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兄妹
落英台冷清偏僻, 许久未有人打理。
前些日子那满院的雪还没完全融化,剩下的大半压住那些破碎的地砖,勾连的蛛网也生了许多, 攀附在墙角檐下,用细碎的线条分割着这座凄冷的宫室。
裴瓒没有过多言语,直接进屋擦了凳子,点着盏蜡烛,开始翻看钟鼓司的册子。
从后向前翻, 没有几页便翻到了。
册子上记载着这些人入宫时所说的话——
这支杂耍班子里, 多是天南海北的外邦人, 他们在大周内行走了几年,于半年前进入京都。
因着风格与大周的杂耍不同, 便在京都城里风靡一时, 受了不少王公贵族的喜爱, 因由在国公府上演出,被在外的明怀文所知,在两个月前被引荐入宫……
“记了些什么乱七八糟。”裴瓒蹙眉。
按理说,宫外的人要进宫, 身份来处必定是要查得清清楚楚,不允许有任何可疑之处,像裴瓒带进来的鄂鸿, 都到了这种程度,也是要尽可能地编织一个经得起调查的身份。
然而这班子的记载却一点儿都不清晰。
人员数量, 名讳出身, 一概记录模糊,大部分人都是一笔带过,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幸而钟鼓司的人也不算太愚昧, 至少知道朝堂上的风往哪吹。
北境人嘛……
这就有些意思了。
裴瓒被留在宫里,却不是被囚禁在落英台。
出入有人跟随,进出宫闱也会有人适当阻拦,但总得来说,该他去的地方,并没有人敢贸然阻止。
拿着令牌的裴瓒就如同一把脱了鞘的剑,不知道会劈在谁的头上。
本该握着他的皇帝迟迟不醒,任由他在宫中行动,叫大多数人也看不清眼前的态势,或许碍于明怀文的面子,有人早早地站在了裴瓒的对立面,可事情未有定局,难说将来如何。
况且,在绝大多数人眼中,明怀文也不过是个献媚之徒罢了。
谁会把男宠的话奉为圭枭?
“听说贵妃娘娘前去侍疾,凑巧与明大人撞见了,在殿前吵起来了呢!”
“你仔细说说。”小宫女竖起了耳朵。
“似乎是贵妃先斥责明大人,说他放纵声色,蛊惑陛下,害得陛下气血亏空,这才一怒之下晕了过去。”
“你说,明大人也是一顶一的好儿郎,前途无量,怎么就……”
“穷乡僻壤出来的,能有多大的抱负?”
两个年纪相仿的宫女在墙角嘀咕,说得正起劲,手里的水盆和布条也没来得及放下,更没心思留意身后来人。
“咳!”裴瓒出声提醒。
两个小宫女愕然回头,一见着是裴瓒,立刻规规矩矩地低下了头。
“你们在落英台做什么?”
宫女如实回答:“孟公公吩咐,落英台偏僻,许久无人居住,虽不至于破败,却也难免污秽,便安排了我等前来洒扫。”
“孟公公……”裴瓒想起来,先前在皇帝身边是有这号人物,对他也算宽厚,没少提点,只是近些日子却没见到,“我知道了,安心洒扫,不相干的事不要说。”
俩人一齐答道:“是,奴婢知道。”
吩咐完,裴瓒也没追究她俩方才的话,背着手进了屋。
她们这才松了口气,弯着身子面面相觑。
其实,她俩的话,裴瓒听去了大半。
不过他的心思并没有放在这俩小宫女的话上,反正朝臣的那些风言风语,也是差不多的——说明怀文狐媚,身为臣子,不把心思放在正事上,反而一味地勾着陛下,不理朝堂,无视社稷,做尽荒唐事。
一份份的折子递上中书省,陈着群臣的满腔怒火。
可是折子往上递送到内阁,便如同沉石入海,得不到半点回应。
也难怪,有明怀文在那拦着,这些言论自然进不到皇帝的眼睛里,怕只是明怀文在背地里吞咽了不少污言秽语。
裴瓒将纸张在桌面上铺陈开来,把宫女喊进屋里。
“大人有何吩咐?”宫女小心翼翼的,还为着方才的闲言碎语而胆颤。
裴瓒扫过她的脸,视线微垂,落到那双素净的手上。
这人说过,她们是孟公公派来洒扫的,可是瞧着她们的装束,不应该是粗使的宫女。
应当还有别的用意。
“你叫什么名字?”裴瓒问道。
“奴婢松溪,拜见裴少卿。”
裴瓒喃喃重复着她的名字,在名目册子上轻抚,脑海中浮现些许印象。
“松溪,研墨。”
“是。”松溪微微欠身,立刻上前。
那双素白的手捏着描金的墨条,未等砚中墨色晕开,她的手指上就先染了些黑色。
“你曾在御前侍奉,后来去了太后宫中?”裴瓒记着册子里的内容,询问着。
松溪没有太多惊讶,安分地应着:“是。”
“孟公公是你什么人?”
“奴婢失手打碎过白玉盏,是公公免了奴婢的板子。”
“算是有恩情在。”裴瓒目光微沉,记着这些话跟册子上写的差不多,“孟公公现在身在何处?”
“在太后娘娘宫中当值。”
是这样吗……
裴瓒心里有了大概得猜测。
凑巧砚中的墨色也彻底研开,裴瓒拿起小狼毫,蘸取些许墨汁,一笔一划地留下几个字。
松溪不敢偷瞄,甚至紧张地眼神躲闪。
可裴瓒却直接将那一小条字迹撕下来,甩干后,递给松溪。
松溪不解:“大人,这是……?”
裴瓒眼里映着粲然烛光:“拿给孟公公吧,这就是他要你来的原因。”
松溪未置一词,接过去的手微微颤抖。
不止心虚,还有些震惊。
但是未等松溪想好要不要问出心中疑惑,就听到裴瓒说:“时间不多了,劳烦孟公公快些送出宫去。”
“大人!为何要这么说呢,孟公公他……”
“他与胞妹,自幼入宫,一同在太后宫中服侍,后来得到太后赏识,他被指派给当今陛下随之出宫立府,至于他的胞妹,女官青阳,则随着长公主殿下出嫁。”
裴瓒一早见着青阳的时候,就觉得对方的眉眼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只是他与孟公公也不怎么熟悉,只是偶有交集,所以一时没有认出来,直到他在宫中翻找了一些宫人的身份册子,无意间瞥见了,只一眼便记住了。
松溪清楚来龙去脉后,后背袭来一阵凉意。
她迅速跪下,将那纸条牢牢攥在手里,央求着:“大人,孟公公他并没有什么恶意!”
“我知道。”裴瓒平和地看着她,“我知道是殿下授意的。”
话是这么说的,也没有任何责备松溪的意思。
可是声音落到耳朵里,却总有一股凉意,叫人由内而外地胆寒。
松溪不敢抬头瞧他,始终跪伏在地。
“你起来吧,今日之事,我不会同陛下说的。”裴瓒看着她眼里流露出几分不可思议,略微移开视线,随便找了个不切实际的借口,说道,“我心里清楚,殿下是为了世子一事而来,如果殿下不派你来,我也自会想办法去寻孟公公的。”
松溪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还是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地方露馅了,但是面对着裴瓒,她觉得这位大人气势虽严,却没有要为难她的意思,便虚着声,缓缓吐出一口惊颤的气。
“谢大人保全——”松溪俯身大拜。
裴瓒没有将多余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而是拾起笔,在纸上勾勾画画。
一篇潦草字迹,似是把他这些日子奔波的地点,猜测的对象全都写了出来,最后他的笔墨落在皇城之中。
“明怀文不成气候,倒是这外来的杂耍班子,还望殿下细细追查。”
这些话他并没有直接写在纸上。
却是刻意说给松溪听的。
松溪也没辜负他的期望,即刻说道:“是,奴婢记住了。”
“去吧。”
裴瓒将笔搁下,未干的墨滴垂在桌上。
松溪动作很快,假装洒扫结束,带着一应器具和那个同行的小宫女一并走了。
只剩裴瓒一人在屋里。
夜风带着融雪的凉意,吹进开窗的屋里,使内外一个温度。
可是裴瓒安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搭在扶手上,合着双眸,没有半分起身避风的意思。
他在盘算,操纵一切的第三人会是什么身份?
皇亲贵胄,弄权朝臣……
似乎这些尊贵的身份,都不足以撑起现如今的谋算。
一定得是位迫切的,奋不顾身的。
先前裴瓒想不通,长公主何至于用绿藓毒害皇帝。现在他大抵明白了,这些事绝非长公主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