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完,却没等来回应,赵诚疑惑地抬头,只见裴靖逸仍保持着展开血书的姿势,手指捏着布帛边缘,指节微微发白。
晨风吹动血书的一角,在裴靖逸眼前轻轻晃动,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死死盯着纸上字迹,仿佛要把每一个字都刻进眼底。
赵诚突然不敢出声,这才惊觉,裴靖逸跟他们这些走投无路从军的人不同。
自从大宸开国起,裴家祖祖代代皆为武将,为大宸基业立下汗马功劳。
镇北军里提起裴家无人不服,裴父甚至坐上武将天花板的位子,一州的节度使,统领三十万边军。
可那又如何?进京述职时,还不是要对着五品文官行礼?
武将不能议政,不能决策,只能连兵仗都拎不稳的太监监军指挥。
两年前他跟裴靖逸入京述职,监军的阉人翘着兰花指,硬要改走险路,结果折了三百精锐。
那阉人轻飘飘一句“武夫不懂变通”,就把罪责推得干干净净。
更可笑的是庆功宴上,那些文官高坐首位,把斩将夺旗的功劳算在自己头上。
他们这群真正卖命的却只能在殿外喝风,最后分到的赏银还不够人家的一双鞋履。
功劳被人分走,黑锅却一个不落地砸在头上。
不是没想过反驳,不是不懂得委屈。
但大宸祖制就挂在宣德门上——
武将只能打仗,不能说话,不能反驳,不能议政。
你是军功赫赫?对不起,不如我家读书郎考中个进士。
你是铁血封侯?你在我面前,还得行礼。
你立的功,从我指缝里漏一星半点,就算赏你天恩。
如今那块压了武将百余年的牌匾,竟被顾相说摘就给摘了?
裴靖逸将血书往怀里一塞,突然调转马头。
赵诚急吼吼在后头高喊:“将军,您去那儿干什么?!现在那边全是疯了的读书人,连巡防的都不敢靠近!”
裴靖逸闯的就是宣德门,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他今日也要闯上一闯。
宣德门前,他飞身下马,玄色大氅如鹰翼展开,右手已顺势抽出守卫箭囊里的白羽箭。
弓如满月,弦惊霹雳——
“轰!”
箭矢贯穿鼓心,余势未消,带着整面登闻鼓重重钉在廊柱。
满场太学生与翰林如遭雷击,集体失声。
裴靖逸随手抛还长弓,他甩缰上马时,大氅下摆扫过最近一个书生的脸:
“再敲一次,下次射的就是人。”
雪色渐深,风声愈紧。
相府却静得出奇,仿佛与外界喧嚣完全隔绝。
裴靖逸大步穿过庭院,却在花厅外猛地停住。
清一色的官服,肩头雪白一片,从五品主事到二品御史,不下十人,或跪或立,俱是顾党旧人。
“相爷,您是一朝权相,应为祖制垂范,岂可亲手拆了太祖旧制!望相爷三思!”
“若此例一开,千百年来的文脉纲常尽毁!我等惶恐,不敢不谏!”
“求相爷收回成命,还我大宸正统,还祖宗清誉!”
这些跪着的顾党官员,哪个不是靠着科举正途、经史子集爬上来的?
即便依附顾怀玉,骨子里仍自诩读书人的风骨。
如今顾怀玉一纸令下,竟要将他们与那些粗鄙武夫平起平坐——五品武将可议朝政,见官不拜,俸禄同享?这简直是要掘断千年文脉的根!
枢密使最先看见他,竟踉跄着爬过来拽住他的袖子,“裴将军!您来得正好!快去劝劝相爷吧!”
裴靖逸垂眼看他。
“相爷这次实在......实在......”
枢密使急得满头大汗,“您也知道,祖制不可违啊!文武分治乃太祖定下的规矩,如今相爷突然要废,这不是与全天下为敌吗?”
旁边几个文官也纷纷附和:“是啊裴将军,您如今是相爷面前的红人,您去说,相爷或许能听......”
裴靖逸任由枢密使拽着衣袖,冷飕飕目光扫过满院的人。
连这些畏顾怀玉如虎的顾党官员都接受不了,何况天下士子?
顾怀玉这次真的是捅破天了。
枢密使见他毫无反应,压低声音劝道:“其实......其实您虽是武职,但在相爷眼里,与文官也没什么两样......”
这话说得恳切,仿佛是什么天大的恩赐。
裴靖逸蓦然抽回袖子,径直穿过跪了满院朱紫的官员。
他大步行至顾怀玉寝房门前,忽然双膝跪地,俯身叩首,额头贴地,干脆果决,姿态恭敬得近乎虔诚。
“下官裴度,求见相爷。”
这一声不卑不亢,却震得满院文官心头一颤。
第32章 可怜的裴靖逸,被他玩弄于……
云娘推开房门,轻声道:“将军请进。”
屋内暖香浮动,顾怀玉斜倚在软榻,雪白软裘半搭在肩头,衬得他肤色皎若莹玉。
沈浚跪在案前,正低声禀报。
听到裴靖逸进来,他话音一顿,眼尾弯起一道阴郁弧度,又继续道:“相爷,太庙前已跪满皇亲宗室,翰林院联名血书递到御前。”
“若明日议会照常开,您要面对的恐怕是整个朝廷。”
裴靖逸立在门边,第一次如此认真端详顾怀玉。
这位即将与全天下为敌的权臣,此刻从容不迫地斜倚在那里,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暖炉上的银环,仿佛外面的惊涛骇浪都与他无关。
他早知此人手段,也亲身领教过,却始终看不透这人的心思。
赈灾刚挽回些名声,如今又为这事触犯众怒。
若说是收买人心,这般代价未免太过得不偿失;若说是为了......收买他的心.....
裴靖逸喉结微动,垂下眼。
“沈浚。”顾怀玉瞧着沈浚,嚼字的嗓音倦懒,“明日你会站在本相这边么?”
沈浚当即叩首,毫不迟疑地道:“下官永远站在相爷这边。”
顾怀玉轻点头:“议会照常开。”
他早料到今日的场面,也料到顾党的官员靠不住,沈浚的忠心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还有人愿意站在他这一边。
开弓没有回头箭。
明日之后,要么他彻底改写大宸百年祖制,立武将之尊于朝堂之上,将来才能与东辽一决生死。
要么……他死得比原书里更快,不等旁人动手,就先溺毙在天下士子的唾沫星子里。
“躲着不是办法。”顾怀玉目光扫过沈浚与裴靖逸,淡道:“若本相不去会会那些清流,这事永远没完。”
沈浚的额头抵在地上,闭上眼睛,语气决绝:“明日不论局势如何,下官都会随相爷一同扛下。”
顾怀玉轻“嗯”一声,指尖在银环上轻轻一叩,“回去歇着吧。”
沈浚深深一拜,起身时幽幽瞥过裴靖逸一眼,才转身离去。
房门合上,只剩俩人独处,气氛莫名微妙。
裴靖逸没有多余废话,单膝一屈便双膝跪地,抱拳行礼的动作干脆利落,“裴度愿听相爷号令。”
他早就看宣德门上那块牌匾不顺眼。
“文定庙堂,武镇四方”八个大字,他只看到庙堂乌烟瘴气,明争暗斗,武镇四方……大宸年年向东辽纳贡,俨然东辽的附属国,哪还有四方?
但他想摘下那块匾,除了谋反这一条路之外,别无他法。
如今顾怀玉轻描淡写就摘了它,倒让他这个被困在京城的困兽,看到了另一条路。
顾怀玉缓缓地歪过头来,能这么听话的裴靖逸实在罕见,他雪色的足尖从狐裘下探出,轻轻一点案前地砖,“跪过来。”
裴靖逸目光扫过那抹玉足上的一点嫣红,稍稍别开视线。
他动作干脆膝行上前,高大身躯即使跪着也与软榻上的顾怀玉平齐。
顾怀玉瞧他脸上的烫伤的红痕几乎消失,若是自己也有这般强健体魄,何须日日与汤药为伴?
这般想着,他指尖已掐上裴靖逸的脸颊:“裴将军这是终于服气了?”
裴靖逸直视他的眼眸,强忍着不去在意萦绕鼻尖的幽香,“相爷做了我不可做的事。”
顾怀玉松开手,在他肩膀慢悠悠蹭了蹭了手指,好似在擦去污秽,“你不可做的事情?”
“这天底下还有你不可做的事?”
话未挑明,但二人都心知肚明。
裴靖逸倒是坦荡荡,毫不避讳,“相爷心中清楚,我可万军之中取敌首级,却不得问政半字。”
——不得问政。
这简单的三个字,像一道无形枷锁,困住了多少将士的咽喉。
若将镇北军全权交予他,他定能杀穿东辽,夺回失地,一雪前耻,让那些蛮夷听见“裴”字就闻风丧胆,让边关百姓再不必受劫掠之苦。
可祖训在上,那些连马背都爬不上去的文官,那些连血都没见过的清流,却要对着沙场老将指手画脚。
他不是他父亲,他爹一辈子忠心耿耿,别无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