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的妻子、孩子都站在门口,等车上的丈夫下来。妻子的双手搭在女儿肩上,而女儿的手又搭在弟弟肩上。圆门好像大张的嘴,灯笼像悬吊的小舌,人则是牙。
罗爱曜撂上车门,只那么一下恍惚,仿佛听见王邸侯馆,歌舞升平,居生处乐,然不知死之将至*4。
不知吗?兴许也是知的。
大年初六,怎么就到了大年初六。一到过年,时间就快得令人头皮发麻。
柳闻斌真是不愿意见他那造孽的老婆小孩,只温存一晚上,第二天见到他们就冒火,干脆全打发回娘家,他自己要孤身赴佛子的约,帮佛子看住施霜景。柳闻斌甚至正月里去理了个头,反正他没有舅舅可死。他选了几样年货,就当是给施霜景拜年了,一路开车去励光厂,直奔福利院。
到了院门,柳闻斌给施霜景打电话,施霜景语气惊讶,说他马上就来。
大门从内拉开,柳闻斌还在车里,他摇下车窗,准备把车开进福利院再停,施霜景扶着门,指挥柳闻斌开车,眼神时不时看向车后排,可惜柳闻斌的车窗都贴了反光黑膜,看不见车内情况。
柳闻斌下车,施霜景凑上来,见柳闻斌没拉开后车门,施霜景就主动拉了,却扑了个空。
施霜景还以为罗爱曜回来了。
“老天爷,施霜景,你的脸怎么搞的?咋红成这样?”
施霜景还没来得及说话,刘茜就奔出来,对着柳闻斌说:“你快带这个家伙去医院!犟死了,这肯定是过敏,搞不好要死人的!”
柳闻斌一看刘茜脸上的伤,认命地打开车门,“您也来,送一个是送,送两个也是送,您正好押着施霜景一起去医院了。”
施霜景不说话,只默默地抠脸上的荨麻疹。他心想,万一医生要他脱衣服怎么办,身上还那么多的旧咬痕,真不知道从何解释起才好。
*1:脉轮,大抵就是文中所解释的这样,考虑到佛子不太谈这个,留待以后剧情提及再仔细介绍。
*2:祖古,相当于藏传密宗的佛陀的应身(化身),搜一搜应该能见到更常见的喊法,但不想本文更封建迷信了,使用这个正式名称比较好。
*3:此马家大院参考了平遥马家大院和河北正定县马家大院,偶尔可能还会再提一下浙江临海的马氏庄园和河南安阳马氏庄园。
*4:修改自元代陆文圭《〈词源〉跋》。
第115章 细马春蚕篇(十三)
车子的右后侧坐着刘茜,过年期间她遭前夫家暴,左下脸乌青一片,过去快一个星期了,脸还肿得厉害,施霜景说刘奶奶的脸还是很痛,说不定是伤到骨头了。车子的左后侧坐着施霜景,脸上起一块块的风团,像脸上给人生生针扎了绣花,摸起来一朵是一朵的,刘茜说施霜景小时候过敏都没这么严重,不晓得是怎么搞的,而且已经几天了,过敏药吃了还复发,根本控制不住。
施霜景抱着手臂坐在后排,还戴了鸭舌帽,刘茜说的话都是对的,可他现在正在心里猛打腹稿,一会儿医生要是检查他身体怎么办,要怎么解释……越想越不耐烦,感觉就是过敏药没吃够量,加量吃会不会就有用了?一路上施霜景都在这样乱七八糟地想着,心里这才微微有点埋怨罗爱曜,咬的时候的确是情趣,洗澡的时候看到痕迹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笑笑,偏偏去医院你不在了——不然你隔空治一下?施霜景好几次掏出手机想联系罗爱曜,但还是放下了。罗爱曜让柳闻斌回来,就是为了让柳闻斌代替他照顾自己。这说明罗爱曜正在忙。
不过现在的医院复工都早,D市的大医院基本都在初四就正式上班了,门诊、影像、检验全部都在岗。柳闻斌带他们去省人民医院做检查,门诊导医台的护士看了看两人的情况,建议一人挂皮肤科,另一人挂口腔颌面科。柳闻斌狠狠地体验了一把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在医院里到底有多忙。
柳闻斌挂完号,先带施霜景去皮肤科,排了四十分钟,排到施霜景了,送进去。听完施霜景的发病情况,医生凑近看施霜景的脸,很明显施霜景的荨麻疹是全身性的,从脸到脖子再到衣服覆盖的区域都长了,医生让施霜景掀开衣服,看看躯干的情况,施霜景那个难啊,在一众视线的胁迫下,施霜景只能掀开衣服。
医生默默抬眼看了看施霜景的脸,视线又转回到他躯干,“哦哟,怎么搞的?”
“玩脱了……”施霜景两眼一闭,摊牌。
“把衣服放下吧。”医生坐直身体,手指噼里啪啦地敲键盘,给施霜景下处方,“去抽个血,我给你多开几个检查,就是要多抽几管血。你以前有荨麻疹史,我们顺便查查和免疫相关的化验。你身上这些……是要涂药的。到时候发炎就不好了。身上有没有特别严重的伤口?”
“没有……”
“血常规结果下午就可以出来,肝功、肾功这些检查结果要等到明天。我今天先给你开一些抗组胺药。你之前吃的是什么过敏药?你可以在院里先等等血常规结果,如果下午还很严重,我可以给你开点输液先打上。等所有结果都出来,你再拿着检查结果回来找我,回诊就不用挂号了。”
施霜景报出他常吃的过敏药名字。医生给他换了一种然后开出处方,打印检查单的时候,医生又支支吾吾,报了另一个商品名,说施霜景可以去隔壁的药店问问。
施霜景去抽血,柳闻斌在手机上看到刘茜的号快到了,就带刘茜去口腔颌面科,让施霜景随时和自己联系。施霜景被抽了三管血,倒是没啥感觉,只是手肘被自己压青了。他抽完血去找刘茜,正好看见诊室门口电子屏上显示刘茜的名字,他们应该进去了,施霜景便也推门进去,听下半场。
不听不知道,施霜景这一听,简直出离愤怒。
医生光是面诊就发觉刘茜的下颌有偏斜,压痛明显,给刘茜开了单子去做X光,怀疑有轻微骨折。
施霜景脸色阴沉,问医生能不能出伤情鉴定,医生仔细问情况,施霜景恨不能把刘茜的情况全部倒出来,刘茜却拉住了施霜景,连声说没事,去做检查就行了,什么鉴定不鉴定的。医生问施霜景是不是刘茜的儿子,刘茜刚想否认,施霜景就直勾勾望着医生,语气坚定:“是的。我是她儿子。”
这一下给柳闻斌整得非常感动,心想自己的儿子对自己以后要是有施霜景对刘茜那么好就好了。他去影像科问排号,影像科说大概要下午一点半才能轮到刘女士,柳闻斌就带一老一少去医院附近吃饭。
“我去隔壁给刘姐打点稀饭过来,菜要是上了,你们就先吃。”柳闻斌非常来事,也非常能扛事。医院附近这家馆子炒菜水平不错,他以前带亲戚来看病就吃过。柳闻斌离开,施霜景与刘茜面面相觑,施霜景甫一张嘴,刘茜的眼泪就淌下来。施霜景手忙脚乱,开了桌上的抽纸,给刘茜递纸。
他只听见刘茜在低低啜泣声中说:“我没有照顾好你……我不配当你妈妈……”
施霜景心中非常酸楚,为了咽下泪意,只能喉头移动,狂咽口水。施霜景嘴笨,只能挪到刘茜身边,揽过她肩膀,一下一下地轻拍她。
“当不了妈妈就当奶奶吧。”施霜景说,“我爸爸不会介意的,不过……叫你奶奶好像把你喊老了……”
“你又不是第一次喊我奶奶了……”刘茜破涕为笑。
“我不知道有妈妈是什么感觉。不存在什么配不配的。”施霜景摘下自己的鸭舌帽,他觉得脸上的荨麻疹好一些了,帽子掀开,施霜景的微笑就露了出来,“小时候你从客车站接我去福利院,让我和你睡一个被窝,你好照顾发烧的我。我那时候就觉得,虽然老天把我的妈妈收走了,但老天也会给我送一个新的妈妈。”
“不是的。母子关系和福利院里的养育关系还是不一样。”刘茜极力要澄清,她真的不配。
“那你现在照顾我也来得及。”施霜景将刘茜苍老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捂热,摩挲,“我也会好好照顾你的,奶奶。”
施霜景发觉,他的嘴其实也没有那么笨。这是为什么呢?几乎是一刹那,施霜景就联想到,表达感情这件事,他不是没学过。
施霜景在同罗爱曜表达爱意时,获得了正反馈。这为施霜景表达感情打下了优秀的基底。说出来不难的。说出来,说不定就会收获幸福。说出来,别人就有了回应的余地。就算是赌一把,也要习惯上赌桌的感觉。施霜景要从一个边缘人上到社会的赌桌,上到关系的赌桌,坐定下来,掏出勇敢做筹码,而他最多也就只会输了自己的一厢情愿,赢则可能赢到阖家欢乐、其乐融融。不仅如此,施霜景还要学会说出需求。你要爱我。你要对我好。万一就实现了呢?
讲回罗爱曜抵达马家大宅。那仿佛会吃人的深宅。
□□歌的夫人和孩子们都守在大门口,□□歌被司机搀下车,马夫人搭把手,她生得瘦弱,人都要给□□歌给压塌了,可还是坚持要扶丈夫。两个孩子不知道要不要跟在爸妈身后,另一位司机做出请的手势,请卓先生一同进大宅,卓先生便携着两个孩子一起进屋了。
一进大宅,草原的感觉浑然消失。天空给撩束成四方的大小格,随同进宅的深浅而变幻。渐渐地,草与水的腥气也全然隔绝在外,大宅深几许,几进几出,各有进院,东西有厢房,因是中原大宅,并不像江南园林那样有假山流水造景,宅内几乎全是功能性的房屋,院中偶有桌椅,供人在晴天晒太阳聊天用。
这房子的地理位置相当怪异,但就连地上铺的石砖都是实打实从中原运来的。马夫人没有同卓先生说过一句话,□□歌一进家也是沉默得吓死人,只说自己要先去休息一下,卓先生自便。只剩下两个小孩子,司机把卓逸纶领到会客室,姐姐说她去找保姆阿姨泡茶,弟弟就留在会客室陪客人。
偌大宅子,光可以住人的房间都有几十间,卓逸纶问小男孩:“你家就你们几个人吗?”
小男孩怕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的黑眼珠滴溜溜地看卓逸纶,他在木椅爬上爬下,又去拉一拉会客室的大柜子,那柜子就是黑漆螺钿的,小男孩力气不大,柜门却也关得不紧,一拉就给拉开了,敞开来空荡荡的,男孩摸着柜内,卓逸纶又问:“你拉开柜子干嘛?要躲进去吗?”
男孩说:“妈妈说,万一我调皮了,晚上没有睡着,就要躲进柜子里,不要让老祖找到。”
卓逸纶已经充分认识到他家这个老祖应该不是什么良善东西,于是说:“老祖会伤害你们吗?连你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不是的。老祖只是太孤单了。老祖哪里也去不了,我们就要来陪他。我们去年就来了,要住满三年才能离开。我不知道为什么爸爸要出去找人。老祖没有那么坏。”
大约十岁的女儿端着茶盘进来,回答了卓逸纶的问题。茶杯是明清的式样,是古董。女孩自我介绍,她叫马勤光,弟弟叫马勤月,妈妈叫孙渺渺。马家大宅现在一共住了十四人,包括马家四人,管家与管家媳妇两人,育儿保姆一人,清洁保姆两人,厨师三人,杂工两人。但这是新年,很快其他马家人就要来了。虽然正日子是和小家一起过,但过了大年头几天,等大家齐聚,直到元宵节前的马家大宅会很热闹的。
第116章 细马春蚕篇(十四)
□□歌不在,佛子就同任何能聊的人聊天。马家有不少员工住在县和市里,是跟□□歌一家一道搬过来的,也是要住三年。两位司机同时也是□□歌的出差专用员工,其中一位司机是S省眉山人,佛子套他话,司机就说他年前跟□□歌一起去了拍卖会,拍卖会结束之后他就留在D市了,年夜饭都是和家里老父亲老母亲一起吃的,好多年没回过家一起过年,算是托了拍卖会的福。佛子嬉笑着,没细问,查了一圈记忆,知道司机去过励光厂。□□歌查人的速度竟然也很快。
照理说,拍卖会上所有人都应该淡忘卓逸纶这人,且在潜意识层面不去追查施霜景的下落,因为这是犯忌讳。□□歌不仅做了,甚至还挺顺利。这说明□□歌在某种程度上并没有吹牛,他身上或是他家真的有什么东西,得以抵消佛子的影响。
佛子在抵达马家大宅以后,给施霜景打了通简短的电话,让施霜景得以窥见马家大宅的奢华、阴森与怪异。施霜景是个连电视剧都很少看的人,对建筑毫无概念,更别说是地区特色明显的宅邸。佛子甚至会想,如果带施霜景一起来会不会更有趣些?一个人实在是无聊。马家有意思,但也无聊。这种无聊是看一块浸润在福尔马林里的器官组织的无聊,标明了病变所以没有探知欲的无聊,就算暗有玄机也不想开罐重检的无聊。
佛子是靠翻弄人类的混沌景观来取乐的,同时又是靠恐惧之类恶性的情绪来饱腹的。自从与施霜景相恋,恶性好似给磋磨掉了,但只有佛子自己清楚,这是他的本性之一,他没有在施霜景面前隐藏,他只是在寻找一种新的平衡。或许需要和施霜景的价值观有交叉相容的地方,剩下的则是不需要声张。
代入到马家这件事,就是佛子其实并不在乎马家人死活,也不在乎马鸣死活——对于后者,佛子最近一直在重新审视“涅槃”这回事,他对护法神的追索有些兴意阑珊了。不论怎么说,接触一下,如果那是马鸣,亦可以多问几句。同类是很难得的。不过马鸣算同类吗?他是凡人修成的菩萨。唔,倒不可以这样作想。这般本质主义的论断于事实推理无益。无人是燃灯佛,也不知马鸣是不是也早有在燃灯佛处记名,是下世修行再得道转化,这只有马鸣自己清楚。论贡献,马鸣甚至比佛子勤奋太多。在那个时期,马鸣也是外道的“佛子”。用现代的话来说,佛子现在或许是要见前辈了。总之他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信息还不足。
卓先生是座上宾,只是——这合时宜吗?孙渺渺问□□歌,可□□歌犯病犯得厉害,回屋躺倒,不省人事。孙渺渺心里还是着急的,正巧司机要离开马家了,孙渺渺就请司机去接医生。马家的女儿后来告诉佛子,马家大宅原本是配了医生的,被马家发生的事吓坏了,说什么也不肯住在这里,马家只好给他在旁边的县上找了房子,方便随时接他来马家大宅。
傍晚天色渐黑了,□□歌仍不能出来待客,孙渺渺裹了披肩,亲自过来问卓先生口味,她连卓先生来自哪里都不知道,说明□□歌没有向她介绍过卓先生,甚至可能拍卖会与佛子像的事都没透露过。
“我最近修佛,吃得清淡。肉可以吃,但不吃腥臊。”卓逸纶生得神清骨秀,孙渺渺听到“修佛”二字,脸色一变,可仔细再盯盯卓逸纶的脸,心里什么气都生不起来了。
她一下子没控制住自己,多说了些:“卓先生不要在我们家提这些事情哦,我们虽然不是其他教派的,但……总归不好的嘛。啊,我没有别的意思,卓先生不吃腥膻的,那羊肉就不行了,牛肉可以伐?原本客人来是应该鸡鸭鱼肉全部备齐的,但我们这里的水养出的都是笨鱼,有一股土骚气,客人多担待哦。晚上七点钟准时开饭,我让我家面点师傅做了一点点心,卓先生请吃哦。”
卓逸纶面露玩味神色,几个眼神就让孙渺渺离不开房间了,思来想去,她坐下来,卓逸纶就同她搭话,话题就是刚才孙家大女儿马勤光所说的老祖和家宴。
孙渺渺很尴尬,心说这小姑娘怎么什么都往外说的。可她眼珠一转,看见会客室突兀放着一大件黑漆螺钿双开衣柜,这肯定不是她本意,只是每间房间都光秃秃这样放一尊大柜子,看了好晦气。她本能地觉得向外人抱怨不好,但——这不算抱怨吧,应该算提醒,于是孙渺渺说:“卓先生啊,我们家休息得早,你来就当是休养,我们晚上不喝酒打牌的,所有人都在十二点以前要睡着,否则后半夜就睡不好啦。”
“我听你家儿子女儿说的像是闹鬼一样,什么睡不着就要躲柜子,这是真的吗?”卓逸纶道。
“哎呀卓先生不要听这些毛毛头瞎说。客人么不打紧的,关好门窗睡觉就是了,夜里不好出门的,我们家这几进几院又多,迷路可就不好了。”
卓逸纶忽然话锋一转,“孙太太是南方人吧?”
“我么?我是H市的呀。”
“来这边生活一定不大容易吧。”
“卓先生,你真是客气了。”被帅哥惦念是好,可孙渺渺也不要别人同情,“记住哦,晚上十二点以前要躺在床上、闭好眼睛,卓先生你信的那些菩萨佛祖可保佑不了你。我家不修佛事,老祖见了、听了会心烦。”
“你要问我老祖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是嫁来马家的人,不算‘马家人’,老祖不会对我怎么样。”孙渺渺用茶碗盖拨弄茶叶,垂眸看茶梗,“他们马家人疯疯癫癫的,早晓得就不嫁过来了,但有钱是真有钱,别人是祖坟冒青烟,他家是祖坟插烟囱。”
卓逸纶给孙渺渺这话逗笑了,没想到这夫人还挺幽默,孙渺渺嗔他一眼,“结婚以前只听说那些个明星养小鬼、政客供菩萨,现在嫁过来,不也就是这个样子,在大草原里修宅子。卓先生你要是不怕,去我们院子走廊走上一圈好了,趁现在天色还不算太黑。”
“孙小姐也是个坦率的人啊。我真的只是来谈生意的,说得像我是个道士、和尚一样。”卓逸纶打哈哈,孙渺渺喝过茶,小口吃了一枚点心,擦擦嘴,连捎着自己的茶杯一起走了。
待客室无人,佛子喝了两盏茶,眼睛又望向那黑漆螺钿大柜。这回佛子重新拉开它,单膝跪在柜沿,伸手抚摸柜内打磨上漆的木面,柜外精雕细琢,柜内清净如新,什么都没发现。佛子想,如果要躲什么邪祟,柜子内应该要有乾坤,例如符纸、咒文等,但其实什么都没有,空荡荡如竖立的双开大棺材。
晚饭前,佛子真就照孙渺渺的建议,在马家大宅的走廊走了一圈。这不走不打紧,一走佛子就发觉,这大宅的走廊竟然是全通的。从挂有马家牌匾的大门进去,左右手边竟然都有走廊,院与院之间的走廊全数连通,像是为这大宅绲了一圈空心边。借由这全打通的走廊,佛子逛遍了马家大宅,没有任何隐私或是封禁可言,每个院落都可以去,就算路上碰见了马家的员工,他们也不会叫佛子停下别走,只是望他一眼就匆匆返回去做自己的事。
晚饭极其丰盛,孙太太一边吃一边介绍,他家虽然住到了这山窝窝里,但东西都是最好的,冰箱冷库应有尽有,一周采买两次,珍贵的东西就飞机运到西宁,再从西宁开车拉回来。她还说两个小孩出了大宅之后就要去念国际学校了,这两年趁机再接触一下中国文化也是好的。现在两个小孩没法出去上学,就上网课,她已把这一切安排得利利索索、妥妥当当。
两个小孩吃过了,孙渺渺让他们下桌去玩,小儿子跑了,大女儿还留在桌上。卓逸纶看了马勤光一眼,就朝孙渺渺开口道:“谢谢孙夫人的招待,我想不说还是不好,免得浪费了孙夫人的善意。”于是卓逸纶朝孙渺渺一五一十讲了□□歌请他来的事,从拍卖会讲到柳闻斌,再讲到请卓先生携佛子像来他家“看看情况”。
孙渺渺大惊失色,掀袖看腕表,速速道:“这死鬼……不好意思,卓先生,我真是留不了你。这该死的……请人来乱事……卓先生,我不是说你乱了事,你是好心,是我家这死鬼没有说清楚。我们不需要什么帮手。哎呀这死鬼!我看他发癫是活该!活该被老祖治!”
“这样,孙夫人,你家要是还有人能开车离去,我将佛子像交给他们,我自己留在你家住一晚,怎么样?我实在好奇。你们家老祖真是马鸣菩萨吗?”
这时,还坐在桌前的女儿忽然跳下桌,作舞蹈姿势,孙夫人很机警地抓住她的手,要拽她离开餐厅,马勤光的脚像是钉在了地上一样,她朝卓逸纶说:“我家老祖不要杂佛!”
卓逸纶眼睁睁看马勤光被孙渺渺带走了。一刻钟以后,孙渺渺回来,卓逸纶还没开口,孙渺渺就说:“我把她关在衣柜里了,叫她不要学这些,她偏偏学,学得个神经病。”
“孙夫人,我对佛事还是有所了解的。马鸣菩萨是显教奠基人之一,作诗歌、伎乐无数。但马鸣菩萨是印度的,怎么会到这里来做你们的老祖?”
“马家都是神经病。你以为我没有问过吗?马家人自古就有钱,这□□支的,之前打土豪分财产也没耽误他们当有钱人,你以为是怎么搞的?”孙渺渺余光看见司机候在门边了,就请司机拿走卓逸纶的佛子像,卓逸纶专门回他的客房取了那小木盒来,在孙渺渺和司机的见证下打开木盒,确认佛子像在里面,卓逸纶没有私自违背规矩留下小像。孙渺渺让司机签字画押,不能把东西偷了去了,否则马家会找他算账。这样一来回,小像离开马家,孙渺渺松一口气,乐得留卓先生这样一位好姿色的年轻人下来,趁马家大部队来之前把他送走就好。
“马家信老祖,老祖爱子孙。”孙渺渺伸手摸了摸卓逸纶房里的大衣柜,“我是嫁进来的,具体的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老祖在马家子孙的身上来去,子孙活,老祖就活。男的就开枝散叶,女的就歌舞祭祀。小光的姑姑们都会跳舞唱歌,每年都要跳,跳到死。”
“□□歌就是脑子瓦特了。有一尊佛就够了,为什么还要请另一尊佛?”她说。
佛子想,睡在一个被窝里的人,竟然心思完全相异。孙渺渺也不像是在说假话的样子。她没总结出来的一层,佛子总结出来了:如果老祖在□□歌脑子里,那□□歌要请佛子像,老祖会不知道吗?原来这是一场邀请。
佛子混不吝,不是邀请也当邀请了,反正也厮打不起来。只是诡异而已。
第117章 细马春蚕篇(十五)
入夜。
佛子闭目躺在黄花梨木官式雕花拔步床上,心里幽幽飘过一句吐槽:这是他应身现世以来,生活条件最合宜的一次,合他佛子的身份,可他怎么睡都觉得不对劲。不是这床不对劲,这种三面合围的古床虽然是明清样式,但到底是从更早的木架床改良来的,样式改动不大。这床占地面积大,佛子往床尾望去,看见紧闭的大柜。现在应当是快要十二点了。佛子在想,我到底是睡过去呢,还是醒着呢。想了想还是法身行动,肉身假寐。施霜景在家给他点了一把香,点艾灸似的,根本睡不着,能想象家里烟熏火燎的样子,玉米都躲进卧室了。
马家果然不兴夜里娱乐,大宅静悄悄,就连白天捣乱的小孩子也乖乖睡着了。
佛之法身可以理解为无处不在的、如雨如雾如幻的存在,佛子选择以法身面对马家的诡异之源,算是上了最高礼仪,表明他的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