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公公见状忙低声上前:“陛下,手……”
“无碍。”
元琢一把甩开他,蹬龙靴一步步踏过丹墀,在谢少陵身前驻足。
他俯身瞧着这个钦点的状元郎,唇边带着点点笑意,“谢卿,朕差点忘了告诉你——”
“钦天监查了你八字命理,卿命中有大劫将至,不宜早婚。”
谢少陵低头叩首,一言不发。
元琢怜爱般拍拍他的肩膀,笑意延伸至眼底,“朕得此良臣,怎舍得让你折命?”
“赐婚之事,就此作罢。”
他掌心的血早已浸透袖口,自指缝蜿蜒而下,一寸寸渗入谢少陵肩头。
谢少陵肩背如山般挺直,半晌,才低声道:“臣……领旨。”
没有“谢恩”二字。
元琢大步流星地穿过回廊,袖袍翻卷如怒涛,内侍一路小跑着跟在后面,战战兢兢。
“砰!”
寝殿雕花门被元琢一脚狠狠踹开,惊得檐下栖鸟四散。
“都给朕滚出去!”
随着一声暴喝,青玉笔架率先砸在地上,碎成数段。
接着是鎏金香炉、翡翠屏风、御案上的奏折……所有能触及的东西都成了天子怒火的祭品。
徐公公跪在殿外,听着里面接连不断碎裂声,老脸皱成苦瓜脸,现在谁进去就是掉脑袋,能安抚里面那位的只有一个人。
偏偏谁也不敢去请那个人进宫。
“他怎么敢……怎么敢!”
元琢手中紧紧攥住半截碎瓷,掌心被割得鲜血淋漓也浑然不觉。
他眼前不断浮现谢少陵跪在殿中的模样,那句掷地有声的“正是顾相”。
最荒唐的是,这道赐婚圣旨,竟是他自己亲口应下的。
一想到这个,他心里难受得要命,胸膛剧烈起伏,像快要喘不过气来,浑身的力气一瞬间被抽干,踉跄后退几步,跌坐在满地狼藉里。
“他怎么敢的……”
少年天子蜷缩起身子,死死地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也不肯松开一点。
他眼眶通红,却倔强地仰着头,不让那滴泪落下。
“凭什么?”
他黏着委屈的鼻音,极低的声音自问:“他凭什么?朕连唤他的表字都不能……”
有人却可以光明正大,明目张胆地写诗。
凭什么?
温热的血顺着手腕灌入袖口,掌心的伤口血肉模糊,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痛,比起心口尖锐的痛,这点痛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是君,顾怀玉是臣。
他是徒,顾怀玉是师。
他是由顾怀玉养大的,在顾怀玉眼里,他永远是个孩子。
上有祖宗礼法,中有忠孝节烈,下有万民侧目、四海朝宗。
所凭的,不就是这些么?
一首《咏梅》传到相府里,不到半个时辰。
小太监跪在案前,战战兢兢地将琼林宴上的事一五一十禀报。
顾怀玉执笔未停,直到听闻谢少陵亲口承认诗咏之人为自己,笔尖才微微一顿,在奏折末尾晕出一团朱砂墨。
他抬起眼,语调淡得几乎没有情绪起伏:“嗯?他认了?”
小太监额头死死贴在地上:“谢状元亲口承认,《咏梅》之梅,正是相爷您。”
顾怀玉缓缓眯起眼。
谢少陵认得他是“梅公子”,倒不意外,当日亲手写下“瑜”字,本就没打算隐瞒。
可他没料到,这位状元郎竟敢在清流党环伺、文武百官面前,当堂投诚,毫无遮掩。
此举无异于扇了董太师一记响亮的耳光。
若是内奸,那未免太拙劣,清流党也不是蠢到当众让人煞自己威风。
谢少陵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顾怀玉握着笔杆,笔尾若有所思地点着下颚,漫不经意问:“你说,他想从本相这讨到什么?”
小太监支吾两声,小心翼翼道:“听说谢状元仰慕相爷风采。”
顾怀玉被逗的轻笑,“他仰慕本相?”
不想要他的命就已经很好了。
他不怕谢少陵居心不良,麾下已经有个沈浚了,再来一个正好凑一对,看他们能翻出什么浪来。
不过,既然谢少陵决心要投奔他,他该表的态也得表一表。
小太监不敢回答,却听头顶传来一声慵懒的吩咐:“去跟云娘说,将本相方才吃剩的半碟桂花糕留下,一会谢少陵来了,本相要亲自送给他吃。”
这是照着“汉高祖赐食”的典故来演的,当年汉高祖危难之际,韩信来投,高祖大受感动,将正在吃的点心分与韩信一半。
谢少陵饱读诗书,应当明白他礼贤下士的意思吧?
第29章 “本相宠你,还不谢恩?”……
盐粒子般的小雪飘飘洒洒,融入万籁俱寂的夜色。
谢少陵来到相府前,雪粒子已覆满肩头。
宰执府高门巍峨,檐下悬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映得门前积雪泛着橘红的光晕。
门前两列戎装侍卫静立如雕,森严阵仗不下宫门。
“这位可是谢状元?”一道爽朗的声音传来。
谢少陵抬眸,见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站在阶前,眉眼含笑,正是柳二郎。
“相爷说,状元郎今晚一定会来。”柳二郎搓了搓手,呵出一口白气,笑得热络,“特意吩咐我在这儿候着您呢。”
谢少陵耳根子发热,微颔首说道:“有劳管事。”
柳二郎一边引他往里走,一边新奇地打量他。
清流党投到顾怀玉麾下大有人在,但把这事干得轰轰烈烈的,只有这么一位。
谢少陵穿过数重回廊、影壁、石桥,一路皆有火盆暖道,灯火通明如昼。
庭中梅树寂然无声,枝头残雪压得微弯。
来到内宅寝殿前,柳二郎做个请的手势:“状元郎请。”
谢少陵抬眸,只见寝房前悬着素纱灯,烛火透过薄纱,安静得没半点声音。
柳二郎见他站着不动,压低声说:“不必通传,相爷在里面等你。”
谢少陵忽然撩袍跪在阶下,双膝跪得结结实实。
柳二郎愕然不解,“状元郎这是?”
谢少陵腰背笔直,双目盯着屋里的烛火,吐出两个字正腔圆的字,“谢罪。”
又是谢罪?
柳二郎无话可说,前不久那位也跪在这,光天化日,狂荡不羁,赤着肌肉结实的上身,一问起来也说是“谢罪。”
一个两个的,怎么就这么多罪要谢?
柳二郎也管不了他,转身回了外院。
雪越下越紧,簌簌落在谢少陵的肩头、发间,渐渐覆上一层薄白。
他跪得极稳,背脊笔直如松,如同今日跪在殿上那般,连睫毛上的霜都凝得纹丝不动。
裴靖逸踏着积雪走进相府后宅时,远远只瞧见一个雪人。
——倒真是喜欢跪。
他立在不远处,眯起眼睛慢慢将人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像一头审视对手的狼,冷静,沉默,眼底带着戏谑的讥诮。
半响,裴靖逸收回目光,踏入温暖如春的屋里。
顾怀玉依然倚着案几,瞧着手中折子,耳畔忽然听见一阵干脆利落研墨声,墨锭与砚台相击的脆响,力道均匀得像是丈量过。
他懒洋洋打个哈欠,眼尾挑起一抹倦色,“裴将军这是...伺候本相伺候出滋味来了?”
裴靖逸单手行云流水地磨着墨,倒是不急不躁,“今日相爷大出风头,我怕有人趁乱行刺,特来守夜。”
顾怀玉心里好笑,整个大宸朝,最恨不得要他命的人,他身边现在就有两个,一里一外,都与他近在咫尺。
“那裴将军真是有心了。”他不咸不淡抛一句。
裴靖逸眉头微挑,搁下墨锭,“先前是我意气用事,还请相爷见谅。”
顾怀玉侧过头望他,轻轻疑惑“嗯?”一声,“裴将军说的先前,是差点一箭射死本相那回——”
“还是险些掐死本相的那一回?”
稍稍停顿,不给裴靖逸回答的机会,他扑哧一笑,“难不成是烧了本相赠你帕子那件事?”
裴靖逸眼底倏地泛起星星点点笑意,若是从前,他定要暗骂这奸相厚颜无耻,此刻却莫名觉得这咄咄逼人的模样竟有几分……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