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气鼓鼓扒在顾怀玉怀里,语气认真得不得了,“娘和舅舅都那么聪明,说明就是我爹的问题。”
顾婉朝顾怀玉微微摇头,这种话还是不要乱说。
顾怀玉眉头一挑,指腹在他肉乎乎的脸颊上慢慢一蹭,“倒也不是太笨。”
亭中暖意融融,帘幕外的风雪仿佛都与此无关。
远处曲折的回廊下,元琢身影几乎与廊柱的阴影融为一体。
他静静盯着亭中温馨的场景,薄唇微动几下,不可察觉地叹口气。
贤王在他身侧,开口劝道:“陛下既已到此,为何不过去?太后娘娘和顾相都在,一家人正好说说话。”
元琢淡然摇头,波澜不起陈述:“太后不喜朕。”
用“不喜”来形容,实在太过委婉。
根本是刻骨的厌恶,按照祖制,皇帝每日都要向太后请安,但顾怀玉一纸诏令就废了这个规矩。
元琢心里清楚,这哪是什么朝政改革,分明是顾婉不愿见他。
他至今记得父王尚在时那次宫宴,顾婉原本含笑入席,看见他的瞬间变了脸色,当场拂袖而去。
那眼神里的憎恶,仿佛在看什么肮脏的东西,恨不得他立刻消失在这世上。
贤王双手兜在宽大的袍袖里,温声劝道:“太后娘娘素来宽宏大度,想必是与陛下有些误会。”
“皇叔何必说这些场面话。”
元琢目光仍落在亭中嬉闹的舅甥,语气淡得像在议论今日雪色,“家事如何,皇叔心里不是最清楚么?”
顾婉不喜他的原因显而易见,他并非顾婉亲生骨肉。
若睿帝没有他这个长子,如今坐在龙椅上的,就该是亭子里那个正往顾怀玉怀里钻的小东西了。
贤王似未听懂他话里的含义,只道:“陛下与太后终究是一家人,小殿下年纪尚幼,陛下身为兄长,更该多尽孝悌之道才是。”
元琢置若无闻,目光黏在顾怀玉身上分毫不动。
贤王语气温温地说:“陛下何不换个念头?将太后当作亲娘看待,将顾相当做亲舅舅——”
“朕不要是!”
元琢猛地回过头看他,眼神锐利而抗拒。
贤王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惊得一怔,只见他胸口剧烈起伏,拳头攥得指节发白,仿佛“亲舅舅”这三个字是什么洪水猛兽。
他哪知天子心中所想之事,密不可宣之于口。
元琢意识到失态,硬生生将翻涌的情绪咽下去,目光再次望向亭子。
那个和他流着同样血脉的小东西,正肆无忌惮地搂住顾怀玉的脖颈,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嘴唇都快贴到耳垂。
而顾怀玉竟纵容地由着他胡闹,甚至微微低头,认真地听那稚童的耳语。
他心里不是个滋味,面上淡淡道:“皇叔说笑。”
“若朕真的将他当舅舅,那才是……大逆不道。”
贤王敏锐地察觉到他话中有话,却又不敢深思其中深意。
午膳结束,顾怀玉刚走出亭子。
元琢便立刻从廊柱阴影里迎了出来,几步到他跟前,“朕方才路过此处,见卿陪太后用膳,不便打搅。”
顾怀玉脚步不停,只是稍稍颔首,“陛下倒是闲情逸致。”
元琢听这句意味不明的话,脱口而出解释道:“朕已批完卿送来的所有折子,得闲才出来走一走。”
顾怀玉知这小兔崽子心思不纯,又爱演“父慈子孝”的戏码,冷冷“嗯”一声,不置可否。
元琢乖乖跟在他身后,忽见那一袭狐裘下摆曳地,雪色沾湿毛边,登时心疼起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俯身,将那狐裘拖摆捞起,拢在掌心护着,生怕弄脏了似的。
“陛下!”随侍的小太监惊得脸都白了,慌忙趋前,“奴才来拿,万万不可——”
一旁的徐公公只是斜睨了那小太监一眼,懒得多言,手一抬,轻轻往后虚虚一挡。
“别挡着陛下。”他语气带着一种见过大风浪的笃定,“以后在宫里莫要一惊一乍的。”
那小太监怔住,一时不知是该退还是该劝,最后只得战战兢兢垂首站到一边。
顾怀玉听到身后动静,头也不回道:“陛下若真闲的无事可干,不如去读几本书。”
“朕读了。”
元琢将手中的狐裘拖摆递给徐公公,走到他身侧与他肩并肩,献宝似的从袖中掏出几页折叠整齐的宣纸,双手奉上,“朕读《治国论》,有些浅薄心得,想请卿指点一二。”
顾怀玉脚步忽然顿住,目光扫过墨迹崭新的纸,抬眼看他,“陛下候在亭外整整一个时辰就为这个?”
少年天子被他说得耳根子发红,捏着宣纸的指节微微发力,克制着被当面戳穿的羞耻,“太傅说朕的笔记写的不错,但朕想听卿的点评。”
《治国论》是士林奉为圭臬的经典,他想证明自己并非耽于享乐,而是勤学上进,或许能博得眼前人一丝赞许。
顾怀玉接过那几页纸,目光随意地扫过,不到须臾,便低低嗤笑一声,“陛下以后别浪费时间看这种书了。”
元琢撞上他眼底毫不掩饰的讥诮嘲弄,愕然道:“是朕的笔记写的不好?”
顾怀玉将那几张纸递给他,没随手扔进旁边的湖里已算是留情分,“误人子弟,纸上谈兵的东西,以后少看。”
元琢微微一怔,“为何?太傅说此书乃治国圭臬,天下士子必读……”
“圭臬?”
顾怀玉被这两个字逗乐了,随手从旁侧雪枝上折下一支梅枝,边把玩边向前走。
“写这书的人,连州府都没管过几个,空谈什么大道、仁政?这你都信?”
梅花瓣在他指间纷纷落下,他的语气不急不缓,慢条斯理,“治国哪有如此简单?黑的白的,灰的暗的,盘根错节,对错是非从来都不分。”
元琢不自觉地跟上他的脚步,极少听到他谈这些想法,不禁听得入神。
“世上的事从来如此。”
顾怀玉嗓音漫不经心,似像是说给元琢听,又像在说给旁人,“写这书的人太年轻,他以为黑白分明,为官只有做好事、做坏事两条路。”
“可实际上——”
他轻轻将那支梅枝一折,枝断声脆,花落如雪。
“有时候,做坏事是为了能做好事。”
元琢心头一震,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这番话对自幼接受正统教诲的他来说太过震撼。
非黑即白的圣贤之道被轻易打破,那些被太傅们奉为圭臬的准则,在顾怀玉口中竟成了幼稚的空谈。
“那……”少年天子的声音有些迟疑,“若是好坏不分,我又怎么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事?”
顾怀玉像是早就等着他问这句。
他停下脚步,转身将那一截断枝递给他。
梅枝已折,花瓣零落,只剩光秃的枝干,刺上还残着未凋谢的红。
“那就问你的良心。”
他的声音很轻很慢,很是不经意,吐出的字却清晰无比,“你能不能对得起它。”
“别问书,别问臣子,也别问我。”
“你能不能在夜深人静时——”
他忽然伸手,指尖轻轻点在元琢心口,力道不重,却让少年天子浑身一僵。
“不自厌。”
“不自问。”
“不惊醒——”
顾怀玉收回手来,眼神含着几分松散的笑意,一种罕见的温柔语气道:“这才是你应该走的路。”
第44章 一个绝望的直男。……
元琢手中握着他递来的梅枝,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断枝处尖锐的棱角。
这支枝条不重,却像将他年少以来所受教诲一刀斩断,那些“道统”、“仁政”、全在那轻轻一折里,悉数碎裂。
比起圣人所说的之乎者也,长篇大论,顾怀玉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简洁易懂。
没有引经据典,没有圣人之言,却让他感受到一种触及本质的力量。
这不是在教他如何做一位明君,而是在告诉他如何做一个真实的人。
不必做圣人,不必成君子,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朕明白了!”
元琢抬眼看向他,眼泪闪烁着越来越亮的光芒,“朕以后不读《治国论》了,也不听秦子衿讲这些了!”
“卿能教朕吗?”他身子向前一倾,眼中是少年纯粹的、近乎虔诚地仰望,“教朕真正有用的东西!教朕像卿一样!”
顾怀玉垂眼瞧他半响,还算满意他这个求知态度,轻点了点下颚,“看我得闲吧。”
“政务繁忙,未必能时时教导陛下。”
虽然他言之无情,但还是给了一个承诺。
元琢双眸亮的惊人,下意识想握住他的手,手指碰到他手背的一瞬间,那冰凉细腻的肌肤令他的动作一滞,转而向下,紧紧攥住他官袍的袖口。
“朕等着!多久都等!”少年天子的声音压得极低,掩不住其中的雀跃。
顾怀玉瞥一眼被他攥得皱巴巴的袖口,上好的云纹绸缎最是娇贵,被这么一握,立刻泛起细密的褶皱,在平整官服上格外扎眼。
元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神情微僵,连忙松开手指,低头认真抚平那几道折痕。
“对不起,卿的衣服皱了。”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
顾怀玉淡淡“嗯”一声,“陛下若无事,我府中还有些杂事要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