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又从枕头下摸出一本临写的字帖,递给他瞧,“朕这几日临摹卿的‘飞白体’,卿觉得可有长进?”
顾怀玉就着他的手翻过几页,摇了摇头问道:“为何临摹我的字?”
天子稍怔一下低声答道:“卿的字好看。”
顾怀玉眉头一挑,就因为好看?
董太师前几日还因他与天子的字迹相近,在背后骂了他一个时辰,说他有意模仿天子的字迹,折子上都快分不清到底是谁的朱批,这奸贼到底是何居心!
天子见他不语,轻轻合上字帖,小心翼翼地压回到枕头下枕着,紧接着又开口问道:“朕看到卿送来的折子里,李御史参扬州府的知州贪墨,卿觉得该如何处理?”
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抛出了下一个问题,仿佛一刻也不愿停下,生怕顾怀玉的注意力从朝政上移开。
知子莫若父,顾怀玉大致猜到他的小九九,淡淡反问道:“陛下觉得呢?”
天子被他问得微顿,轻声地说:“朕不知道,朕只识得一些京官,出了京城的事朕不甚了解。”
顾怀玉垂眼瞧着他,“李御史为人胆小谨慎,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不会上书。”
“那依卿的意思,知州贪墨是证据确凿了?”
“应当是,不过——一个知州区区五品官,他敢贪墨,背后关系必然盘根错节,朝中有的是人收了他的好处,陛下若想李御史保住命,就派人接他速速入京,免得他死得不明不白。”
天子认真地听他说罢,伸手轻轻地捏住他的衣袖,“卿想的真周到,朕一日都离不开卿。”
顾怀玉就这么瞧着天子费尽心机地讨好自己,却不知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虚与委蛇?韬光养晦?
徐公公迈着小碎步,捧着托盘呈上一碗刚出炉的汤药,“请陛下服药。”
天子瞥眼坐在床榻边的顾怀玉,还未开口,顾怀玉半笑不笑地问道:“陛下要我喂你么?”
“……不必劳烦卿。”
天子当即坐起身来,一刻都不敢迟疑,端起汤药仰头一饮而尽。
徐公公乘着空隙,感激地望一眼顾怀玉。
顾怀玉摇头示意不必介怀,他拿起托盘里的锦帕递给天子,“陛下好好休息吧。”
天子擦拭几下嘴唇,乖乖躺回床里,“朕没病,朕正值青春年少,身强体壮。”
顾怀玉懒得跟他争执,只道:“朝中事务繁多,陛下虽日理万机,但强身健体也不可忽视。”
“朕时常在宫中蹴鞠,只是卿从未来看过。”
天子说着稍稍抬眼看他,又垂下眼说:“卿才是日理万机的大忙人。”
顾怀玉不跟他绕弯子,直截了当问道:“陛下可想学骑射?”
他一问出口,天子哪能不答应,不假思索道:“朕想学。”
徐公公正在收拾满地的碎瓷,担忧地抬起头问:“骑射?不会伤了陛下吧?”
宸朝的文人雅士酷爱蹴鞠,鲜少有人练习骑射,这一传统来源于太祖皇帝乃是武官起义,夺得天下,自然对所有武官有所忌惮,不成文的祖训便是“重文抑武”。
经过百年来时光洗礼,武官地位一朝比一朝低下,不仅不能参议朝政,同级的官阶见到文官还得行礼。
所以文人玩的蹴鞠乃是风雅之举,武官擅长的骑射沦为边缘技艺,若是哪个文人弯弓射雕,会被视为有失身份。
顾怀玉微微一笑,转而问道:“陛下可知都虞候裴靖逸?”
朝中文官天子都只认得五品以上的大官,何况是不参议朝政的武官?
“他是何人?朕不曾听说。”
一旁的徐公公倒是急忙凑上前来,“陛下,这位裴将军在民间可是家喻户晓,传闻他三箭平吴山,吓得东辽人跪地直呼天神!”
天子下意识望向顾怀玉,用眼神询问“宸朝竟有此等的人物,为何我不知道?”
顾怀玉淡道:“那是十年前的事情,陛下当时还是个稚子。”
徐公公也跟在点头说:“是啊!我也是前些年才听说,那年东辽的狗贼攻袭吴山,这位裴将军张弓只射三箭,第一箭射穿东辽的骑兵阵,第二箭点燃了粮草,第三箭射死了东辽主帅!”
天子听得目不转睛,不由从床上半坐起身来,“真得有这么神?”
徐公公说着说着面带笑意,颇有几分得意道:“老奴还没说完呢,那东辽的主帅还是皇叔呢!裴将军三箭吓得东辽人屁滚尿流,以为是武神下凡,连夜撤军滚回东辽,我们可是大涨威风!”
顾怀玉心里嗤笑,主角果然是主角,未曾见面就已经迷得旁人为之倾倒。
宸朝百年以来与东辽势同水火,但因“祖训”,宸朝百姓都瞧不起当兵的,若不是百姓实在没活路,都不会考虑从军这条路。
所以宸朝兵弱将寡,百年来受尽屈辱,不得不向东辽纳贡求饶,方才并州节度使递来的折子,其中所谓的“开市”,实际是每年宸朝向东辽纳贡的日子。
今年初顾怀玉已经派人送去今年的贡礼,还未到年末,东辽又伸出手来讨要银子,岂不是言而无信,欺人太甚!
百姓津津乐道“将军三箭平吴山”的故事,唯有这位将军令百姓扬眉吐气,改编的话本和戏剧层出不穷,裴靖逸大名在百姓间无人不知。
天子缓慢地眨眨眼,顾怀玉教出来的好徒弟,一点都不笨,“既然如此,为何他会在京中为官?”
徐公公张口结舌,求救地望向顾怀玉。
顾怀玉不想提及睿帝,反问道:“陛下可想跟裴将军学骑射?”
天子眼神骤然一亮,毕竟是个少年,难掩对传闻中英雄的仰慕之情,“朕愿意。”
顾怀玉便将这事定下,轻拍天子的手背,“那就等陛下痊愈,宣裴靖逸入宫,教陛下骑射。”
天子虚虚地握住他的手指,眼里的光彩更亮,“到时卿会来么?”
顾怀玉点了点下颚说:“当然。”
觉醒的这些日子,他时常思考,如何令裴靖逸乖乖成为他可控的“血包”。
若是直接摊牌,摆出权势威逼,捉来几个裴靖逸的朋友进行胁迫,虽然直截了当,却太过粗鄙。
他不屑这种蛮横手段,何况裴靖逸这样的人,逼得太紧,只会反咬一口。
按照太医的说法,他想彻底清除体内的寒毒,九黎血必须每月饮上一碗,足足十二个月才能根治。
整整一年的时间难免生变,男主的魅力辐射无所不在,恐怕九黎血还没喝几碗,他就已经魂归西天了。
至于苦苦哀求?
裴靖逸或许会愿意放血救人,但那一定不会是为了顾怀玉。
谁人不知顾相的罪恶滔天?他臭名昭著,罪行累累,有谁会怜悯他?
顾怀玉一开始就没考虑过这条路,所以才将周瑞安给玩废了。
既然来硬的不成,来软的也不成,那就恩威并施,他要尝试驯服裴靖逸这条狼。
若想将一头野狼变成听话的狗,就要备好鞭子与囚笼。
引狼入笼的饵他已经抛出去了,现在就等着狼来咬钩了。
第8章 可否借顾相腰带一用?
几日后,徐公公捧着紫绶铜符,乘轿到了禁军校场,头一回见到传闻里的裴将军。
裴靖逸穿着一袭文雅的宽袍大袖,但不见半点儒雅之气,身量过于高大俊挺,官袍显出宽肩窄腰的好身段,一瞧便知行伍出身,属于穿龙袍都不像太子。
长得眉眼深邃,挺鼻薄唇,不像宸朝翩翩公子那般面如冠玉,常年在边疆风吹雨打,皮肤透出阳光沉淀的色调,更显得轮廓清晰锋锐,极具男人味的长相。
他坐在闲处看兵书,副将疾步走到他身边,低语了几句。
裴靖逸随手将兵书塞进怀里,站起身来道:“公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徐公公笑得亲切,双手将托盘一举,“裴将军客气了,我是来代陛下传旨的。”
按照规矩,接旨的官员应当跪下恭迎圣旨,可裴靖逸站得笔直,毫无下跪之意。
徐公公知道裴靖逸是个武人,不太懂这些朝廷礼数,便也不与他计较,“陛下听闻将军战功赫赫,箭术精湛,英勇无双,特意请将军入宫,授陛下骑射之术。”
裴靖逸眉梢微挑,还未开口,副将已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怒道:“裴将军的骑射乃是杀敌之术,岂能——”
“无妨。”
裴靖逸抬手摁住副将的肩膀,瞧着徐公公轻笑道:“臣领旨,谢陛下厚爱。”
副将咬了咬牙,终究退到一旁,眼神依旧如刀般盯着徐公公。
徐公公将托盘递过去,笑意不减:“裴将军随我进宫吧,陛下在宫里候着您呢。”
裴靖逸倒是气定神闲,抄起铜符系在腰间,拍拍副将的肩膀,“好好练着,等老子回来。”
副将神色稍缓,但仍旧冷冷地盯着徐公公。
徐公公被那目光盯得背后一凉,面上依旧笑意盈盈:“裴将军果然是军中砥柱,难怪连相爷都对你青眼有加。”
“顾相?”
裴靖逸轮廓分明的下颌线绷紧一瞬。
徐公公有意提点他知恩图报,故作惊讶地道:“难道裴将军不知道?是相爷亲自向陛下举荐了你,说你箭术无双——”
“是么?”裴靖逸打断他,半笑不笑地说:“荣幸至极。”
徐公公见他这么上道,不禁再提点他几句:“日后裴将军便是相爷的人,在朝中节节高升,我还要你多多关照呢!!”
裴靖逸微微眯起眼,似是揶揄道:“我是大宸的臣,怎会是顾相的人?”
徐公公被这话噎住,干笑两声:“将军说笑了……相爷如此看重……”
“公公。”
裴靖逸忽然转身,高大的身影投下压迫感十足的阴影,“不是说陛下等着?”
徐公公被他盯得脊背发凉,连忙点头:“是,是……”
不多时,徐公公带着他来到演武场。
明黄御辇高高立于台阶之上,四周侍卫环伺,御辇纱帘遮遮掩掩,隐约见其中坐着两道人影。
裴靖逸撩袍屈膝一叩首,扬声说道:“臣裴度见过陛下。”
御辇里无人应答,脚步声从台阶上方响起,丝绸的靴底轻盈踏在石阶,仿佛来人踩在云端般轻柔。
人还未至跟前,裴靖逸灵敏的鼻子已嗅到袭来的香气,熟沉香的气味柔润甘洌,夹杂着药草的清冷,莫名地很好闻。
一双绣金鹤纹的官靴尖落在他眼前,紫绫织金锦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