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视着桑栩,即便看不见他的双眼,桑栩依然能感受到他炽热的目光。
“桑栩,”他张开双手,动情地道,“因为我爱你啊。这世上我最爱的人就是你,所以这世上最恐怖最疯狂的噩梦,我一定要亲手送给你!”
桑栩:“……”
原来是这样啊……
真搞不懂,到底是他先用观落阴回到过去与周瑕相爱导致杀生仙注意到他,还是杀生仙先把他拖入长梦才让他学会桑家神通回到过去。时间看似有序,却混乱不堪。他们的命运早已纠缠不清,乱麻一般勾连在一起。
“谢谢你爱我,”桑栩道,“但我仍然拒绝吃人成神。”
杀生仙哈哈笑起来,“好吧,那我就只能杀了你了。亲手杀掉自己最爱的人是什么感觉呢?好好奇,我要试一试。”
“你动手吧。”茧里的桑栩很平静。
杀生仙叹了口气,略有些惋惜地说道:“好吧,后会无期,桑栩。”
下一刻,黑线织就的茧蛹猛然收紧,利刃般的线条要把里面的人切割成碎片。没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活下来,尤其是肉体凡胎的人类。战斗毫无悬念地结束,杀生仙兴致了了地转过身。突然间,茧蛹中射出一道红光。杀生仙一惊,反应过来时红光已经进了他体内。
人类无法活下来,但阴魂可以。
桑栩发动了全阴身,在茧蛹收束的刹那间进入了杀生仙的肉身。甫一和杀生仙合二为一,桑栩便拔刀切向自己的心脏。杀生仙争夺肉身的控制权,用左手扼住右手的手腕,堪堪把刀刃停在胸前一寸。
“不是要尝尝亲手杀掉最爱的感觉么?”桑栩面无表情地说,“动手吧。”
“你这样杀我,”杀生仙提醒他,“我们会一起死,一切毫无意义。”
“没关系,”桑栩道,“我爱你,我愿意和你一起死。”
他用力推进刀刃,刀刃切入皮肤,鲜血汩汩涌出。两个人同时感到剧痛,杀生仙的灵魂在震颤。一起死,这样就不算永别,而是赋予死亡新的意义。一起死,他们将永远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
“你疯了。”杀生仙说道。
“嗯,”桑栩淡淡道,“你也疯了。”
“你比我更疯!疯子疯子疯子疯子——”杀生仙开始骂他。
桑栩置若罔闻地双手握刀,黑线之下的红瞳鲜艳如血。杀生仙尖厉长啸,桑栩感到自己的魂魄被挤压被排斥,杀生仙疯狂想把他踢出去。到底是杀生仙,桑栩的灵魂要被压碎了。可无论灵魂如何被撕扯,桑栩以惊人的意志力忍了下来,一点点推进刀刃。
平静之下方是极致的疯狂。桑栩的疯狂席卷杀生仙的灵魂,杀生仙无比痛苦,震荡不安。杀生仙感到茫然,他看见的结局分明不是这样。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名叫桑栩的男人早已滑出了他的掌控,他竟已无法洞察桑栩的未来。
他讨厌脱离掌控的东西,他痛恨他无法理解的东西。他想要吞噬桑栩的灵魂,可听见桑栩因为疼痛而闷哼出声,他又下意识停了动作。
然而桑栩和他不同,根本没有停下的打算。胸口传来剧痛,是桑栩蓦然用力,刀刃扎入了胸膛。刀刃因为杀生仙的挣扎偏离了一寸,没有切入心脏,胸膛肌肤破碎,鲜血顺着刀槽汩汩而流。
桑栩脱了力,杀生仙立刻把他踢了出去,只一刹那间就不见了影踪。
天地倒塌,犹如褪了色一般一点点消解,露出后方的深邃的黑暗。杀生仙不见了,冰海也不见了,桑栩的眼前出现了一座黑黝黝的洞穴,洞穴周遭笼罩着浓重的雾气。滚滚迷雾从洞穴里泄出来,仿佛不息的湍流。这里就是迷雾的源头,一切的起源。
他抬起头,登天塔的塔尖在他头顶。上方爆炸声、枪声不断,火焰熊熊燃烧,却照不穿这里的漆黑迷雾。
桑栩:“……”
那家伙是逃跑了么?
真怂,不是说要亲手杀掉挚爱么?
环顾四周,洞穴前插了一把黑色的狭刀,正是桑千意的佩刀。刀刃上沾着血,尚未流干。刀下放着她的衣服裤子,还有一个小小的对讲机。
看来这就是终点了。
桑千意已经进去了,这里面有什么呢?万物的起源,神明的本真?
成神是圈套,晋升不过是成为更美味的食物。周瑕死了,闻渊死了,韩饶死了。过不了多久,沈知棠会死,沈知离会死,李松萝也会死。事到如今,路好像已经走到了尽头,再无别的希望。
既然如此,不如就去看看神明吧。
看看祂们到底多么恐怖,多么强大。看看什么是原始,什么是本源,看看人们恐惧几千年且未来仍将继续恐惧的存在。
桑栩把衣物一件一件脱去,赤身裸体地拔出桑千意的刀,在自己的脸庞上平平竖划了一刀。由于他自行封住了生生不息的神通,伤口并没有自己复原。鲜血开始流淌,犹如殷红的泪水。
他感觉不到痛楚一般,拉开自己的脸皮,一点点,一寸寸地往外剥。剧痛从脸庞开始蔓延,最后蚂蚁一样爬遍了全身。血顺着腿脚往下流,在脚下汇成一泓血泉。
桑栩剃掉耳朵,挖出眼睛,敲下骨头,世界陷入无边的静寂和黑暗,只剩下他自己笃笃的心跳。
人面虺张开血盆大口,众人纷纷躲避,没人注意到人面虺的尾部崩解出许多细小的尸虺,顺着塔身一路向下。尸虺在塔尖汇聚,凝出一只新的人面虺的模样。它掉落在黑暗里,看见洞穴前跪坐着一个血红的身影。
“你要找死,不如做我的食物,何必如此折磨自己呢?”人面虺微笑着说道。
那人影回头看来,眼眶空洞,看不出表情。
“重阿姨,你想见神么?”他问。
人面虺嘲讽道:“哈哈哈,我看你是疯了。”
“暂时没疯,”桑栩淡淡道,“只是有点累了。”
说罢,他低下头,将刀刺入胸膛,活剖出了自己的心脏。
真疼啊,疼到极致,桑栩已经感觉不到疼了。身体麻麻的,大约是失血过多的缘故。没关系,只要醒着就好。他没有理会人面虺嘲讽的笑声,握着自己血淋淋的心脏,转身步入了洞穴。
一瞬间,他好像回到了母亲的产道,这里没有声音,仿佛是被吞没了一切的终极寂静,还归最为纯粹的旧日本源。
他被挤压着向前。身体越来越小,越来越轻盈,他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再然后是躯干,最后视觉听觉统统消失,他化归于一片虚无。只剩一点点思绪,变成一只小小的蜉蝣,被天风推搡着,来到宇宙的尽头。
时间在他身侧汹涌地奔流,亿万年犹如一瞬,他看到了一切因果,一切始终。
回眸望去,重姒一身殷红,坐在桑千意的马后奔向大漠,她脸上的笑容比夕阳还要柔媚,仿佛千山万水在等着她去走遍。他看见少年息荒爬进漆黑的床底,无声地咽下眼泪,从此夜夜无眠,再无欢欣。
他看见桑千意在洞穴之前剥下自己的皮,掏出自己的骨。他看见巨大的人面虺在与赵清允他们缠斗,所有人鲜血横流,几近力竭。而深邃的黑暗里,洞穴前的那只小人面虺发现了桑千意的对讲机,疑惑地凑了过去。
“阿姒,你在吗?”
桑千意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出,人面虺一惊,双眼望住了对讲机上闪烁的红光。
“不在也没有关系,我设置了自动呼叫,每隔一个小时,录音会循环播放一次。你听见我的声音时,我已经进入了起源。多年以来,我一直在寻找解救你的办法。但后来,我渐渐明白,这一切只是我自己的执念。你虽然已经被污染,但你一直是你,是我自己不愿意相信你不再在乎过去,也不再愿意与我为友……”
人面虺哈哈嘲笑道:“你现在才明白么?桑千意,我恨你,我讨厌你。”
登天塔上,巨大的人面虺越发暴躁,塔身被它缠碎,沈知离沈知棠失手掉下高塔,周瑕一把抓住沈知离的手,三人悬在了半空。周镜君召出巨傩把他们接住,可下一刻,人面虺张开血盆大口,吞下了巨傩的头颅,巨傩轰然倒塌。
赵清允嘶吼道:“镜君,你带他们先走!”
周镜君一咬牙,袖子一卷,把周瑕、沈家兄妹和李松萝带进了世界的缝隙。
赵清允掉进了黑暗,摔得七荤八素。人面虺顺着岩壁游下来,朝他尖嘶。
对讲机的录音仍在继续——
“在玉京之时,你一直拒绝接见我,我写给你的信件你也从不曾回应。后来我远征,我们见面的时机越来越少。一晃已是十数年过去,阿姒,你仍然在恨我当年不曾及时回来救你么?”
“我不知道神明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这洞穴的深处我到底能看见多少真相。但我想去试一试,一旦我成功,我会用观落阴把封天箓送出去。只要未来能帮到你,或者帮到像你一样在痛苦中被折磨的人,一切苦难都将值得。”
“闭嘴!闭嘴!烦死了!”人面虺变得暴躁,开始疯狂地砸对讲机。
另一边,巨大的人面虺逼近,赵清允死死抵着它的牙齿,阻止它前进。可它的咬合力太过强大,赵清允的骨头在吱咔作响。
“阿姒,对不起。很抱歉你经受那么多痛苦,而我无法与你分担。很抱歉你走向疯狂,而我却无力阻止。现在我走了,再无归来之日。我将在时间的彼岸眺望你,祈望你远离苦痛和悲伤。即便你忘记我也没有关系,因为我会永远记得你。”
可笑可笑,人面虺想,桑千意以为这样就能感动她么?她早已抛弃道德与人性,只为追求成神的巅峰。唯有成神才能遗忘一切苦难,唯有成神才能找到永恒的极乐。可是为什么,当她杀了丈夫,折磨息荒,当她浑身上下只剩数十年如一日的憎恨,变成如此癫狂丑恶的样子,桑千意依然愿意为了她剥皮剔骨,进入这无法回头的起源?
为什么?
为什么?
桑千意难道不明白么,她早已放弃了她自己。桑千意究竟为什么要为了这样的她也放弃自己?
录音仍在播放——
“即便你恨我也没有关系,因为我爱你。”
人面虺撞倒了赵清允,一口咬来,他下意识闭上双眼。与此同时,录音结束,对讲机的指示灯熄灭了,地底陷入黑暗。
过了许久,赵清允依然没有等到预料之中的疼痛。他慢慢睁开眼,看见人面虺头顶重姒那张脸不再挂着诡异而妖娆的笑容,而是在悲伤地哭泣。它不再试图撕咬赵清允,掉转头颅,转向了洞穴的方向。
它哭泣着开始呕吐,吐出了半死不活的李钟秀,吐出了形体崩毁的杀生仙,还吐出了许多邪祟。它的位阶轰然跌落,从成王退回到了望乡。它哭泣着,越变越小,最后变回了人形的重姒。
她站起身,一步步走向洞穴。
“你要去哪儿?”赵清允叫住她。
“成神得不到大欢喜,我找到了真正得到欢喜的办法。”她答非所问,“告诉荒儿,我不爱他,但我也不再恨他。”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进入了洞穴。
桑栩的思绪飘散着,不知过了多久,连这缕思绪都行将消散。他看见许多无意义的生物浮在时间的长海中,随着他一起漂流。只不过它们不停进食,吞噬着周围的一切,比如它们遇见的人,甚至包括时间本身。
慢慢的,桑栩终于明白,这就是所谓的神明。它们无形无状,没有智识,也无情绪,它们只有本能。可仅仅一瞬之后,桑栩就开始遗忘。他忘了昨天中午饭吃的什么,忘了他进来的目的是什么,他忘记了朋友,忘记了爱人。到最后,他忘了他自己。
他游着,漂浮着,无悲无喜地偶然一瞥,看见被周镜君带入世界缝隙的周瑕独自撕开裂缝,回到玉京都城。
百姓变成了互相啃食的怪物,到处是坍塌的屋舍和断肢残骸,周瑕惊愕地望着这一切,眼睁睁看一个母亲生生把自己的婴孩吞下。而桑万年站在汉白玉阶上恣意狂笑,“杀百万人而成仙,我要成仙了!我就要成仙了!”
他的面孔苍白如死人,是已经被污染的相貌。周瑕万万没想到,留守玉京的大国师被神明彻底污染。他本想让大国师解决时疫,却没想到大国师本人就是散播时疫的罪魁祸首。
“你疯了。”周瑕拔出刀来。
“疯了?”桑万年哈哈大笑,“疯了的到底是我还是你?息荒,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千意一直不让我说,可我今天偏要说。”
周瑕压根不听,挥刀把拥上来啃他的百姓打晕,朝台阶上方走去。
“你还记得那只狗吗?”桑万年问道。
“疯言疯语。”
周瑕踹翻一堆百姓,可这些人不依不挠,不知道疼痛一般争先恐后扑上来。一个面孔腐烂的壮汉撞上来,周瑕没办法,砍下了他的头颅。血溅了他一脸,他一路走一路砍,浑身浴血。
“就是那只狗啊,”桑万年高声道,“那只你在你母后宫里杀掉的狗。”
周瑕挥刀的动作一滞,他想起来了,很多年前他还小的时候,以为是妖魔夺了他母后的躯体,满怀复仇的渴望。有一天他潜入了母后的寝宫,拔剑刺向了帷幔后面的人影。可是帷幔落下,他发现他杀的不是重姒,而是一只老黄狗。
“它不是狗,它是被你母后披上狗皮的皇帝,是你的父皇啊。”
周瑕不可置信地抬起头,道:“不可能,你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桑万年笑嘻嘻地道,“不信,你去你父皇的皇陵里看看,看里面葬的是人,还是狗。”
周瑕根本不相信他的话,却又不可抑制地想起那条黄狗。它临死时执着地望着他,泪水犹如泉涌。他那时还奇怪,一只狗为什么会有如此悲伤的眼神?
这不可能。
这怎么可能?
越来越多百姓扑上来,直把他埋在了人潮里。他放出滚滚雷霆,周围所有人化为了焦骨。火焰在宫殿里燃烧,偌大一个都城,除了一个疯子和一个罪人,竟然再无活人。周瑕挥着刀,仿佛不知疲倦,鲜血染红他的眼眸,他变得比疯子还疯狂。
什么帝王,什么息姓,不过是一场笑话。他的母亲恨他,他的父亲为他亲手所杀,他的百姓变成了怪物,他的国家毁于一旦。什么都没有剩下,他已经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