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风卷着他的话语散开,仿佛在说给整个东辽听:“两百年前,一伙快要冻死的牧民,为了一口吃食抡起砍刀,最后却杀出个让四方战栗的王朝。”
说到此处,他回头看向杜拔勒,嗤笑着说道:“东辽上下人人皆怕城一破,就丢了身上的绫罗绸缎、吃的山珍海味。”
“本王却不怕,城破?不过是将城池再抢回来,但本王怕的是——”
他走近杜拔勒,一字一句地道:“狼崽子们真当自己是吃草的羊了。”
杜拔勒冷汗浸透重衫,黏腻地贴在脊背上,忙不迭应道:“王爷明鉴万里,属下愚钝。”
耶律迟复又坐回高座,手掌轻拍膝头:“睡狼被羊啃去了血肉,如今也该醒了。”
此时帐外亲兵候立,他抬手一挥,示意传信的亲兵进帐。
传信兵入帐跪地,高声道:“急报!云内州尽数陷落,大宸旌旗已插上城楼!”
耶律迟眉头挑起,向前倾身问:“三日前才丢一郡,我东辽的城墙,莫非是草纸糊的不成?”
“禀王爷。”
传信兵连忙低下头,“自大宸入境以来,凡攻下一城,皆严禁士卒烧杀抢掠,不许侵扰良家,他们还开仓放粮,抚恤孤老,自称‘皆汉人,当相帮相护’。”
“大宸对城中汉民宽待有加,此讯已广为流传,故而汉民见大宸兵临城下,往往暗中通风报信,里应外合。”
“而征召之汉人士卒,亦多有潜逃者,眼下情形便是:军中戒备虽严,然城中百姓却多欢迎大宸入城,故彼进兵一路顺遂,所向多利。”
杜拔勒眼眸骤然发亮,袖中的手默默攥紧,面上适时露出悲愤之色:“岂有此理!”
不必多说,耶律迟也知晓这是顾怀玉的“本事”,他倚着王座轻笑:“难怪贤王当初一再劝我,务必要先杀了顾怀玉。”
他赴大宸之前,并不知这位宰执的厉害,到了大宸,见到那病恹恹、娇慵慵的美人,又哪里下得了手?
他指尖轻搭在胸口,当真是日思夜想,盼着早日再见顾怀玉。
念及此处,他转向杜拔勒,语气悠然:“你既为汉人,且说说,是抱团的绵羊厉害,还是醒来的睡狼能赢?”
杜拔勒似被这个问题吓到,跪地叩首高声喊道:“东辽铁骑所向无敌!”
耶律迟轻嗤几声,不置可否。
第101章 (完结章上)
自打裴靖逸得了宰执的“恩宠”,便如同得了神助,先取云中要塞,再克白狼险关,铁蹄所至,东辽帅旗纷纷坠地。
短短三月,连下十二城,寒铁弓一张一弛,东辽七位大将殒命。
敌营哨兵远远望见“裴”字帅旗,腿肚子先软半截。
顾怀玉与他,一个前线征战,一个后方坐镇,二人聚少离多,唯有攻下一城,才能挤出几日相处。
这日,云内州最后一城告捷,这块被东辽割占七十年的疆土,终于重回汉家之手。
中军帐内,顾怀玉端坐主位,左右文武分列而立。
众人目光皆凝于沙盘上那条绵延数百里的运粮线——
大宸连取十二城,战线拉长,粮道纤细如蛛丝,承载百万雄师已是岌岌可危。
“报——”
亲兵疾步入内,“裴元帅到!”
帐帘掀起,裴靖逸大步迈入,甲胄上的血迹还没干透,却在踏入军帐的刹那,目光灼灼地锁住主位之人。
顾怀玉单手支着下颚,睨他一眼,不冷不热地吩咐:“赐座。”
裴靖逸大半个月没见他,想他想的要命,毫不避讳朝主座方向飞了个吻,清晰地发出“啵”的一声。
帐内武将们个个想笑又得强忍着,不敢在这严肃场合笑出来。
如今裴靖逸爬上相爷的床,成了明晃晃的“宰执夫人”,那镇北军岂不都成了宰执的小舅子?
能跟相爷把关系攀得更近,这些行伍出身的汉子们哪有不愿意的?
唯有韩鼎扶着额头长叹一声,既痛心自家儿郎不知检点,又忧心这“狐媚惑主”的名声传出去有损元帅的威名。
裴靖逸一屁股坐下,侧着身子大喇喇地望向主座,“相爷是不是没好好吃饭?我瞧着您瘦了。”
顾怀玉淡淡“嗯”了一声:“本相日夜为战事忧虑,睡不着觉。”
“我也睡不着觉。”裴靖逸说得是实话,当着满帐文武的面,又堂而皇之地补了句:“想相爷想的。”
顾怀玉早已习惯他这般没个正行,但这般明目张胆地放肆,着实让帐中为数不多的文官们心头一刺。
谢少陵霍然起身,眉峰紧蹙:“裴元帅若有时间说这些闲话,不如多为相爷分忧。”
坐在他身侧的沈浚微微颔首,顺势补刀:“元帅若是真心担忧相爷玉体,更该在前线奋勇杀敌,早日平定战事。”
这话落在武将耳里可不中听。
三个月连下十二城,裴靖逸马不停蹄,哪有半分迟疑?破城后连庆功酒都撤了,一心杀敌,这还不叫替顾相分忧?
金鸿铁了心要做“宰执的小舅子”,起身粗声粗气道:“你们凭啥说裴元帅?你们整日在顾相身边伺候,没得顾相垂青,这能怪得了俺家元帅?”
裴靖逸递一个赞许的眼神,好小子,没白提拔你。
谢少陵不急不躁地拂了拂衣袖,从容道:“我等在相爷身边,亦是为相爷效力,我在枢密院督办粮草,沈大人执掌军报文书,皆恪尽职守。”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只是无人似裴元帅这般放肆。”
“那俺们元帅为相爷效力,能跟你们一样吗?”
金鸿嗓门洪亮,话说得直白露骨,“咱们元帅可是……”
话到嘴边又生生刹住,但帐中众人哪个不是心知肚明?
满座将领憋笑憋得脸红脖子粗,裴靖逸这是一个人效两份力,战场上一份,罗帐里一份,可不就是与众不同?
谢少陵到底少年郎,脸皮子薄,顿时面红耳赤,欲言又止。
“金都头是想说——”沈浚面带浅笑,不急不缓地接过话头:“裴元帅恃宠而骄吧?”
他目光转向顾怀玉,意味深长地道:“相爷将裴元帅宠得无法无天了。”
顾怀玉心说这真是天大的冤枉,裴靖逸分明是自个儿宠自个儿,变着法儿为自己谋福利,关他何事?
裴靖逸大喇喇地往椅背上一靠,扫过看不顺眼的沈浚,“沈大人真是慧眼,裴某确实很得相爷的宠。”
他故意拖长声调问道:“但至于'骄'?有吗?”
沈浚看着他这副嚣张模样,哪一处不是“骄”字的最好诠释?他幽幽道:“裴元帅可听过那句诗:'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帐中霎时一静。
沈浚不紧不慢地继续道:“裴元帅如今年岁也不小,还能在相爷面前……得宠几年?”
话说得绵里藏针,暗讽裴靖逸以色侍人终有色衰之日,又暗示武将生涯短暂,迟早死于非命。
裴靖逸望向主座的顾怀玉,意味悠长问:“我能得宠几年,是相爷说了算吧?”
顾怀玉眸光微冷,自家的狗自己怎么教训都行,哪容得外人说三道四?
“沈浚。”
这一声唤得极冷,帐中霎时鸦雀无声。
他坐在的椅子里,举着手中的军报翻阅,慢条斯理地道:“本相的人,轮不到旁人置喙。”
说到此处,他才抬眸,目光扫过沈浚苍白的脸色,“大帐是讨论军务的地方,不是给你们谈风论月的。”
这话说得实在偏袒,谈风论月的岂止沈浚一人?
裴靖逸心里美得直冒泡,半个月没碰过小玉大人的身子,此刻被他一句话勾得心潮翻涌。
春宵一刻值千金,他恨不得立刻搂着顾怀玉回帐歇息。
“相爷。”他霍然起身,大步走到沙盘前。
军务上的事他早已成竹在胸,来前便想好了对策,他在沙盘上利落点过几座城池:“我军深入东辽腹地,不宜再带百万雄师。”
他指尖在沙盘上划出一道锋利的轨迹:“我决议率三十万镇北军继续北上,厢军与蕃兵留守已夺城池。”
“一防东辽反扑,二可减轻粮线压力,三能加快行军速度。”
这番话干脆利落,方才还嬉皮笑脸的人,转眼便恢复了杀伐决断的元帅本色。
只是他一双深邃的鹰眼时不时往主座瞟,心里打的什么主意顾怀玉可太清楚了。
顾怀玉对这个决议并无异议,若换作是他,也会做出同样的决断。
只是……
他若有所思道:“如此一来,镇北军与后方脱节,孤军深入东辽,险。”
裴靖逸朝着他抱起手臂一笑,“相爷放心,三日一烽火,一夜两鼓声。”
帐中老将们纷纷点头,这是军中最高规格的联络信号,意味着前锋与后方将保持最紧密的呼应。
顾怀玉点头应允,“本相准了。”
军议既毕,便该轮到“谈风论月”了。
帐中武将们极有眼色地告退,连方才被训斥的沈浚也沉默起身,随着众人退出大帐。
唯有谢少陵仍立在原地,做一根扎眼的钉子。
裴靖逸手臂已经半抬起来准备搂人,却被这碍事的兔崽子打断,“谢大人还有军务要禀?”
谢少陵眼睫轻颤,少年人乌黑澄澈的眸子直直望向顾怀玉,他强撑着扯出个笑容:“粮道新到的三十万石军粮……下官想请相爷过目调度文书……”
粮草调度本就是他分内之事,何须在此请示?
顾怀玉揉了揉眉心,坐直身子道:“本相不过目了,信你便是。”
谢少陵仍钉在原地不动,执拗地继续道:“下官还有事要禀,云内州马队调拨、驿站换乘、桥梁修缮,还请相爷定个章程。”
裴靖逸也不打断,自顾自地解起甲胄,玄铁护腕“铛”地落在案几上,胸甲系带被一根根扯开——
云内州方才平定,城中尚有残兵游勇,此刻又是青天白日,哪是元帅卸甲的时候?
这卸甲的目的,简直昭然若揭。
顾怀玉指尖轻点额角,“依照旧例办,有变故再来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