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冷的目光随着寒风一起落到沈濯身上,拂过他脸上尚未干涸的泪痕。
裴瓒也不觉得气闷了,在他眼里,沈濯的心智貌似还未未发育完善,说一辈子,想要永远,想法未免也太幼稚了。
就算是最平凡不过的一对普通夫妻,尚且会为了柴米油盐而爆发争吵,甚至到决裂分手,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沈濯又凭什么能许下一辈子的诺言呢。
裴瓒站在一侧,心里漫出几分凉意,空前的平静,他觉着,眼前这人压根不值得他浪费过多情绪。
“就算你要到你的世界去,你也休想摆脱我!”明明心虚到不行,沈濯却还是咬牙切齿地放着狠话,甚至一把拽住看似毫不在意的裴瓒,“你跟我走!”
裴瓒被拽得一趔趄,险些摔倒。
可是身前直接“哐当”几声,桌椅板凳被碰倒一地,他看向沈濯,对方哪怕慌得脚步发虚,短短几步,走出了蹒跚学步的架势,却也还是没忘牵着他的手。
会轻功也能摔成这样……
沈濯,你到底有多害怕。
裴瓒没有急于甩开,而是踉踉跄跄被拽出去,直到跌跌撞撞地走到楼梯旁,瞥见了早就等在楼下的两人。
他心一狠,使出全身力气甩开了沈濯的手。
沈濯尚未来得及抓住他,只在回身的刹那,便不受控制地向后倾倒。
“沈濯——”
裴瓒下意识去抓对方的衣袖,但突然一阵心悸,疏忽地错开了分毫,衣角擦着他的指尖飘过。
他没能抓住。
嘭——咚——
接连几声,似是结结实实地砸在木楼梯上,发出的声响钻进裴瓒的耳朵。
仅一瞬间,他脸色煞白,双眼紧盯着沈濯的衣摆,在鲜艳的红袍上明显地渗出更深的血色。
裴瓒抓着扶手,僵在了原地。
不是他故意把人推下去的。
双眼死死盯住越来越多的深红,裴瓒很清楚,他现在应该跑下去瞧一眼沈濯的情况,就算刚刚发生了不愉快,也至少去看一眼。
就一眼……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淡漠地站在楼上。
“大人……”裴十七率先跑向沈濯,将人慢慢扶住,再满眼惊颤地看向他。
那眼神就像在怪罪裴瓒此时的冷漠。
只不过裴瓒自己心里清楚,他不是不能,而是浑身僵硬,已经失去了自我控制的能力,就算他勉强迈开步子,也会因为害怕而双腿绵软,会像沈濯一样无法控制地摔下去。
他只能站在楼上,紧紧抓着扶手,用冷漠的态度来遮掩他的慌乱。
“裴、瓒!”
沈濯就算疼得满头大汗,也要硬撑着喊他,抬眼望去的目光依旧是满满的不甘,但仔细揣量,又能看出,沈濯是实实在在地祈祷着他能再度生出几分怜悯。
哪怕是看在摔断腿的份上。
滴落到地板的鲜血,红得刺目。
裴瓒按着木梯扶手的双手逐渐涨起了青筋,眼皮也止不住地缠着,似乎是极力遏制着自己不向楼下走去。
可无论心里有多惊惧,他面上始终不显。
甚至声音都显得无比平淡:“送他去找鄂鸿。”
当务之急,不是追究谁的责任,也不是抓着谁不放,而是赶紧把沈濯送医,否则这天寒地冻的,绝对会落下病根。
更别说摔得那样子,极有可能是断了。
“不行!裴瓒,你跟我走!”
每说一句话,沈濯就要多流几滴血,饶是如此,旁边的流雪和裴十七也不敢擅作主张把人带走,只能是焦急地看着裴瓒,等待他的回应。
到了这种时候,裴瓒虽然顾不上这些,却也没打算让沈濯如愿。
只见他深呼一口气,眼睛瞪得发红,而后缓缓地将目光落在木楼梯上,小心翼翼却又无比迅速地扶着扶手走下。
沈濯声音放柔,痛苦的颤音却更加明显:“我就知道,小裴哥哥……”
“闭嘴!”
裴瓒不想听他聒噪,飞快地走下去,一把扯下了流雪系在腰间的香包,也不管里面是什么香粉,直接对着沈濯的口鼻就撒了下去。
“裴——”
顷刻之间,沈濯便没了声音。
也不知道是疼晕的,还是迷晕的。
裴瓒掩着口鼻将香包扔回流雪怀里,盯着地上的一滩血迹,他厉声说道:“带他去找鄂鸿!”
流雪欲言又止,嘴巴张张合合似乎要说什么,但也不敢怠慢,急忙拍着裴十七,联手把沈濯扶出去。
客栈的门帘打开又合上。
无尽的冷风吹到屋里,裴瓒愣愣地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心里麻木,也分不出什么是真正的冷,更想不明白是怎么闹到这种地步。
他有想过要让沈濯付出代价,越惨痛越好,甚至他兀自遐想沈濯的惨状时,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可当他真正目睹沈濯摔下楼梯,看着变形的左腿,他的心依旧会颤。
哪怕沈濯一声不吭,没喊出一个“疼”,他也会想,这该有多疼啊。
再也听不到客栈外的声响后,裴瓒才扶着桌沿慢慢坐下。
他试图为自己倒一杯凉茶,稳稳心神。
但双手却止不住地颤抖着,将冰冷的茶水尽数倒在了手上,一次不行,两次依旧,直到清透的茶水顺着桌面上的纹路滴落在地,与残留的血迹混合,裴瓒才看见自己的衣裳也满是水痕。
不是茶水,而是他的泪。
他慌张地抹去眼泪,试图掩盖自己的心惊,就像茶水冲淡血水一样,抹去沈濯受伤的痕迹。
“不是我的错。”裴瓒咬咬牙,脑海中闪回沈濯摔下去的那一瞬。
的确不是他推的。
怪不到他身上。
要怪只能怪沈濯,自作主张又自以为是。
他抹了把脸,在寂静的夜里,激烈的心跳声震耳欲聋,每一次心跳都在提醒着他此刻的慌乱。
不仅仅是为自己,也为沈濯。
但他清楚,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不能想着改变既定的事实,而是要考虑后果,要怎么把损失降到最小。
他在考虑沈濯会不会留下什么终身难愈的伤病,同时也在想,沈濯会不会报复他,或者报复到这间客栈和陈遇晚身上。
尤其是后者。
顾不得太多,裴瓒立刻起身上楼。
他撑着虚软的双腿,一间间地推开门去找掌柜和陈遇晚,好在他们没离得太远,只推了两三间便把人找全。
裴瓒率先摇晃着掌柜。
兴许是吸入香粉不多的缘故,掌柜很快就醒了。
一瞧见他满脸泪水,眼神慌张,刚醒来的迷糊感觉瞬间消失。
掌柜紧张地问道:“大人怎么了?”
裴瓒咽下口水,呼出一口浊气,顷刻之间想好了策略,镇定地说道:“掌柜知道十年前那位县令现如今在哪吗?”
没想到他问这个,但是眼瞅着很着急的模样,掌柜思虑片刻便说道:“两年前还听说县令大人在临县老家,不知道现如今具体在哪,不过,应该不会离了寒州。”
“那就好。”
裴瓒没直接说让掌柜做什么,而是迅速跑回他醒来的房间,翻着包袱里的银钱翻翻,摸出全部碎银子和两张大额的银票。
仔细盘算后,他回到掌柜眼前,说道:“我有要事交与掌柜,掌柜可愿帮我?”
“是要去找县令大人吗?”
裴瓒点点头。
他以为掌柜会担忧路上安全,却不曾想掌柜爽快地答应下来。
“如若大人能还寒州一片清明,小的受些磨难又算得上什么。”
“好!”裴瓒把银两全塞到掌柜手里,“这些你都拿上,带上妻儿,掌柜也不必心急,至少十天半个月再回来。”
“这么久?”掌柜估摸用不了这么长时间,最多七八天就够了。
可是裴瓒有他的考量。
毕竟此行的真正目的并不是为了找到县令,而是找个借口让掌柜暂时离开这里,以此来躲避沈濯未知的报复。
裴瓒没有详细解释,只是严肃地说道:“暂且这样吧,以给孩子治病为借口离开,回到城中之后,第一时间也不要来客栈,如果听到什么风声,就赶紧离开。”
“小的斗胆问一句,大人是不是打算……”
“嗯,我们会直接杀入县府衙门。”
第57章 奇袭
裴瓒本来没想直接跟县令算账。
可他也没料到会半路杀出个沈濯。
害得他忧虑心焦不说, 还搅乱了原本的计划。
现如今,裴瓒只是随口一说,真正目的还是想把掌柜支出去避难, 但是既然提到了这一步,也未必不能真的这么行事。
反正这城中是待不得了,前往兵马总督府的路上也未必顺遂。
他打算支走掌柜之后,先跟陈遇晚商量一下对策,如果陈遇晚也觉得可行, 那便先去县衙, 杀对方个措手不及。
虽说这样突然袭击有些不道德, 但谁让眼前的事情多如牛毛,能解决一件是一件, 只能怪那位县令大人做得坏事太多, 报应便一起找上门了。
裴瓒帮着掌柜收拾好东西, 约定好来日相见的时间地点,反复提醒着掌柜不要提前回来后,他站在客栈门旁,亲自为掌柜撑起门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