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松绿的斗篷下套着绯色官服,随着他的动作,漏出些许鲜艳颜色。
分明是极其不搭的红绿,在他身上却无比和谐平衡……他这人就是如此,调和着周围所有,以寡淡中庸的态势融入到任何环境之中,不温不火,不悲不喜。
是无孔不入的水,悄然渗入心间。
这般的与万物相融,自然也不止融进沈濯一个人的心里。
只见一辆马车突然出现在街角,似是发现了熟悉的身影,匆匆驶过街口又折回来,掀开车帘确定了裴瓒的身份,便停在了原地。
沈濯眯眼瞧着那车里探出来的脑袋——
坏了,是谢成玉!
陈遇晚跟裴瓒没有交情,陈欲晓投入长公主府当中,朝中其他人是裴瓒信不过的,就是这种境遇,裴瓒也不来找他求援,甚至在他面前只字不提。
可是沈濯偏偏忽略了还有谢成玉。
谢家纵然落败,不似从前,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是能帮到裴瓒些许的。
更别提,谢成玉身后还跟着赵闻拓那条一心一意的狗。
“言诚?”
透过雨幕,谢成玉的声音清晰可闻。
裴瓒赫然抬起头来,仿佛看到救世主一般盯着谢成玉。
“天气不好,你怎么……”话说到一半,谢成玉抬起头,察觉这正是玉清楼的后街,随即脸色一沉,有些不快,兀自握住裴瓒冰冷的手,稳住飘摇的伞,“是他苛待你了?”
是疑问的话不错,裴瓒却从其中听出了些笃定的感觉。
他也没有辩解。
反正在谢成玉心里,沈濯的形象已经扭不回来了,说再多的话也没用,更何况裴瓒在看到这人的一瞬间,就有了不少鬼主意,自然不能逆着谢成玉的话说。
裴瓒视线随雨丝落下,坠进坑洼的水湾,同他的心一道泛起涟漪:“一些零碎小事而已,不足挂心。”
以往,裴瓒可不会这般做派。
说几句沈濯的不好,裴瓒大都是默声不语的,不过谢成玉知道这人是在心里跟他唱反调,偶尔说急了,还会将心里话说出来,明明白白地驳斥他。
可现在,裴瓒虽说得轻描淡写,话语却藏着无尽的幽怨。
“走,跟我走。”
第165章 复仇
“先前去寒州时, 也遇到过不少北境人,大多身形高大魁梧,与那位质子, 不大相符。”
“你觉得人不对?”
“不敢确定……”裴瓒嘴上犹豫迟疑,眼神却分外坚定,明晃晃地告诉眼前谢成玉,他的确疑心质子身份。
毕竟那是从扳指上得到的消息,不会出错。
“我不觉得北境有这么大的胆子。”谢成玉饮了口热茶, 缓缓说道, “从北境王都到大周京都, 不只有他们的人,我们的边关守将、押送官, 那都是早就见过质子的, 若是真的要作假, 也得瞒过这些人才行。”
像谢成玉这么说,的确很难。
但事实就是如此。
他们瞒过一个又一个的人,穿过一层层关隘,顺理成章地进到了京都城里。
裴瓒也无法想象, 这些人到底是怎么买通了一路上的人,他只知道最终的结果是这般。
湿凉的风吹进来,冷得他搓了搓手, 再度捧起那热茶温着手心。
谢成玉垂眸扫过,冷哼一声, 移开视线:“我早提醒过你多次, 离沈濯远些,你偏不听。”
裴瓒默默低下了头,像只失落的小狗。
“你也与他说这事了?才引得你们俩之间的不快?”话锋一转, 谢成玉提起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裴瓒先是沉默地点点头,随即又飞快摇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谢成玉眉头紧皱。
“质子身份有疑之事,我只同你说了,跟别人说,他们大概会觉得我疯了……”
“无凭无据,自然是你有问题。”
裴瓒面不改色地说着谎,双手却忍不住攥紧茶杯,以此来掩饰内心的慌张:“你也知道,质子在京都的一切事物,大都交给了鸿胪寺来安排,我本想在府中安插些人手,以防意外,可是现如今在陛下面前不得脸,陈家兄妹也不愿帮我,我只能去找沈濯。”
“他也不插手这事?”
裴瓒心虚地点点头,他自然清楚沈濯是巴不得跟质子府扯上些关系,但是在谢成玉面前,他也只能扯谎。
谢成玉吐出一口浊气,看着气定神闲:“他倒是明哲保身。”
进了京都的北境质子,就好像一只带着瘟病的牲畜,谁都不想招惹,又都要看着他安分守己,不让他危害四方。
同时还有些心术不正的,妄图将这瘟病散播开来,影响到更多的人。
为此,裴瓒是小心翼翼,觉得必须在质子身边安插属于自己的人,不受宫中掣肘,更不能依附任何人。
难点就在这里,裴瓒在京都中无根基,更没有自己信得过的人手。
他定睛看着谢成玉。
也许是目光过于殷切,瞧得对方一阵恶寒,忍不住往后躲。
“你要做什么?问我借人?”谢成玉被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受不了,才艰难地开口。
“是呢,想想京都城当中,我信得过的,又有足够人手的,就只有你了,归明。”他言辞诚恳,让人难以拒绝。
谢成玉拿他没辙:“人手是有的……”
“只要有人,我自然有办法安排进去。”
谢成玉给他一个完全不信的眼神,被裴瓒察觉后,又抢在对方辩驳之前,温吞说道:“人是有的,只是不清楚,你敢不敢赌一把?”
“赌什么?”
“赵闻拓投了京卫指挥使门下,如今在天武门当值,若是去找他,必定能行。”
“那还是算了吧。”
裴瓒挠了挠头皮,第一时间打起退堂鼓。
让他去找赵闻拓?
亏谢成玉想得出来!
且不说赵闻拓跟沈濯有没有见不得人的密切往来,只是碍于谢成玉一人,裴瓒就早已和那匹夫结下了梁子。
为数不多的相处时间,不是有沈濯在场,就是要看谢成玉的面子,倘若只有他和赵闻拓那人,那必定是鸡飞狗跳的。
就算裴瓒拉下脸面,带着礼物登门拜访,赵闻拓也不会答应。
甚至,还有可能连人带礼一起丢出去。
“我与他交情不深。”裴瓒意有所指地看向谢成玉。
比起谢成玉突然提出的这馊主意,他更好奇,谢成玉现如今到底是怎么想的,口口声声说是与那人在无瓜葛,可是无论是收到信后怅然若失的神情,还是现如今了如指掌的消息,都昭示着,谢成玉很显然还没有放下……
更说不清,谢成玉放不下的是过往,还是那个人。
扪心自问,裴瓒若是讨厌一个人到极点,嘴上心里都是怨恨,他是万万不会再去打听那人的动向的,更别投了谁的门下,领着多少人手这种微末细节。
唯一说得通的,便是谢成玉也是个口是心非的主儿。
裴瓒依稀记着,那封信被谢成玉亲自焚烧时的场景——明晃晃的火光在晦暗的眼神中跳动,火焰很快就吞噬了薄薄的纸张,但那信的内容,早已被众人知晓。
烧与不烧,其实没什么区别。
实在顶不住裴瓒那意味深长的眼神,谢成玉低下了头。
裴瓒清清嗓子,又着重强调:“归明,我与他不熟,甚至还算是旧日有怨。”
谢成玉为难地咬着嘴唇,脸色倏地变红:“那……我去找他?”
“你去找他,他自然会同意的。”话音刚落,裴瓒欣慰地笑笑,谢成玉的视线也落到他身上,然而只是停顿了瞬间,就迅速移开,像是被发现了心事。
幸而,裴瓒是在逗他。
裴瓒道:“只是,他与沈濯关系匪浅,来往密切,就算你愿意为了我硬着头皮去找他,不出二日,这事也就被沈濯知道了……这样,我是不愿的。”
一时之间,两人都陷入沉思。
茶楼雅间中气氛静谧,雨落窗台的响动便格外明显。
裴瓒细细思索着其他的办法,手指不知不觉地在桌面叩响,随着他的动作,房间外也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公子,就在此处了。”
门外声音一出,裴瓒即刻竖起了耳朵。
然而不等他继续听到后面的话音,房门便被打开。
头戴青白抹额,束着白玉冠的锦袍公子收了被雨水打湿的折扇,大摇大摆地进入屏风之内,对上裴瓒无语的眼神,便得意洋洋地冲着他抬了抬下巴。
最可气的是,来人当着两人的面,将赏钱扔到了小厮手中。
谢成玉疑问:“可是玉平郡主?”
“谢大人有礼。”陈欲晓将折扇抵在胸前,对着谢成玉致意。
裴瓒没什么问候的打算,只是理了理衣裳,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兄长在京都城中风头正盛,内九外七十二卫又怎么会不卖我个面子呢?”陈欲晓的意思是,京都城里但凡是有守卫经过的地方,便没有她问不出来的消息。
她这般自信,让人羡慕,又让人牙痒痒。
“找我有事?”裴瓒语气平淡,甚至还微微蹙着眉头。
“无事便不能找你喝茶聊天吗?难不成你还在为了之前,我不给你借人手的事情生气?”陈欲晓姿态肆意,穿着男装,动作也越发的不羁,直接翘着腿向后仰,活脱脱地像一个混不吝的公子哥。
“没有。”这么说是假的。
裴瓒自然在意陈欲晓的拒绝。
他直截了当地给了理由,以为刚刚经历过边疆厮杀的陈欲晓会支持他的想法。毕竟,那是来自北境的质子,是他们共同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