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霜景突然一松手,吴天宇整个人砸在同伙身上。趁众人怔愣之时,施霜景三下五除二收好书包。其他男学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反击,施霜景又给了地上的吴天宇一脚,施霜景道:“你要怪就怪这些有爹疼有娘爱的傻逼,你跟他们有什么可混的?我真搞不懂,你这个留守儿童找我这个孤儿的麻烦,到底是图什么。”
施霜景发自真心如此认为。
他初中跟孤儿院的大孩子们在外面打架,继承了一套励光厂年轻男孩的资料库:哪些小孩不能当面冲突,只能躲着走;哪些小孩是无依无靠的滚刀肉,要么拉拢,要么揍服;哪些小孩没人撑腰还爱混,一定要把他们赶出这个角斗场。这便是施霜景的打架哲学。
刚才余光一瞥,施霜景已看见地上的金刚杵变幻成了三棱刺型的普巴杵。施霜景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快步走回家。
“罗爱曜!快出来!看看这是不是马头明王的头!”
施霜景取出普巴杵,烫手似的,生怕罗爱曜错过时机。他不知道这金刚杵为什么在与饿鬼激战时钝得只能砸核桃,但在这种小打小闹里又会化作锐器。
第142章 大智若愚篇(五)
今日罗爱曜莫名其妙从三楼房子的储藏室推出一台麻将机,竟然还能用,他清洁麻将机,麻将机里有两副麻将,可以直接启用。彼时罗爱曜正一个人打麻将玩,玉米站在罗爱曜的大腿上,前肢撑着麻将机,像是在跟他的佛子爹学习打麻将中。施霜景毛手毛脚地跑进来,手捧尖锐的天铁普巴杵,口里嚷着“马头明王”、“马头明王”,罗爱曜凑近,蹙额端看好半天,甫一伸手接过普巴杵,这普巴杵又铿锵地变回了两端圆钝的金刚杵。
施霜景屏住呼吸,等罗爱曜的答案。罗爱曜说:“你坐过来,我们聊聊金刚杵的事。”
两人坐到餐桌前,罗爱曜抽来一张空白草稿纸,拉了一条长长的直线,从最左端开始打标记,打算细数他们相见以来大大小小的事件。
施霜景事先声明:“我只用金刚杵砸过鬼子母神的饿鬼,一次也没用过这个尖尖的金刚杵。”
“你没有别的想说吗?比如刚才发生的事?”
“这有什么好说的,都还没打起来呢。”
“……真的?”
施霜景不耐烦:“屁大点事,罗爱曜,你能不能集中一点?我们不是在讲马头明王吗?”不然我一路快步加小跑回来给你送金刚杵,这不成了笑话么?让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打架输了在逃命呢。施霜景如是这样想道。
竟然被施霜景给教育了。罗爱曜用笔戳戳时间轴的最左端,说:“这里是我接收到你许愿的那天,你去大慈寺求佛,不知道为何,是我接下了这‘单’。那时我没有手机,便像魂灵一样侵入电子系统和你交流。”
“用小纸片来吓我,你当时怎么想的?”时隔大半年,施霜景一回想当时的场景,荒谬之感远多于恐惧之感。什么金尊客户,活好价高,又说自己是佛子,这简直有够怪的。
“看你一直板着脸,半分笑容都没有,所以用荒诞的现代小东西逗逗你。”
身为佛子,这么爱玩人类真的可以吗?施霜景忍了。然后罗爱曜列出他与施霜景认识的第几天后取出人身、抵达励光厂。施霜景这是第一次搞懂罗爱曜在鬼子母神一事中的行动时间线,罗爱曜自叹:“可惜那之后我就变老实了,谁都拿我当出差的工具使……”
施霜景无奈地盯住罗爱曜,意思是你别再废话了。
没办法,罗爱曜只能换上他平常补习时所用的语气:“我们只看鬼子母神这一整件事。我认为最蹊跷的还是你去同班女同学家,莫名其妙被捅的那一回。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你还记得郎放说你的死期就在月初么?我当初给你一万块,其实是买断你从十一月到三月的这一整段人生,所以我让你赶紧把钱花掉。你没花完,我就没法取走你的性命,结果你只差那么一点就死在那天夜里。我有种被截胡的感觉。”
“然后你就跑来和我同居了!”施霜景渐渐咂摸出其中滋味,“你是因为被截胡了很不爽,才过来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对不对?”
“嗯。我承认。单凭一两样巧合,不足以让我留在你身边。愈是到后来,碰见的‘巧合’就愈多,多到我不得不打个草稿来整理它们。”
“然后呢?”
罗爱曜掂掂手中的金刚杵,严肃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回我带你去升仙湖找水中梵钟,我和你说过,金刚杵不是我给你的,它自动找上了你。但我不知道你手中的普通金刚杵竟然会化作忿怒相金刚杵,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你没看错,金刚杵的头部确实是马头明王。”罗爱曜信手一翻,金刚杵重新化形为普巴杵,而那马头明王怒相竟然显出了三个头。
这时候施霜景才慌忙地摸自己的脖子,摸到那串佛子宝珠——他分明记得自己住院的时候被迫摘下了法珠,甚至不记得交给谁了,可这法珠还是会原路返回到他脖子上。施霜景太过适应,以至于平日里洗澡换衣都忘了它的存在。
“降魔杵,金刚心,是以破魔证法,如电如雾。”罗爱曜停顿,将手中金刚杵的棱尖对准自己,“但如果不是金刚、明王这类护法使用金刚杵伤人,便是反证为魔,欲念难消,伤人害己。”
也就是说,这个法器不可用来伤人。如果当初施霜景用金刚杵攻击了庄晓,或是刚才用金刚杵攻击了同学,那施霜景反倒会为它所害。对待饿鬼那回则属于正当防卫。
施霜景后怕:“这什么意思?钓鱼执法吗?”
“不一定。以我的直觉来看——它有点像是某种考验。”罗爱曜到底是当老师的人,到底也当了这么多年佛子了,他代入自己的身份来思考这一问题,“如若我是这法器的施与者,必当给予试炼,试炼不成便收回。此类法宝不会轻易用于‘护卫’的效果,更何况……”
“更何况……?”
罗爱曜大大地打了个磕巴,伸手抚上施霜景项上的法珠,轻念咒文,召出另一样法宝。
只见一把完全成型的佛剑枕在施霜景膝上,剑柄部分形态圆满,中央一枚鹅黄宝珠,宝珠上下为莲瓣盛开,剑柄末端构造与金刚杵很像,为三股金边隆起,中间还藏有一根实在中轴。以剑柄为起始,整把剑由窄至宽,剑尖淬有一圈狰狞火纹。此剑很重,压在施霜景膝上,吓了施霜景一跳。
“这是文殊法剑。它最初到你手上时,只是一把残剑。但在你即将病逝那天,此剑终成。”
施霜景后背汗毛竖立。这种种征兆代表的究竟是什么?文殊?施霜景知道D市最著名的景点之一便是文殊院,他今天还听同学说,高考前大家要组队去拜文殊菩萨呢。
而且施霜景的网名叫“一剑霜寒”——难道他真的会有一把剑?施霜景急得直挠头。
既然有各种线索,不妨今日全数抛出。罗爱曜补充道:“若说金刚杵作为法器,药师十二将的伐折罗使用金刚杵,而伐折罗是文殊师利的应身之一。”
施霜景已然头皮发麻。
罗爱曜再一垂首,还没说完:“我师父不空三藏最为宣扬的就是文殊信仰,他将毕生所搜集的密宗经典几乎全置于五台山金阁寺,而五台山便是文殊菩萨道场。”
信息量太大了,施霜景过载。别说施霜景了,罗爱曜自己都很难消化,他从见到文殊残剑时就有隐隐的预感,如今更是不得不将这些联想统统放上台面。
施霜景指了指自己:“我不会是文殊菩萨吧?”
“不是。文殊菩萨为倒驾慈航的三世佛,不兴人身转世。”
“吓死我了……”
“而且你是第一世,哪来的转世?就算是倒驾慈航……”
“什么是‘倒驾慈航’?”
“意思是已经成佛了,但又自愿从极乐世界打回重来,陪众生历苦、普渡众生。一些菩萨便是这样的状况,以文殊菩萨为最典型。”
施霜景好慌,又开始下意识找猫。他将膝上的文殊法剑还给罗爱曜,在窗前找到了玉米,便一把将玉米抄进怀里,这才坐回餐桌前。
施霜景问:“我真的不会是文殊菩萨倒驾慈航吧?”
罗爱曜也出离恍惚了:“可是我一直很笃定你没有佛缘,还觉得你无法修炼。如果真是文殊菩萨倒驾慈航,不该是这样的素质。”
“……”
“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
“那咋办?我突然觉得肩上很有重担。”
罗爱曜哭笑不得,他也不知道从何处开导。如果说这种种事件很像拼图,那施霜景则很像拼图的底板——不论哪一块拼上去都是合宜的。施霜景真是很神奇的一号人物。
二人面面相觑,罗爱曜低头写满了两张草稿纸,将他们在一起后或重要、或细微的大小事件全部标注出来,施霜景栽倒在沙发上,心情很复杂:这半年来他见过那么多不是人类的人,施霜景总是作为唯一一个普通人,在其中格格不入;可现在告诉他,兴许他也有机会不普通,施霜景到底是应该接受还是应该不接受?更或者,他有的选吗?
末了,罗爱曜忽然抬头,问道:“郎放是不是说过,你和他都是‘天绝命’,就是那类父母双亡、自己性命不长、有玄学天赋的进阶版童子命?可你和他绝对不同。他们那一系全是钟山神转世,也就是说,郎放所讲的‘天绝命’不可能出现在你这样的第一世有情存在身上。”
“马头明王……马头明王,他的行为习惯……混在马鸣菩萨的示现中,混在文殊菩萨的金刚杵中……”罗爱曜的大脑继续运转。
突然,家中佛龛响起金石冷冽的敲击声,嗒,嗒,嗒。罗爱曜和施霜景的动作同时一滞,两人对视。他们分明记得佛龛是空的,而马头明王像则是被罗爱曜收起来了,施霜景不可能把别的小像放进佛子的佛龛。
那么,到底谁可以解释,为什么马头明王像如今在罗爱曜的佛龛中?
*本章有关金刚杵、文殊剑、文殊菩萨、不空三藏、五台山文殊道场等等知识皆可在网络上进行交叉验证。
第143章 大智若愚篇(六)
这怪动静绝非幻觉,兀自响了一阵,罗爱曜起身察看,施霜景不安地拽住罗爱曜,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可这马头明王像一切如常,依旧是弓箭步造型,六手各执法器,三首威吓凶悍。罗爱曜伸长手臂,取出马头明王像,左右上下翻转、确认,他对马头明王像的出现一直心存不安,毕竟这尊马头明王像不知何时潜入了罗爱曜的佛像中,这就给罗爱曜留下了一个近似套娃的印象,总觉得这佛像中还能再剥出什么东西来——话说,为什么马头明王像是由佛子像改成的?这也太不礼貌了吧!
罗爱曜取出一尊自己的佛像,没空挑选了,就随手抓出一座站立的多手施法佛子像,塞进佛龛中。佛龛空置太久不是好事,谁都能来坐个主位。
“无事。就算是真的马头明王前来,我也能论战不输。”罗爱曜自信道。
“你们是佛门中人,又不是江湖武林。”施霜景吐槽。
两人都遭这异响彻底打断思路,罗爱曜是身在局中迷了眼,施霜景则是早就放弃搞懂这些弯弯绕。高考生反手掏出昨天李老师布置的作业,罗老师回到麻将桌前,一边打牌一边继续后台运行种种思考。
别的不说,养只小猫实在有意思。罗爱曜拍拍大腿,玉米接收指令,轻车熟路跳上来,罗爱曜低声教小猫怎么看牌……三个花色相同就是“碰”,听到了么,“碰”!我教你认条桶万子……叫牌还是有点困难,你今天的任务是学会碰牌。
一手摸牌,一手猫条,这牌要是能碰,玉米就用脑袋拱一拱牌面,罗爱曜发出清脆的声音:“碰!”一人一猫玩得不亦乐乎,施霜景做题做不下去了,背着手跑来看罗爱曜教玉米打牌,施霜景惊异地发现,玉米好像真的会碰牌,麻将水平已经比施霜景还高了!
很可惜,玉米的小猫脑子也就处理到这一层,从此以后不论罗爱曜怎么教,玉米至多能再认出“杠”牌,多的例如叫牌、和牌统统很难学会。
施霜景围观一会儿罗老师教玉米打麻将,到点了,要做饭了,他就趿着拖鞋去厨房洗洗切切,做饭、吃饭,吃完一通收拾,再一看手机,竟然已经八点了!施霜景再次开始做题。没过一会儿,施霜景拿着手机去上厕所,时钟赫然显示十点钟!时间都去哪儿了?
复习的日子里,时间流速实在太快,甚至快得有些恐怖。不知不觉间,施霜景的数学一轮复习收工,这也是他高考前唯一一轮复习。罗爱曜红笔一叉,直接在考卷上替施霜景毙掉最后几道大题的最后一问,然后翻页回前一面,叉掉最后两道选择题、最后两道填空题。罗爱曜宣布:“对你来说,数学卷的满分是一百二。这些题你就大致看一眼,一分钟内如果有思路就可以算算,一点思路都没有就直接蒙。”
施霜景忐忑举手:“罗爱曜,我有个很严肃的问题必须问你。”
“请说。”
“你说不戴套做可以让我脑袋变灵光,这到底是真的还是逗我玩?”
“……”
“……”
“我……不知道?我确实是存着逗你的心思,可我接触你这么久下来,发觉你其实并不笨?”罗爱曜有点汗流浃背,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汗流浃背个什么劲,施霜景又不会吃了他,“要是你的复习时间再充裕一些,你有希望去更好的学校。”
“我不想复读。我就只考这一次了。”施霜景听罗爱曜夸他,心里得意几分,“不管你是不是逗我,反正我觉得有点用。”
“哦……哦。有用就好。”
施霜景脸色忽然一沉:“我相信你的人品,知道你不会搞出什么事故,才让你这样乱搞。我要高考了,你得负责做些家务。你不是有些清洁的咒法么,怎么从来没见你用过?”
原来话题在这里等着。罗爱曜被施霜景打直球打惯了,今天忽然打个曲球,会读心的罗爱曜都没读出这转折的前兆。罗爱曜说:“因为没必要。我为了清洁这条床单,将它回调到刚洗净的时刻……我可以这么做,但这种精细微调做多了,会对本体有损。就跟为你治病一样,治一次两次还行,治多了反而担心把你治坏。”
“那没办法了,你得亲自动手做。”
施霜景的胆子渐渐壮了起来,他与罗爱曜不是什么包养关系,也不是露水情缘。既然要过日子,那就要从最寻常的事开始,一并分担、完善。
施霜景大发善心,让罗爱曜自己选。不做家务是不可能的,罗爱曜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佛子,宝石法身森寒炫目,宣明不二之法——在这种生活小事上讨清闲,实在掉价。最终罗爱曜还是选了清洁类的家务,原因是:“万一哪天不想做了,还能用咒法糊弄一下。”
“那我负责采购和做饭,扔垃圾之类的活也可以留给我。玉米会看人下菜碟,我负责它的生活起居,但你每两个星期要帮它剪一次指甲。”
“施霜景,你是不是忘了,我们现在还在讲考试策略?”罗爱曜出声,将这越跑越远的思路拉回来。
施霜景连道不好意思,集中注意力,罗爱曜在教他怎么考试!这次月考结束之后,施霜景就要回学校了。罗爱曜整整陪了施霜景一个半月,寸步不离,就是为了缓解施霜景的分离焦虑。罗爱曜已经列出长长的计划,他白天要跑的调查只多不少,可罗爱曜也有些担心,怕自己再回来时,施霜景都高考完了——至多再等两个月,罗爱曜打算等施霜景高考完,带上施霜景一起跑调查。
在此期间,罗爱曜寄希望于柳闻斌,请柳闻斌代替自己跑线索,主要是跟马家那条线。柳闻斌一直没找到□□歌一家的下落,其他马家人倒是见到了。柳闻斌形容道:“那些马家人看起来都很正常,没见他们像□□歌一样突然起乩……可我每次问他们□□歌的事,他们就向我装傻。佛子,这些马家人都很有钱的,他们是真看不上我啊。”
如果只是信徒与信徒间拼有钱,罗爱曜大可以找他的那些家族信徒过来做事,可这样大动干戈,罗爱曜难免又要抽身来处理人情世故。于是马家的线索暂时搁置。
那,留在励光厂,还有什么可干呢?罗爱曜太闲了,可他再闲也不愿意做佛事,法界中的宝殿堪堪搭了个框架,罗爱曜光构思法殿的新样式就构思了半个月。一言以蔽之,罗爱曜要被憋坏了,偏偏施霜景是个挪不得、移不得的高考生。
正是春意浓,励光厂新设生产线,资金回流这厂家,也就带动了周遭的人气。励光福利院来了两个新孩子,刘茜有些分身乏术。施霜景病愈后,他将补助全数还给励光福利院。罗爱曜带他去过银行,不知道用了什么摄魂术,银行工作人员将施霜景的银行卡猛猛升级,总之施霜景一个月内能接收的转账更多了。现今刘茜当上福利院院长,她得招些新员工,毕竟刘茜年龄摆在这里,福利事业不能只靠老人。
和励光厂生产线资金一起到达的,还有佛像拍卖之后所设立的专项福利基金。专项的公益机构找上门来,刘茜拿不准主意,就请罗爱曜来帮眼。这钱约等于就是罗爱曜拉来的,她却无从得知了。
罗爱曜找出那副银框眼镜,戴上它才去往福利院,装得像个老师。恰逢午休时间,施霜景说要来福利院同罗爱曜汇合,罗爱曜当然乐意。罗爱曜先到福利院,公益机构的车已经停进院里,刘茜在招待调查小组的人们。
罗爱曜在调查小组里见到了眼熟的人,他思忖片刻,觉得和信徒在福利院见面不大好,还没等罗爱曜转念一想,他的后背忽然受到一阵不大不小的冲力。施霜景的双手搭在罗爱曜肩上,小牛一样冲上来,只差那么点儿就跃上罗爱曜的后背。
“哎呀,施先生!刚放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