他许多年。
可许天星一直没能理解,那眼神到底是因为他是“他”,还是因为他像另一个“她”?此刻,这个念头忽然扎进心头,像一根刺。他越想拔出,越疼。
他独自坐在器材堆旁,风在夜色里穿过废墟,扫起地上的碎石与残纸。
他指尖捏着一根未点燃的烟,低头望着脚边的地面,不知是真想抽,还是只是借着这根烟,坐一会儿,好把脑子里的混乱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