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香火也不知道给谁受用,”明先鸣道,“总之祖宗的规矩,守着就是了。”
说实话,五姓的话,桑栩永远保留三分怀疑。
不过,在座宾客都未曾表达反对,而且殷殷看着他,等他上香,说明规矩确实是这样。
桑栩点了点头,步入太平楼,把头炷香插入香炉。星星一点香火,在宾客们的眼中好似熊熊燃烧的灯火,清正自然,万邪不侵。紧接着,五姓掌家也跟上,仙家宾客们也跟上,异乡人员工各执了一炷香,都跟上。香火充盈太平楼,烟气向上升去,没入无尽的虚空。
周围的人们望着香火叩拜,许下自己的心愿。有的异乡人祝自己实现补天丹自由,有的人祝自己当上高管。那些仙家也许了心愿,声音交织在一起,一重又一重。
桑栩望着那重重香火,下意识跟着他们,许了一个愿。
仙台殿在碎裂,在下沉。时间在这里没有意义,记忆好像一扇扇门,次第向周瑕打开。周瑕看见被重姒唤到冷泉宫的自己,瑟瑟发抖,像一只落单的幼兽。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噩梦一样的时节,永远挣脱不开。
当初他怎么没杀了她呢?他记起来,他是尝试过的。有一次他终于受够了天天吃尸虺的日子,偷偷缠了一柄软剑在腰间去刺杀她。在她在帘幕后面更衣的时候,他抽出软剑刺进丝绸垂帘。帘幕坠下,他看见眼前被他刺中的不是那扮成他母后的妖魔,而是一只大狗。大狗奄奄一息,皮毛里渗出汩汩的鲜血,睁着漆黑的眼眸看着他。
重姒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背后,摁住他的肩头,“荒儿,你真调皮。好端端的,为何要杀母后的狗呢?”
不知道为什么,这死去的黄狗在他心里挥之不去。杀了一条狗而已,为什么就是忘不掉?
后来,桑千意回来了,他去问桑千意。桑千意带他安葬了那只狗,什么也没说。
为什么?为什么忘不掉?他失去的记忆太多了,七岁以后发生了什么,仙台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千意师父肯定有事瞒着他。或许想起来所有的一切,他就能知道为什么。
脑子突突作痛,心里忽然变得很乱,好像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追着他,令他心生忧怖。他抱着头,竭力忍着脑海里的剧痛,甚至无暇去管周遭的鬼怪。底下的鬼怪无穷无尽,不断往上爬来。爬上他的大腿,爬上他的脊背。尸潮狂涌掀来,将他完全淹没。
突然间,虚空里飘来一阵浓烈的香火气。所有鬼怪同时扭头,望向了香火的方向。气息来越浓,殷红的烟气顺风而来。鬼怪们放弃了周瑕,争先恐后,犹如饿虎扑食一般朝那边去了。
狂乱之中,周瑕忽然听见桑小乖缥缈的声音:
“希望周瑕平安。”
恍若微风拂过群山万壑,他迷乱的心潮霎时间平静。
理智回笼,剧痛平息,记忆缓缓退潮。他抬起头,眺望远方飘来的香火。刚刚桑小乖的声音,是幻觉么?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很想见桑小乖。
岁终大祭结束,宾客里的黄老太太道:“大朝奉,您是不是要走了?”
桑栩道:“是,差不多要走了。”
“好孩子,”黄老太太慈祥地笑道,“你先走吧。老身和诸位宾客在这儿稍坐一会儿,五位掌家人,大家许久没见面,陪咱们坐坐吧。”
按理该是退场的时候了,然而在座宾客一个没动,稳稳坐在原地。
桑栩心里情绪有些复杂,老太太要他先走,是怕他落单,五姓再出阴招。
周一难摇头苦笑,“好,那我再陪大家喝一杯。”
桑栩道:“那我先走一步。”
大伙儿比了个“请”的手势。
五姓没有一家阻拦,想拦也拦不住。
李遇青欲言又止,想让大朝奉把自己儿子留下。然而那年轻的大朝奉动作迅速,掏出换位符发动,转眼就没人影儿了。
第一枚换位符发动,桑栩闪现到了百米开外。
赴宴容易,离宴难。他早已让沈知棠预先安排好了换位符的点位,换位符能让子符和母符的活物调换位置,调换的最远距离是一百米。沈知棠在一百米处放置了壳上刻着子符的乌龟一号,二百米处放置了刻着子符的乌龟二号……以此类推,三百米处、四百米处都放置了乌龟。只要按照顺序拿出换位符,他就能连续闪现,脱离这个危险区域。
至于界碑,时间还早,他有九天的时间去寻找。实在不行,想办法找到之前入梦去过的地方就是了。
连续闪现几次,到了四百米开外的地方。换位符用完了,沈知棠在原地预留了摩托车,供他逃离此地。他戴上头盔,骑上摩托,沿着山路行驶。引擎声声如滚雷,耳畔是山风的呼啸。深夜里的山林,遍地是狰狞如鬼的阴翳。
开了一个小时,依然没有开出山去。
……不太对劲。
桑栩皱了皱眉,继续往前开。终于,前方似有灯火。
然而开到近前,赫然是太平楼巍峨的石头牌坊。
灯笼散发着胭脂色的阴森光芒,空气中犹留有呛鼻的香火气。周围空无一人,席面散乱,五姓的车也开走了。满地爆竹红纸,供桌上的红蜡烧了一半。
桑栩:“……”
到底还是着道了。
唉,离开这宴席比他想象中的还难。
佝偻的老人从林子里步出,在一张桌子旁坐下,悠然给自己斟了壶浓腥的血酒。
“换位符?你那个老板就给你这种雕虫小技?我随随便便做个风水局,就能让你一辈子在这座山里打转。”李思旧嗬嗬笑道,“好侄孙,那些多管闲事的邪祟走干净了,再没人打扰你我叙旧。来,先饮一杯断头酒吧。”
第86章 污染
“我死,你逃不了嫌疑,必然引起众怒。”桑栩右手伸进口袋,是准备拿出符咒的动作,“无论你要达到什么目的,杀我一定不是最好的选择。不如我们谈谈?”
李思旧目光落在他右手的位置,神色轻蔑,“我也不想和你这么个小孩计较。可惜……”他徐徐吐出一口烟气,“天不假年啊。其他四家的墙头草可以随风倒,我不行。你死了,我才能活。”
“为什么?”桑栩蹙眉,“我不是你的血亲,也不是女孩。”
“你还知道这个?”李思旧眯起眼。
桑栩颔首,“请李爷爷让我死个明白。”
“女儿肉补血,女儿骨补气,但终究补不了根本。”李思旧掸了掸烟锅里的灰,这时桑栩才意识到,他烟枪里烧的是他族中少女的骨灰。李思旧说:“延长寿数,唯有两个法子,一个是把门道里的神通修个遍,一步步往上爬,叩关、过河、登阶、望乡,最后成王。可惜三千年前,离国最后一个皇帝息荒屠了诸侯王,焚了六道宝册。宝册一烧,六道神通不全,就断了成王的路。你别看你家有什么《北斗诡册》,我家有《五猖神术》,尽是残本。神通学不全,就甭想成王。”
“原来如此。”
难怪愍帝墓的秘籍没有完整的晋升路线,原来被以前的周瑕烧没了。
桑栩又问:“另一个办法呢?”
“那就是成仙了。”李思旧声音低沉,“杀人魈开仙路,受大悲大苦,在大痛大悟里,方能得道成仙。这法子太玄乎了,大悲大苦是什么?大痛大悟又是什么?没人说得清楚。”
桑栩慢慢明白了,“所以你用你族里的孩子延寿?连你的女儿都不放过。”
“那是我的亲闺女啊,”李思旧流下一行浊泪,“我最小的孩子,最疼爱的娃娃。小时候老爱跟在我屁股后面跑,问我神通是什么,仙是什么,邪祟是什么?成仙的条件太严苛了,我必须亲手把她泡在缸子里,把皮泡松,把肉泡软,一寸一寸,慢慢剥她的皮。傻姑娘,到死还在问我为什么。为什么?因为我最爱她啊,只有杀了她,我才能痛,我才能悲,我才能大彻大悟。”
桑栩:“……”
李思旧在那儿悲痛欲绝,桑栩心中只有一片漠然。
和李思旧说这么多有的没的,完全是在拖时间。低头看了看手机,沈知离还没发信息来。
桑栩做事求稳,今天逃离岁终大祭的准备他做了两手,一手是换位符和摩托车,还有一手是无常仙。他问了小刀别墅的地址,让沈知离去找无常仙。小刀还在他这儿,无常仙如果得到他的求救信息,不可能见死不救。
可是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来呢?
李思旧抹了把泪,两只三角眼慢慢变得阴森,“怎么,拖延这么长时间,还是没人来么?桑家的小崽子,看你年轻,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吉时已到,这杯断头酒,你不喝也得喝。”
另一边,沈知离步入别墅。
别墅里到处落满了灰尘,吊灯上结了蜘蛛网,灰尘吊子一缕缕地垂下来。乍一眼看,跟倒吊的蝙蝠似的。和上次来时差不多,就是多了许多灰尘。沈知离捡起一根擀面杖敲了敲楼梯扶手,无人回应。他又步入镜子,镜中的世界一样照旧,空无一人。拿出手机,调出无常仙的照片,等了片刻,无常仙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出现。
很显然,无常仙已经不在这栋别墅里了。
沈知离低下头,发消息给老板——
“老板,很抱歉,有负你所托。无常仙女士已经离开别墅,不知所踪。
请问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你诚挚又热心的员工 沈知离”
桑栩收到消息,心凉了一截。
无常仙不在家,没人能救他。
那么,只能自救了。
他现在唯一的底牌就是那两枚刻了雷电神通的符咒,但他想,李思旧肯定没那么容易让他使出这招。
桑栩的右手往外一掏,李思旧两眼一眯,斜刺里冲出来一条毒蛇,电光一般迅速,桑栩根本来不及闪避,右手被狠狠咬住。
与此同时,四面八方响起嘶嘶的吐信声。周遭的密林探出无数尖尖的蛇脑袋,李思旧的两管大袖中、衣袍底下,水流一样泄出密密麻麻的蛇潮,他整个人被蛇堆簇拥着捧起、升高,毒蛇从他脖领子里爬出来,垂在他肩头,阴森地盯着桑栩。
“之前令我们下跪的威压,就是从那符咒里弄出来的吧?”李思旧哼笑,“这符咒倒还有点意思,可是小崽子,你用的出来么?”
蛇咬住了桑栩的右手,可是桑栩展开右手,里面根本空无一物。李思旧神情一变,意识到他的右手完全是骗人的幌子,急急要发动蛇潮,却只见桑栩的左手已经捏碎了两枚符咒。
二十万伏特,发动。
山里响起滚滚洪雷,电光乍现,夜色亮堂了一瞬。所有蛇潮顷刻间被烧成了焦炭,电光顺着蛇潮传导到李思旧身上,那些簇拥着他的毒蛇在一刹那间烧成无数焦炭,他的形体也瞬间崩毁。
桑栩视野一片雪白,什么也看不清。
这么强的雷电,李思旧应该死了吧?
稍缓了片刻,电光褪尽,他才睁开眼。
李思旧那儿已经成了蛇尸堆成的山,桑栩还没松口气,下一刻,尸山蠕动间,李思旧爬了出来。
桑栩:“……”
或许,很难说他是不是李思旧了。他的皮被烧掉了一半,露出沾满血污的绒毛,裸露的皮肤皲裂,毛发从里面细细密密地涌出。这样看起来,他像狗和人的结合体。
“小崽子,”李思旧咬牙切齿,“咯咯……登阶……咯咯咯咯……没那么容易死……”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桑栩拧眉。
他骨碌乱动的五只眼睛露出疑问,低头看了看自己,接着露出无比震惊的神采。
“我……咯咯咯咯……我怎么了……”
“怎么会……咯咯咯……这样……”
“不……不……”他似是难以置信,不断扯着自己的人皮,想要用人皮掩住下方的血肉,可是人皮一扯就破,他畸异的身体露出更多端倪——露出蛇尾,露出狗毛,露出猴爪,露出马鬃,还有可怖的鸡羽。
人皮四分五裂,全部撕开,月光下,他恍若地狱里爬出来的怪物。
他骨碌的眼睛忽然一转,盯住了桑栩,嗬嗬笑道:“咯咯,没关系,咯咯咯……待我成仙就能……变回我自己!”
不……桑栩觉得,他变不回去了。
难道他已经被污染,这就是被污染的表现?
他朝天嚎叫,瞬间闪现到桑栩跟前,尖利的黑色兽爪撕向桑栩。千钧一发之际,请傩术发动,护法灵官的臂甲从桑栩身上涌现而出。护法灵官的铠甲太重,没有周瑕的支持,他没办法全部穿上。没法儿全穿,那就只穿一臂。甲片密密麻麻掩住桑栩的手臂,弧刀握入他的掌心。
兽爪与锋刃相撞,锃亮的火星在刃口滋啦啦冒出。李思旧的力气超出想象,光这一挡,桑栩的半边臂膀已经麻了。
“李思旧,你别忘了,我用的是你孙子的身体,”桑栩艰难地说道,“他还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