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栩模仿了一下亚昆的发音,嘴皮子翻动,带着一点儿弹舌音,发出噼啪噼啪噼啪的声响,然后问:“听得懂么?他说的这个。”
沈知棠蹙眉听了下,摇了摇头,“听发音很像古傩国的语言,但这种语言我不懂。我老师很博学,尤其做了很多关于大傩神的研究。我记下来吧,回头我问问她。”
半晌之后,周瑕拖着亚昆的尸体回来了。亚昆一动不动,浑身僵硬,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他在沈知棠房间里作祟,会以为这只是一具普通至极的尸体。
桑栩去把村长叫起来,说了下情况,村长连忙去另外两个遇难的年轻人家里,要他们检查尸体。幸好那两具尸体并没有什么异状,村里人商量了一下,挖了个坑,把三具尸体堆在一起烧了,然后就地掩埋。
长梦里邪祟频发,大家对这种怪事接受度很高,烧尸埋尸的时候眼也不眨。只可怜那三对父母,几乎要哭晕过去。第二天白天,桑栩收拾了下装备,准备再次进山。
周瑕把桑栩拉到僻静处,道:“这次入梦难度很大,你最好把我的尸虫还给我。”
桑栩眉头紧皱,“我不能。”
“桑栩,你真的喜欢我么?”周瑕语气越发烦躁。
“为什么这么问?”
周瑕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多说,直接走了。
有亚昆三人的前车之鉴,即便他们自称是噩梦公司的员工,这次也没人愿意给他们当向导了。
桑栩并不强人所难,对于本地人来说,进山纯粹是送死。而对于异乡人来说,进山起码有回家的希望。不过,桑栩并不明白,闻渊为什么愿意过来。他已经失去了回家的希望,跟着他们进入雪山,危险系数相当大。
就因为这是老板布置给他的工作么?这么卷,难道他也想进步?
后视镜里,闻渊神色淡漠,黑色的眼眸倒映苍茫的天地,犹如雪山一般沉默无言。
村长给了他们一份地图,桑栩沿着昨天的路往山里开,开了一个多小时,他们到达了昨天亚昆扎的营地。今天天气好,没下雪,山路里十分明亮。营地的帐篷积了一层薄薄的雪,篝火已经熄灭成了冷坑,晾衣绳上的衣服冻得直僵僵的,乍一看好似没头没手脚的人。
桑栩正要开过营地,余光一瞟,忽然皱起眉头。
“不对,”桑栩停了车,说,“这不是亚昆的营地。”
“啊?”沈知棠趴在玻璃上仔细看,“这不是我们昨晚来的营地么?营地变了?”
“不,”桑栩摇摇头,“我的意思是,这个营地不属于亚昆他们。你看那个帐篷,那不是五姓的制式帐篷么?”
沈知棠又仔细看了看,讶然道:“你说得对,之前去东安公寓,秦家给我发了个顶一模一样的。”
昨天陷在黑暗里,能见度极低,看不出帐篷到底什么样子。现在天光好,一切尽收眼底,桑栩发现了许多不对劲。几人下了车,仔细检查营地里的东西,基本都是五姓统一采购的补给。
根据李松萝所说,重姒带着秦家人入梦,去了一个被称作“迷雾的起源地”的地方。
难道就是这里?
这不是亚昆的营地,而是重姒和秦氏的营地。
现在,桑栩终于明白昨天老傩师说的话。他们遭遇的黑暗不是什么黑暗,而是黑色的迷雾。
又检查了一下营地,没有血迹没有弹坑,物品没有遭到破坏,也就是说这里没有打斗的痕迹。重姒和秦家人应该是主动放弃了这个营地,继续前进了。
重姒去的地方,大概率就是他们要去的地方。如果继续往前走,很可能会和重姒相遇。事情变得越来越棘手了,重姒那种级别的人,桑栩根本不想和她碰面。
不过,比他更难过的……恐怕是周瑕。
桑栩不自觉看了看周瑕,周瑕远离众人,站在营地外面,拧着眉望着巍峨远山,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还好么?”桑栩走过去,低声问。
“是不是希望我心情好?”周瑕的声音听不出起伏。
“嗯。”
“那就告诉我,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桑栩:“……”
他叹了口气,“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那我正经地问你,”周瑕不依不饶地问,“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什么时候和我谈恋爱?什么时候买戒指求婚?桑栩,我对你要求不高,你喜欢我的心路历程,写个一千字给我看就行了。”
桑栩陷入了沉默。
喜欢就要在一起么?桑栩没有做好和他在一起的准备,他们之间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可是周瑕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在他的世界里,讨厌就该杀掉,喜欢就该热烈如火,奉献一切,如果少一分一毫,都不能称之为喜欢。
周瑕看他沉默,嗤笑道:“骗子。”
“我没有骗你。”桑栩枯着眉头,“你不明白。”
“不明白?不,我明白得很。”周瑕的脸色变得淡淡的,“你知道么?我的母后从不愿嫁给我父皇,生下我也不情愿,好几次想掐死我,但可能是因为母爱什么的,最后还是放弃了。
“甚至到她几乎丧失理智的时候,还不忘记叮嘱千意师父保护我。她爱我,她也恨我。桑栩,你也一样,你不是全心全意喜欢我。你有很多顾虑,很多问题。我从来没问过你有没有前任,有没有割舍不掉的旧爱,有没有和谁亲过嘴上过床。如果你真的爱我,所有问题都不是问题。”
全心全意,这个词对于桑栩来说太过奢侈。他永远瞻前顾后,永远步步为营,永远规避风险。周瑕的热情能持续多久,周瑕长久的人生里怎么可能没有过别的爱人?
他可以为了周瑕去死,也可以爱周瑕,但他最多分出三分之一或者一半的心给他。只要爱得不够深,那么有一天周瑕恢复记忆发现自己有N个白月光的时候,桑栩就不会太受伤,就可以潇洒地跟周瑕说再见。
周瑕突然闪现到桑栩近前,捏住桑栩的下巴。桑栩被迫抬起头,与他炭火般的金瞳对视。在他的眼中有一个小小的桑栩,好似要被金色的火焰烧成灰烬。
“要么全心全意爱我,要么滚。”周瑕冷冷说道。
他们把营地里能利用的设备,比如便携发电机什么的全部搬上车,接着在山路上行进。黑色的树木立在山间,没有枝叶,光有白髻似的雪堆在枝桠间,犹如垂暮的老人。许多被雪压得倒塌、断裂,发出腐朽的气息。
海拔越高,树木越少。到最后,两边都是皑皑的白雪,山路消失了。他们只能下车,徒步向雪山深处走去。
今天没有迷雾,可是下午开始天气突变,急转直下。风暴起来了,雪粒子直往脸上扑,山风刀子一样割人。四个人戴上护目镜和面罩,在腰间系了登山绳,用登山镐卡住山石,咬牙往山上爬。满目一片雪白,能见度极低。
爬了一个多小时,实在爬不动了,桑栩趴在雪地里休息。回头看,沈知棠和闻渊慢慢向他靠近。周瑕的身影待在队尾,他生桑栩的气,一直不愿意靠近桑栩。
桑栩竭力仰起头,看看哪里可以避避这大风暴。实在太冷了,在这里待上几个小时,人会活活冻死。就算冻不死,手指头脚趾头也会冻没。不远处有一道山壁,桑栩憋了一口气,用力往那儿爬。
奋力爬到山壁面前,脚下忽然一空。这里的雪竟是空心的,他一脚踩下去,风筝似的掉了下去。下面是个雪洞,桑栩摔得七荤八素,仰头望去,起码有四五米的高差。幸好登了阶,身体素质提升许多,要不然得摔断骨头不可。
“建国哥,你怎么样?”沈知棠在上面喊。
“我没事。”桑栩喊道。
周瑕倒吊下去,看了看雪洞里的情况,又看外面的风暴越来越大,当机立断道:“全部下去。”
闻渊绑好登山绳,和沈知棠挨个吊下雪洞。周瑕最后一个下来,用雪把洞口封严实。
所有人下到底下,打开强光手电观察周围的情况。这下面很不一般,黑色的山壁上雕刻了许多狰狞的傩面。乍一眼看上去,石壁上长满了脸似的。有的傩面长得像狼、熊之类的野兽,有的傩面长得像暴怒的人脸,还有的傩面长得非常诡异,说不出像什么。
周瑕端详着一张脸膛通红的傩面,说:“这个是关羽。”
又指着一张白脸,“这个是曹操。”
再看另一张笑眉笑眼的,“这个是沈鸭梨。”
最后看见一张小白脸傩面,无悲无喜,神色内敛,颇有些桑栩的味道,周瑕重重哼了一声,拿雪泥把这张傩面给抹了。
沈知棠:“……”
沈知棠说,这些傩面应该是古傩国用来祈福消灾的。在山壁下方,他们还发现了一些水瓶子和压缩饼干的包装袋。很显然,重姒和她的队伍到过这里。这也意味着,他们的行进方向是正确的,距离目的地很近了。
外面风暴太大,闻渊和沈知棠的体力都已经耗尽,更不用说桑栩。大家决定在雪洞里休整,等风暴过去再出发。几人各据一处,沈知棠守第一班夜。
桑栩在傩面墙角选了个空地,靠在背包上,很快就睡熟了。迷迷糊糊中,一种噼啪噼啪的声音响起在耳畔。桑栩以为是焚烧干柴的爆响,没有放在心上。
他感觉自己在做梦,梦里他一步步走入雪山深处的黑暗,黑暗中有一个庞然大物,俯视着渺小的他。
等等,不对,他们哪里有干柴?而且这个声音,他好像在哪儿听到过。
心中悚然一惊,密密麻麻长了许多霜毛一般,他猛地睁开眼。
在他耳侧,被周瑕命名为曹操的傩面伸出长脖,噼啪噼啪地说着什么。
第129章 stand
一道电光如利箭一般袭来,瞬间洞穿曹操的面庞,傩面四分五裂。傩面后方出现一个深黑的孔洞,刚刚一定有东西戴着傩面在桑栩边上说话,但现在它消失了。
周瑕站在巨石上,垂目望着这些傩面,脸上杀气腾腾。桑栩立刻爬起来,向他靠近。闻渊也醒了,举起手枪点射,把所有傩面打爆。
桑栩环顾一圈,问:“沈知棠呢?”
闻渊低声道:“没看见。”
周瑕跳下来,蹲下身摸了摸湿漉漉的地面。有一串浅浅的脚印绵延向地谷深处,看脚印大小,应该就是沈知棠的脚印。亚昆和曹操发出的噼啪声很有问题,沈知棠肯定中招了。
三人立刻背上背包,举着手电追了上去。他们才歇了一会儿,沈知棠应该不会走很远。沿着脚印往前走,越走越逼仄,两侧的石壁向中间挤压,最后他们被迫在一道缝隙面前停下。
根据脚印的朝向,沈知棠应该是爬进了这道缝隙里。可是这道缝隙十分狭窄,沈知棠虽然比他们矮,好歹也是身高165厘米体重50公斤的正常人类,要挤进这条缝隙,除非她卸了自己的双手,像蛆一样扭进去。
一想到沈知棠可能变成了一条蛆,桑栩觉得沈知离可能会发疯。
不行,必须把沈知棠找回来。
“你们在这里等我。”周瑕说。
“你能进去?”桑栩有些惊讶。
“废话,”周瑕没好气地说道,“当我跟你一样废么?”
对了,桑栩想起来了,周瑕能改造他自己的躯壳。他以一种常人不可能有的姿态钻进了缝隙,仿佛浑身的骨头都融化一般,与缝隙里的石壁完美贴合,并飞快地向里行进,很快消失在桑栩的视野里。
桑栩和闻渊原地等了半个小时,周瑕依旧没有回来的迹象。气氛逐渐变得紧张,周瑕不在,桑栩总觉得不安全。他想,他并不是非周瑕不可,很多事情他能够自己解决。但是周瑕不在的时候,心好像缺了一角,他整个人都变得不完整。
他坐不住,开始砸缝隙,想把缝隙砸得大一些。忽然间,世界像被拉了灯似的,一下子暗了下来。
是迷雾,桑栩悚然一惊,迷雾出现了。
“闻渊。”桑栩低声喊。
无人回应。
桑栩举起手电,环顾四周,闻渊凭空消失了一般,找不到他的身影。
人不可能凭空消失,是什么东西带走了他么?一个人待在黑暗里,心理压力极大,桑栩额头冒出了冷汗。仔细查看山壁,随着黑雾降临,山壁上竟然出现了许多缝隙。一条一条,好似刀刻斧凿。而刚刚周瑕和沈知棠进去的缝隙,也倏忽间扩大了许多。
手电筒往里头照,里面深不可测,黑黢黢不见底。
现在该怎么办?该原地等周瑕,还是进去?或者找闻渊?
桑栩脑子里一片乱麻,正打算做个决断的时候,地谷上方响起了人声。
“就是这里,傩国遗址应该就在这下面。”有陌生人的声音传来,“重夫人,我先去为您探路。”
一个温和柔软的女声传来:“谢谢你,好孩子。不过没关系,我们直接下去吧。”
重夫人?重姒?
很快,上方出现许多星子般闪烁的手电光。桑栩立刻拧灭了自己的手电,冷汗如瀑布一般往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