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俘虏的东辽人,该关的关,该杀的杀,他从不在这等事上含糊。
城门外一片喧嚣,首战大捷,三军士气如虹。
这群年轻气盛的将士早早守在门口,等着迎接自家兄弟班师归营。
这样的场面,自然少不了顾怀玉。
他立在城门前,被一众文武官员众星捧月般簇拥着,清瘦的身形与粗粝的战场格格不入,偏又莫名和谐。
最先回来的是厢军将领,那汉子生得魁梧,几步奔到他跟前,单膝跪地抱拳:“相爷!末将不辱使命!”
顾怀玉伸手扶住他的手臂,起身时又顺势拍了拍他肩头,“今日之功,本相记下了。”
这汉子激动得手足无措,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
忽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如闷雷般由远及近。
黑压压的骑兵队伍卷着漫天尘土归来,为首的裴靖逸策马疾驰,将身后将士远远甩开。
他冲到城门前猛地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长嘶一声。
不等马匹站稳,他已随手甩开缰绳,一个利落的翻身跃下马背。
铁兜鍪被他随手往后一抛,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不偏不倚地落入亲兵怀中。
裴靖逸大步流星穿过欢呼的人群,目光如炬地盯着人群中央那抹身影。
他浑身还带着战场上的肃杀之气,铠甲上沾着未干的血迹,却浑然不顾四周道贺的将领,径直朝顾怀玉走去。
“裴——”
顾怀玉唇畔一勾,刚吐出一个字,话音未落就被一把揽入怀中。
裴靖逸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身,在数万将士的注视下,竟直接将人抱离地面,当众转了一圈。
顾怀玉倒是神色如常,双脚刚沾地便从容不迫地道:“本相恭喜裴元帅首战大捷,凯旋而归。”
可这番场面却叫身后的文武官员齐齐变色——
谁家将军凯旋归来会当众抱着宰执转圈?!
成何体统啊!
那熟稔的架势,分明不是头一回这般亲近。
更别提裴靖逸那双铁臂至今还牢牢环在顾相腰间,这哪里是下官对上官该有的姿态?
裴靖逸哪管旁人如何作想。
他低头瞧着怀中人清透的眉眼,笑起来露出锋锐的犬齿:“相爷是不是要赏我点什么?”
顾怀玉不动声色地在他手臂上轻拍一记,裴靖逸这才识趣地松开。
他整整被揉皱的衣襟,恢复那副端方持重的宰执姿态:“嗯?裴元帅想要什么,且说来,本相自当应允。”
裴靖逸舔了舔还带着战场血腥气的薄唇,声音低到只够两人听见:“我要吻相爷。”
顾怀玉眉头微蹙,似是不太理解他的意思,“嗯?你要问本相什么?”
裴靖逸被这装聋作哑的回应噎得喉头一哽,眼底暗火更盛。
他忽然抬高三分声量,字字清晰得让在场众人都能听见:“我想要吻怀玉,相爷赏不赏?”
若说方才当众搂抱尚可用“大捷之喜情难自禁”搪塞,这句赤裸裸的求欢便彻底撕破了遮羞布——
沈浚的脸色霎时阴冷下来,敛眸死死地盯着他。
谢少陵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少年意气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
聂晋则低着头,盯着脚下的青石砖,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魏青涯难得没了笑意,只幽幽叹了口气。
唯独韩鼎瞪圆了眼睛,两手使劲揉着耳朵,怀疑自己年迈耳背听岔了话。
他突然一把拽住身旁沈浚的衣袖:“沈大人,老夫方才是不是听岔了?裴小子说要……要亲顾相一口?”
沈浚是一句话也不说。
顾怀玉知晓裴靖逸存心惹乱子,仍旧蹙着眉头,“什么坏玉?本相只有美玉。”
“裴元帅若想要,本相赏给你便是。”
说罢他一抬手,侍从会意,当即从犒赏的箱子里捧出一块上好美玉,恭敬地托在盘中递到裴靖逸跟前。
裴靖逸毫不推辞地接过美玉,突然朗声笑道:“谢相爷赏!”
他声音力道宏厚,叫周围的镇北军听得清清楚楚,“这个小玉我定当贴在胸口暖着,含在嘴里润着,夜夜揣在心口窝供着!”
周围将士哄然大笑,只当他们的元帅在说俏皮话。
几个粗豪的将领还跟着起哄:“元帅可得收好了!”
“改日让弟兄们也开开眼!”
顾怀玉抬手为他亲手整理战袍衣领,秀白的手指在朱红的系带翻飞,轻嗤笑道:“敢弄丢了,本相拿你是问。”
裴靖逸趁机低下头,配合着“礼贤下士”的架势,温热鼻息几乎碰到他耳畔,“那我何时能亲亲小玉?”
“小玉”二字咬得旖旎万分。
顾怀玉慢条斯理抚平他肩上战袍褶皱,颇为认真地一思索,“那要看——”
他将尾音拖得绵长,久的叫裴靖逸心跳加速,才慢慢地吐字道:“本小玉的心情。”
裴靖逸的喉结随着他拖长的尾音重重一滚,铠甲下的胸膛明显起伏了两下。
方才战场上杀人如麻的煞气还未散尽,此刻又被这声“本小玉”勾得浑身上下血脉偾张。
妈的!这满城的将士,满朝文武,怎么都挤在这里碍眼!
否则,他非得当场抱着他的小玉亲个够!
打了大宸朝建国两百年来最漂亮的一场胜仗,并州城里自是喜气洋洋,百姓像过年一般张灯结彩、互道喜讯,处处洋溢着胜利气息。
而另一边的河朔城,却是一片死气沉沉。
东辽皇庭军向来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何曾在宸人手里吃过这样的苦头?如今溃败的消息一传开,军心涣散,人心惶惶。
耶律迟自然清楚自家将士是什么德性,这场仗他早有预料,索性亲自赶到前线督战。
人还没进城门,便见得城头下丢盔弃甲、灰头土脸的东辽兵丁,一个个如丧家之犬,落荒而逃。
正如他所说,这些年在大宸酒色财气里泡着,穿锦衣,坐软轿,吃惯了山珍海味,老虎早已变成了绵羊。
所以见着那抛下残兵、独自逃回来的萧赤风,耶律迟非但没有动怒,反倒生出几分冷淡的兴趣。
他端坐在堂上,手里捧着一盏清茶,慢条斯理地轻啜一口:“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
萧赤风这姓氏本就昭示着他的出身——皇庭贵族的娇生惯养的公子哥。
家里本以为大宸不堪一击,便派他出来刷刷军功,谁曾想在城外还没打几仗就输得一塌糊涂。
耶律迟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
若按他往日的性子,这等败军之将早该拖出去喂狼。
但如今他学着顾怀玉那套“以德服人”的把戏,反倒生出几分耐性。
“想报仇?”他搁下茶盏,循循善诱,“就把河朔城守成铁桶,叫大宸寸步难进。”
萧赤风双拳攥得咯咯作响,“都是裴靖逸那个低贱汉人使诈!有本事真刀真枪干一场!我让他见识见识什么是草原第一猛安!”
耶律迟置若无闻,目光越过他,朝门外侍卫使了个眼色。
不多时,侍卫便引着个文士打扮的青年进来,分明是汉人面相,却作胡袍辫发,步履从容不迫。
萧赤风正骂得唾星四溅,蓦地瞥见来人,咒骂声戛然而止:“杜拔勒?你来作甚?”
耶律迟轻笑着替他答道:“去和谈。”
“和谈?!”萧赤风如被踩了尾巴的狼般跳起来,涨红着脸吼道:“跟那些两脚羊和谈?!”
杜拔勒不慌不忙地拱手,笑着说道:“公子稍安勿躁,和谈不过是王爷的权宜之计。”
萧赤风虽是个莽夫,倒也不全无脑子,突然笑道:“王爷如今行事,倒越来越像那些汉人了。”
耶律迟目光冷冷扫过他,落在杜拔勒身上:“你此番以本王特使身份前去,告诉大宸——若肯退兵,岁贡减三成,绸缎减五成。”
杜拔勒躬身应道:“属下明白。”
“再带一句。”
耶律迟,“本王可立血誓,三十年内不犯大宸边境。”
杜拔勒显然明白他的用意,嘴角笑意更深:“属下记下了。”
耶律迟说完,却并未挥手让他退下,反而忽地坐直了身,似是要谈正事:“最后……”
“替我给顾相带句话。”
“王爷请讲。”
当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语从耶律迟口中吐出时,殿中二人如遭雷击,齐齐僵在原地。
顾怀玉猜到东辽可能会派特使来,却没想到开战的第一天,耶律迟就藏不住狐狸尾巴了。
耶律迟又不是傻子,哪能不知开弓没有回头箭?
顾怀玉劳师动众既然决定打一仗,就不会轻易退兵。
所谓和谈,分明就是为了招人拖他后腿。
大宸朝廷若有主战意志不坚定的,一听东辽退步提出的条件,还不得各种愿意,想着法子扯顾怀玉的后腿?
亦或者战争中遇到什么难以攻克的问题,那些意志不坚定的,又会翻出东辽当初的和谈条件,说什么“为什么非要坚持打这一仗”?
总之,有枣没枣打两杆子,耶律迟又不亏。
其心可诛。
“岁币减三成?”
顾怀玉把玩着朱笔,忽然轻笑出声,“来使可知本相为此次东征花了多少银子?”
不等杜拔勒应答,魏青涯已经脱口而出:“截至昨日,粮草、军械、饷银合计三百一十七万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