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姒提着裙裾跑过去,看她浑身是血,眼眶不禁发红。
“千意,你受伤了吗?”
“别人的血。”桑千意淡淡说。
她搀住桑千意,问:“我们现在去哪儿?”
桑千意低下眼眸,淡色的唇微微抿紧。
她也不知道该去哪儿。
桑千意带她去上次找到的界碑那儿,试着让重姒通过界碑。那时候天地秩序尚未大乱,界碑排斥一切本地人,尤其是和神很近的人。重姒无法通过界碑,桑千意只好带着她继续流浪。
还剩七天,时间越来越少了。
入梦地点非常随机,连时间也时有偏差,下一次入梦,桑千意不能保证落在重姒附近。而一旦她离开重姒,重姒很难安全活下去。
重姒好像脑容量比较小,根本想不到这些。她每天都过得很快乐,桑千意带她扎帐篷,她就学着拔梭梭草生火。由于技术太差,她总是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有一次差点把裙子烧了。
她对一切都感到新奇,还给桑千意抓的蛇取名叫花花,尽管这是她们的晚餐。重姒把蛇肉吃掉之后,非常郑重地为花花举办了葬礼。她为桑千意梳头发,还自己试着削了根发簪给桑千意。
这发簪的做工非常低劣粗糙,她却洋洋得意。幸好桑千意并不在乎外表的装饰,随手插在了发髻上。
第四天,离国军队发现了桑千意屠灭的村庄,循着踪迹一路追了上来。
桑千意带重姒策马狂奔,而这波离国军显然和之前的和亲队伍不太一样,他们行进速度极快,很快追到了桑千意后方几十丈的位置。
桑千意怀疑他们都有神通,事情变得棘手,这支军队起码有数千人,纵然桑千意是大罗神仙降世,恐怕也难逃一死。她知道此战在所难免,立刻掉转马头方向,冲向远处一座黄沙掩埋的荒城。
追上来的先锋兵在后方投掷绳索,桑千意一刀挥出去,火焰把绳索和士兵烧成灰烬。她扭过头,纵马一跃,冲进荒城。
“千意……”重姒咬了咬唇,说,“要不你把我交出去吧。”
“闭嘴。”桑千意把她拽下马,推进一座木屋。
她满面惊慌,问:“你要干什么,千意?”
桑千意找了根铁条,把门闩闩住。重姒出不来,只能用力拍着门。
“躲在里面,别出声,别动。”桑千意冷冷道。
重姒在后面呜呜地哭泣,桑千意忽略她的哭声,转过身拔出黑刀。日光在刀上流淌,灰暗的刀刃映出前方的千军万马。统领坐在马上,看桑千意一身黑衣,肃杀如恶鬼。
没人能明白这个女人,她是个女的,没办法和男人一样占有重姒,为什么要为重姒出生入死?而且她是异乡人,不是重姒的护卫,也不是重姒的奴仆,她们萍水相逢,认识的时间甚至没有半个月。
“异乡人桑千意,”统领用长枪遥遥指着她道,“只要你交出姒公主,你死罪可免!你若不交,今日你尸骨无存!”
桑千意看了身边一眼,有个熟悉的家伙正在她身边旁观这场战争。
“看好这一斩。我这一刀,可斩千军,可灭一城。”
桑千意微微下蹲,如同猛虎捕猎。她藏刀于肘后,缓缓闭上眼。
统领高声喝道:“杀!”
一瞬间,千军万马掀起黄沙,马蹄声犹如雷声滚滚,整个大地都在震动。桑千意蓦然睁眼,一刀斩出。火焰滚过刀刃,划出窄窄一线。天地似乎就此分开,冲在最前面的一排战马一分为二,士兵坠入黄沙,被自己后方的同袍踩成碎肉。
战阵后方的修罗道士兵开启迷阵,桑千意直接发动全阴身,连续夺舍。她在士兵与士兵的躯壳间轮转,士兵们甚至分不清谁是队友谁是桑千意。上一刻还是同袍的家伙,下一刻就露出红眸,给了自己一刀。
迷阵失去目标,士兵们自相残杀。人间道的士兵请出巨傩,高如巨塔的傩踏出一步,震天动地,所有士兵在祂眼中如同透明,祂一眼就看见了桑千意。狠狠一刀下去,桑千意背部受伤,被迫从士兵身体里脱出。
众人立刻有了目标,重重叠叠地围了上来。桑千意发动中阴身,在士兵之间穿行。斜刺里她取下一个士兵的手弩,朝前射出弩箭。三丈之外的人间道士兵中弩倒地,桑千意立刻羁魂,巨傩掉转阵营,成了桑千意的傩。
血染黄沙,战场乱作一团。桑千意挥刀,开始了屠杀。
重姒趴在门缝上,看桑千意左冲右突。士兵太多了,即便杀死了几百人,仍有数千人涌上来。她看见桑千意渐渐力竭,被士兵偷袭成功了好几次。她捂住嘴落泪,想要冲出去,门被闩住,她力气太小,一点办法都没有。
外面从白天杀到黑夜,到夜深时,渐渐没了动静。重姒第十次冲向门,这一次,门终于破了。她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看见周围躺满了尸体,有的断手,有的断脚,触目惊心。
“千意!”她大声喊。
黑夜静谧,无人回应。
没有人声,不管是桑千意还是离国士兵,这战场静得像一座坟墓。
重姒不愿离开,哭着扒尸体。就算千意死了,她也要找到她的尸体,把她带走。这里太脏,或许不久就会吸引沙漠上的土狼来啃食,她不能任千意被吃掉。她把一具又一具的尸体翻过来,辨认他们的脸庞。如果没有头,她就看看穿着,看看身上的特征。
几千具尸体,她不吃不喝地翻了一天一夜,终于在第二天烈日炎炎的时候,找到了被埋在沙子里的桑千意。
“千意!”她抱着她哭泣。
怀里的人咳嗽了一声,重姒惊喜地抬起头,看见桑千意微微睁开一条眼缝。
“你没死!太好了,你没死!”重姒又哭又笑。
“你该走了……”桑千意闭上眼。
“我不走,”重姒摸摸她的脸,烫得吓人,好似能煮鸡蛋,“千意,你怎么样?你还好吗?”
桑千意闭上眼,好似沉沉睡了过去。
不管重姒怎么摇桑千意,她都没了反应。重姒把桑千意的衣服扒开,发现好几道刀伤,深可见骨。重姒害怕得不知所措,咬着牙想了想,撕下自己的亵衣,给桑千意包扎。简单的包扎根本无效,桑千意的伤口发炎感染,高烧始终不退。
重姒从荒城里找到一架小板车,拉着桑千意去找界碑。可界碑被离国士兵毁了,只剩下几块石头。重姒只好去找村落,大漠人烟稀少,她走了好半天才找到一处绿洲小村。
她用自己裙子上的珍珠和发髻上的宝石做交换,要村子里的老大夫治疗桑千意。老大夫却摇头,说:“伤得太重,没几天活头了。”
她拉住他衣袖,拼命哀求,说:“求求你,想想办法,她很厉害的,她是异乡人,一定能挺过来!”
老大夫想了想说,“我可以用人参吊住她的命,但只有皇宫里的官医能救她,官医有仙药。”
重姒脸色惨白,望着木板车上的桑千意落泪。
只有皇宫能救桑千意,可去皇宫,不就是自投罗网么?
她的自由,她的人生,都将成为泡影。
“千意,你救了我,”她俯下身,蹭了蹭桑千意的脸颊,“我也要救你。”
她请老大夫给桑千意的伤口缝针,重新包扎,又开了几副退烧的药,用耳坠换了张毯子给桑千意盖住挡风沙,然后把拉车绳挂在脖间,拉着车把向玉京出发。烈日当头,她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汗流浃背。
她从小养尊处优,肌肤细心保养,天天都要用珍珠粉淋浴,而今她晒得脸庞透红,掌心磨破,身上挂拉车绳的地方也破了皮。她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从梭梭草底下找水源,学会了生火,还学会了找小蛇、小蜥蜴和小蝎子填肚皮。
她就这么走啊走,走啊走,走到鞋子磨破,脚底出血,走到蓬头垢面,即使睡在路边,也不会有人认出她是公主姒。
终于,在第九天,她到达了玉京,到达了皇宫的红漆大门前。
她敲响闻天鼓,高声大喊:“重姒求见大皇帝!猖国重姒求见大皇帝!”
不知等了多久,红漆大门缓缓打开。玄衣铁甲的士兵从中走出,老皇帝没有来,只派来了一个挽着拂尘的太监。
重姒哭泣着膝行向前,在他的皂靴边叩头,“求您告诉大皇帝,我愿意做他的妃子。求求您,救救千意。她心地善良,被我蒙骗,才会助我逃婚。现在我已经醒悟,求大皇帝宽恕我犯下的大错。”
太监瞥了她一眼,转身指着宫门御道,说:“陛下说了,看你自己回来的份儿上,再给你一个机会。你从宫门三拜九叩到仙台殿,陛下就饶你死罪。”
重姒抬头看了看御道,前方长路漫漫,路连着桥,桥连着路,巍峨的宫殿恍若绵延的山脉,看不清楚尽头。她道:“好。”
很少人记得这段历史,因为重姒以妖后闻名,很难想象那个在御道上叩首的孱弱少女是未来残忍狠辣的太后。那时,她一心只想救她的伙伴,她的朋友,即便付出她的余生为代价。她叩得头破血流,仿佛不知疼痛的木头人,一路上的石砖留下了她殷红的血迹,朵朵如绽放的红梅。
当她一路叩进了仙台殿,老皇帝终于相信她诚心悔过,封她为良人。
桑千意被赐了补天丹,在第十天即将到来的前半个时辰,重姒亲手把她的小板车推入皇宫的界碑之后。仅仅一刹那间,小板车上的人就失去了踪影。
月光照在她的脸颊上,一眨眼已经是三千年之后。她吃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还差一个无常仙就能晋升成王,如果她运气够好,她甚至能触及成神的巅峰。如今再回望过去,她的心中波澜不惊,只余冷漠。
旁人认为污染使她成为了妖魔,可她却觉得污染让她真正认清了自己。情感、道德……不过是强者裹挟弱者的手段。只有疯狂,才能让她接触到自己的本真。
她知道,她要向前,她要遗忘。只要到达巅峰,所有不堪的往事都会消失,所有痛苦都会磨灭。她会得到大圆满,大欢喜,从此永无忧愁,永无伤悲。
第142章 相公
桑栩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天花板。
怎么从画有界碑的那一面棺壁爬入棺木,怎么回到他们的世界,桑栩已经不记得了。一睁眼,他已经坐在自己的床上,发了半小时的呆。手机一直在嗡嗡震动,很多人发信息给他,还有人给他打电话,他没有力气去接,只是静静坐着。
有时候,他不免去想他经历的这一切是否是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一觉醒来,他仍然是骑着小电驴上班的大厂牛马,每天码比命还长的代码,改或者偶现或者频发的BUG,间或和产品扯皮,告诉他们这个需求做不了,那个需求没法做。
什么桑家,什么大朝奉,什么六道神明,全是他的一场梦。
然而他从小就匮乏想象力,小时候上美术课,别人画城堡画太空宇航员画魔法师,他只会画头大身小的火柴人,最后把美术本当成了数学草稿纸,被美术老师一顿批。他这样的人,即便做一辈子的梦,也梦不到一个不可一世的周瑕吧。
他转过头,望向落地窗,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阳光变得好苍白,春日已至,却没有颜色。他知道离别在所难免,日子照常要过,今天生活中少一个人,或许明天就会多一个人。人生就是乘一次漫长的地铁,有人进站有人离站。
可痛苦永远会留下烙印,周瑕带走了他的春日,万千颜色全数凋零,他的世界从此了无生机。
他不愿意生活在这样的春天。
他买了一箱啤酒,一瓶一瓶地喝。他从前从来不喝酒,听别人说借酒消愁,大约是个谎言,因为这酒越喝越苦。家里很快变得脏乱,他无暇去收拾,也没心情理会公司的事儿,李松萝打他电话打不通,韩饶来拜访过,他没开门。
他醉了醒,醒了醉,有时候发现自己莫名其妙躺在浴缸里,地上滚着好几个酒瓶。他摇摇晃晃爬起来,镜子里的自己很陌生,他竟一时间没有认出来。擦了擦镜面,他看着自己,颓废苍白,像个垂死的病人。
无所谓,他捡起酒瓶继续喝。时间变得模糊,不知道浑浑噩噩过了多少天。脚下绊倒了衣服,他摔倒在地,一个手机从他兜里掉出来。他爬起身,捡起手机,发现是周瑕的。打开屏幕,映入眼帘的全是游戏app,又打开备忘录,《松鼠研究报告》已经写了好长好长,往上一划,几分钟都到不了底。
桑栩划到最下,最新几篇报告写的是:
“桑栩嘴硬,但腰软。[转圈][转圈][转圈][转圈][转圈][转圈][转圈]”
“桑小乖果然喜欢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以下省略一万个哈)。”
好蠢,怎么会有人写报告都这么蠢。桑栩一边掉眼泪,一边往上翻。心脏急剧收缩,桑栩喘不过气来,眼前的字被眼泪浸得模糊。
周瑕,周瑕,我怎么才能找回你?
如果有办法重来,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他的眸子蓦然一缩,如果有办法重来!
观落阴可以影响过去,他能用观落阴告诉之前的周瑕,让他避开重姒么?他站起身,把周瑕所有衣服翻出来,一件一件观落阴。用第一件观落阴,看到的只有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第二件,依然如此。第三件第四件,全部没用。
这些衣服过于普通,和周瑕待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不像尸体、尸虫什么的,充满和本体的羁绊。如果有时间久一点的老物件就好了,那种东西一定可以成功观落阴。桑栩在家里翻箱倒柜,周瑕收藏的跑车模型、骨灰盒、薯片大礼包、游戏卡带全被他翻了出来。
桑栩拿起骨灰盒,挨个观落阴。不行,都不行,最老的那个骨灰盒被周瑕送给孙婉清小姐了,而且其实那个骨灰盒跟周瑕在一块儿的时间也不算长。桑栩想了想,拿手机打电话给沈知棠,想问怎么提前入梦去找孙婉清,忽见周不乖从猫窝里走出来,在他脚边伸了个懒腰。
电话打通,沈知棠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
“喂,建国哥,我们一直在找你,你还好吗?”
“建国哥?你怎么样,建国哥!”
桑栩放下手机,走向猫窝,把里面的金子扒拉出来。是周瑕从仙台殿带回来的,有铜鹤的金羽,有帽子上的金蝉,有金虎符,有金杯金盘,还有个手掌大的凤玺。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在凤玺的一角飞羽上,光芒璀璨。
用凤玺观落阴,能找到以前的周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