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还要去地图上其他标注的点看看呢。”
“这不很明显么?”罗爱曜非常轻松地说道,“蒋良霖给的地图精度很高,郎放感应到的地方,五公里内一定有大片水域,你对照现在的场景,很容易就能想到沙漏装置与水有关。单从形态来看,沙漏这一形态几乎就是水面倒影,如果只看一半,那就是近乎三角的装置。我们要找也得找这样的装置,之前庄晓提过,他知道这装置从何而来、用处是什么。”
“那装置是什么?用处是什么?”施霜景双手捧着梵钟,又是跟在罗爱曜身后。这人怎么搞的,尽当谜语人了。
“找到之后拆给你看,有实物比照着讲会清晰些。现在我只能告诉你,它是类似星槎的产物。”罗爱曜边走边用手比出一个三角,展示给施霜景看,“星槎就是你们现代人说的飞船。但依照我非常短暂的印象,我认为这艘星槎存在于这片土地的时间相当长了,至少长于我存在的时间。这和庄晓提供的信息也对得上。”
这是罗爱曜第一次用“你们现代人”这个说法来区分他和施霜景。施霜景听得新鲜无比。刚才罗爱曜都没把这个情报告诉蒋良霖,却比划着先告诉了施霜景。施霜景现在有点同意罗爱曜之前的说法了——施霜景和罗爱曜是一边的。他们是同盟!
罗爱曜又读到施霜景这一想法。怎么说好呢,罗爱曜倒是觉得与施霜景在一起还算省心。这小孩的情绪反应都很当下、即时,只要转移他注意力,他很快就不想之前的情绪了,不知是不是被生活打磨的,没空陷入负面情绪,更喜欢立刻反应和行动。
罗爱曜当然对蒋良霖他们有所保留。罗爱曜甚至认为蒋良霖也有一部分答案,只是没有与他互通。蒋良霖不提,那他干嘛要提?罗爱曜已经够好心了,让他们有机会去直面庄晓。罗爱曜不想那么轻松就成全蒋良霖。这一路罗爱曜所作的苦工实在是荒唐,罗爱曜看不得蒋良霖在家坐享其成。
回到酒店,玉米的食盆空空如也,就连残渣都舔干净了。施霜景检查玉米的猫砂,给他铲掉排泄物之后,施霜景给玉米放进猫包里,再开了个罐头给他,意思是让他再猫包里多待会儿,吃吃罐头睡睡觉,不要出来。
罗爱曜要教些真正酷炫的东西!
施霜景将他现有的佛子法器都摆在桌上。脖子上的青金石佛珠,金刚杵,佛子金像,还有刚才拿到的梵钟。如果施霜景身上的佛子诫文也算的话,那就是五样,可惜那是描在他皮肤上的,取不下来。
浴室洗手的声音停止,罗爱曜这就算是做了简单的浴佛偈,“灌掌去垢心无染”。净了心出来,罗爱曜执起自己赠与施霜景的佛珠,手做佛眼印,立于胸前,佛珠一粒一粒经罗爱曜点过。
施霜景大气不敢出。这真是他第一次在罗爱曜脸上看到近似“虔诚”的情绪。这不是说佛子从前不专业,如果罗爱曜都不专业,那佛门就完了。可罗爱曜从前行他的佛事如吃饭喝水呼吸一般自然随意,今天终于是看到一回佛子像佛。
再一眨眼,桌上的法器已尽数消失。施霜景黯然了一下,这是回收了?
点完一百零八颗佛珠,罗爱曜将珠串递给施霜景,让他别慌着戴上,先执在手中,“接下来我要教你怎么用它。我刚才自问宝库,谁愿意进玄珠作你护卫,响应的法器就入玄珠来,当出借给你。一共一百零八样,你不必样样学会,大部分会根据情形自动响应。法器多是仪式用具,也就是说,它们不是用来给你当锤头斧子的,它们有更精巧的用法。”
罗爱曜一下子对施霜景这么好,施霜景突然好不习惯。一百零八样是什么概念?这一串珠子里有一百零八个法器?十八个都嫌多了!施霜景再掂了掂手上的佛珠,重量完全没变,只不过颜色从之前有如罗爱曜眼瞳的蓝色变成了玄黑色。
“我现在教你闻持这最简单的陀罗尼。记住,不要用你的耳朵听,也不要用你的脑袋记。此陀罗尼是觉知与心知的真言密咒,是召请佛子罗爱曜的最直接诵咒法。法器是我现身的前奏。法器显现,我就可以耳目顿开、破障无碍。”
罗爱曜双手掌着施霜景的脑袋,要他板板正正地听自己说话。这一刻罗爱曜无比认真。施霜景与罗爱曜对视,心也立刻静了下来,罗爱曜眼里的蓝仿佛缓缓扩散,余光所望见的周遭一切都染上了这样凄冷的蓝,但这凄冷中又有一种温腻如肤的暖调,后来施霜景才知道那是唐卡的显现。
这召请罗爱曜的诵咒法以梵语为基础。严格来讲,罗爱曜的母语其实为梵语,或是更原初的天人之语。往后学习的一切语言都是以梵文密言为基础,这是罗爱曜看待世界的方式。罗爱曜教,施霜景学,这是一句非常短的密咒。如罗爱曜所言,施霜景如果按罗爱曜的发音或是句式去学,那这一句够他学一辈子,毕竟许多僧人也就是学一句密教真言就学了一辈子。要觉知、心知。这是什么意思?其实施霜景也不知道。
施霜景完全就是被罗爱曜那双眼睛所迷惑了。这辈子第一次如此心静,下沉至某种空门。每个人体悟密咒的方式不同,即衍生出独一无二的密咒版本。罗爱曜教一遍、两遍、三遍……前所未有的耐心,他等施霜景发展出他的密咒。罗爱曜甚至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施霜景并不是个聪明孩子。
可很快,罗爱曜发现施霜景的忆持非常迅速。虽然他所诵的密咒版本非常粗糙,可这种粗糙质地中又有一种堪称脊梁般严肃的力量。说是学习召请佛子,可在施霜景一遍又一遍练习的诵念中,某种更久远却又坚定的势在聚集,尽管非常非常微弱。施霜景所复现的陀罗尼中有许多施霜景特有的内容,而正是这些无法辨明的内容,使罗爱曜虽无解,却心中如有解一般畅快。
施霜景是一个崭新的灵魂,他没有前世,此为第一世。这是罗爱曜第一次见到施霜景时就确认的事实。罗爱曜虽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法器都愿意给施霜景好脸色看,但他不得不承认,有时他都愿意给施霜景好脸色看,遑论他的法器呢?
第72章 旧日幸存者篇(二十四)
*因为衪垂顾了衪婢女的卑微,今后万世万代都要称我有福;因全能者在我身上行了大事,衪的名字是圣的,衪的仁慈世世代代于无穷世,赐于敬畏衪的人。
——路加福音 1:48-50/《玫瑰经》荣福五端
一直念,一直诵,直读到声音、语言乃至知觉全都破除了边界,融散成了黯且淡、但隐隐透出莹莹辉光的某种境界。这是十分超然的一刻。不知过去了多久,罗爱曜松开手,说施霜景已经学会了。
“我学会了?我——我学会了?我复述不出来啊。”施霜景将佛珠再次不伦不类地套在脖子上,从前蓝色佛珠是太突兀了,一眼就让人觉得是不懂事的人错戴了它,玄黑色就要好些。
“到时候再说。”罗爱曜道。
感觉好神奇哦。施霜景下意识地点着项上佛珠的颗数,他从前看《西游记》动画片,孙悟空都没有这么多法宝。就算真让他来用,他也没什么好办法,从认识罗爱曜到现在几次冒险,不论大小,要么仅凭蛮力通关,要么是真的洒了一腔热血,血溅七尺。如果施霜景没有理解错,罗爱曜给他这么多法器也只是为了召唤罗爱曜到场,并在这个时间差内提供暂时的帮助。啊这。施霜景稍微觉得有点可惜,既是为自己,又是为罗爱曜这些法器。
于是施霜景想了想,问道:“平时我不能使用这些法器吗?”其实他想说的是,他也好想练一练。不然他白叫“一剑霜寒”这个微信名称了啊。施霜景这人看起来有点迟钝,可说不定他有这方面才能呢!
“你觉得我是借给你玩的吗?”
“不是,肯定不是。”
“那你要怎么‘使用’?这是我的法器,只有我才能使用它们。”
罗爱曜算是从元旦节报复事件里稍稍解放了,心情不错,仪式已经结束,他主动去开玉米的猫包,抄起玉米放在手里把玩。玉米被罗爱曜搓圆捏扁,特别无辜无奈又可爱的一坨。
“是因为你还没涅槃离开,所以只有你才能使用?”
“不是。不论我是不是涅槃,使用法器的人都只是我。信徒或是大寺供奉法器,是知道法器作为我在现世的耳目,大概是比我的报身更低一阶,他们寻求我的力量,而我的力量通过法器显现,本质还是我在使用法器。”
明白了。看来这些法器只有单一的操作权限,远程也可操作。
这样不好吧,看起来还是像在占罗爱曜的便宜。施霜景觉得罗爱曜说不出来的怪,好像知道什么,但又知道得不完全,所以没向施霜景解释清楚,比如那些梦,比如他的法器为什么会对施霜景网开一面。
罗爱曜摸猫摸够了,心中那最后一点矛盾交战的铿锵也止息了,他答应要教施霜景如何精巧地对待这些法器,虽不能用,但确实有别的对待方式。罗爱曜说:“一些法器或许会主动找上你。你要是有闲或是乐意的话,可以陪它们玩玩。”
“这真相说给你听也无所谓。我这些法器俱是像捡垃圾一样捡回来的。”罗爱曜这样说着,自己都觉得“捡垃圾”这说法好笑,“我被称作‘佛子’,是因为我主要可以完成以下几种工作。首先是我过去能与佛交流,佛国众生教诲,我悉数听闻,我之体悟,众佛也可同悟,况且我在燃灯佛处有名姓,是为正典。再来我语言能力极强,法性殊妙,在能与天人和佛陀交流的前提下,我修撰翻译经书,留下正确版本的经书以及有效的仪轨、咒法。正确的经书必然是记载了正确的仪轨,也便是通往修行或是圆满的正确道路。现在当然这些复本又失传了,即便我的藏经阁里还有原本留存,可以复现的人除我之外已是基本没有了。我过去为了验证这些仪轨是否有效,法身总是会去往各层天,可蹊跷的是我到访之处,诸护法、天神、菩萨、金刚已基本全部消失,人去楼空,只留下这些东西给我,数量从未清点过,大到地界基石,小到舍利珠子,这些都算是法器,我就全收下了。地狱还好,地狱可能要热闹些,可总归已无佛事。不算我现世的这几个月,我肉身活动拢共二十九年,可以理解为活了二十九岁。李适于岐山无忧王寺迎佛骨那年,我自愿进山,悟法失败,转眼千年。”
不可思议地,施霜景听懂大半。罗爱曜说的是他天赋特殊,只是随着世道发展,人去楼空,甚至可能只剩他一人了,这下才去闭关。闭关失败,闭关前是二十九岁,那现在……三十岁?
总感觉现在的氛围叫施霜景不好开口。施霜景的嘴笨死了。
他选择打字。
一剑霜寒:说不定你没有失败呢?失败的话你还会这么厉害吗?
一剑霜寒:时机是很重要的
一剑霜寒:唐朝不行
一剑霜寒:可能二十九岁也不行,就是要你等到三十岁
一剑霜寒:法器要找我的话,能不能不要晚上做梦的时候来?我晚上一做梦就跟一宿没睡觉似的
一剑霜寒:[抱抱][抱抱][抱抱][抱抱][抱抱]
罗爱曜:“……”
罗爱曜:“你到底什么毛病?打字那么快,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你不接话显得我像是自怨自艾一样。”
施霜景:“你应该就是在……?”
罗爱曜:“这只是迟来的自我介绍。”
施霜景:“……这真挺迟的。”
罗爱曜:“你还是继续用微信吧。”
佛珠一百零八颗,玫瑰念珠五十九颗。此方施以护卫,彼方圣母显现。
郎放和蒋良霖出现在圣母领报修院的二十世纪初时间线,据说罗爱曜就将庄晓关在了这一时空的地底。
二人找到庄晓,只见在巨大的地下洞穴中央,伫立着一枚顶天立地的镂空石卵。在看清地穴与石卵构造之前,某种强烈的厌恶感就已不自然地游走在蒋良霖和郎放的全身。除了他们来时的这一通道,空旷的地穴并没有别的出入口,可腥臭的风在地穴内盘旋呼啸,撞击着岩壁,像一只只鸟自杀后羽毛与腥血乱洒的无助与疯狂。岩壁上镶嵌火把座,可惜并无照明,郎放从书包里取出大功率手电,这样一束幽光在黑暗中乱晃反而更加恐怖,生怕猝不及防照见什么不该照到的东西。
他们起初以为这是到了一个巨大的中转洞穴,以为石卵是椭圆形的、自然形成的石柱。直到他们绕圈走着,用手电筒打光照完整片洞穴,二人才确认这就是地穴中心的奇异之物。
可能是因为这一地界已在佛子金刚轮密阵的笼罩之下,已经加诸某种抗性,蒋良霖和郎放很快就适应了此地诡谲癫狂的氛围。他们总是隐约听见咕咚咕咚的泡泡声,某种液体的声音。蒋良霖叩了叩石卵,手背传来疼痛的感觉,可听回响会觉得石卵壁非常薄,触之即破的质感。
郎放试着喊了一声:“庄晓,你在吗?我们是佛子的朋友。”
无人应答。只有某种闷沉而湿润的声音。
郎放的阴阳眼看不破这石卵里的东西,又不可以让小龙现身,看见不该看的。蒋良霖的心怦怦跳,他不知道是该与庄晓讲理还是不该。罗爱曜明明已经搞懂了庄晓身上的大部分事,却又不乐意讲,非要他们也来拜访一趟,唉,这人的可合作性实在太差。下次真不一起干事了。
郎放打了个手势,让蒋良霖接下来都是多听、少说,主要的对话由郎放负责。他仔细考虑过了,尽管他说话非常言简意赅,可有时候话少比话多更好。
待打探过整个巨大地穴的环境之后,郎放与蒋良霖靠近石卵坐下。郎放自我介绍,也替蒋良霖自我介绍,重点讲明他们的来意——他们想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受那沙漏装置的精神影响如此之深,为什么元旦节会有人对蒋念琅意图报复,为什么他们会被牵扯进庄晓的因果中。
二人等了很久很久,直等到小龙都不耐烦了。这种古怪氛围影响她休息,使她根本无法入眠。郎放按住她,让她绝对不可以出来。郎放谨记罗爱曜的提醒,不可以在庄晓面前上演一家三口团团圆圆的戏码。能与如此邪恶无常诞下后代的人,精神状态可见一斑。
等到某一时刻,空气中不再回响气泡的咕嘟声,再次传出的声音更加令人不安——是某种非常坚硬的啃噬声,听了令人牙酸,更令人天灵盖发凉。郎放和蒋良霖腾地站起来,急忙确认周围是否出现危险生物,好在这一地穴呈现着反常的安全。
蒋良霖的手电随意地往洞穴顶端一扫,忽的发现石卵开始破裂了。啃噬声从顶端传来,咯吱咯吱,却什么都看不见。石屑掉落下来。随着时间推进,石卵被蚕食了十分之一、八分之一、六分之一……蒋良霖再次小心翼翼地绕石卵一周,忽然发现靠近他腰侧的石卵有残缺。蒋良霖用手电照进去,忽然一张人脸出现在残缺处,庄晓尖叫道:“不要打扰我们!如果失败,我要杀了你们……不论你们去哪里我都会杀了你们。”
郎放一把夺过蒋良霖的手电,关掉。蒋良霖双手举高,像是被警察用枪指着似的。天哪,庄晓气性这么大的?
随着石卵体积的减小,当石卵仅剩三分之一时,卵壁破碎的趋势变大,有大片石块往内或是往外掉落。郎放和蒋良霖逐渐见到庄晓的手、头、上身,也见到了石卵内侧的情况。
石卵内刻着笔迹十分生疏的玫瑰经经文,原来佛子提到的残碑就是从石卵上凿下来的。除此之外,二人还隐约看见石卵内有一具枯绿色的不明物,其身上连接着许多薄膜或细管状的生物组织,与石卵内部凿刻的玫瑰经相连。连接着石卵壁的组织随着石卵的消失而逐渐减少。除此之外,二人还看见了白色的东西,像骨头。
庄晓的身上也粘连着枯绿色的生物组织,除了一条裤子之外,他赤裸着身体其他部位,前胸、大臂的皮肤组织呈现出烧伤熔化的迹象。石卵还在继续被蚕食,速度愈来愈快。
石卵还剩最后一点底座时,庄晓停下了动作。他背过身去,跪坐在高约两米五的枯绿色静止组织前,嘴里极快地念诵着什么,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竟在地穴中回响出了百人、千人的效果。不知从何时起,神经质的低语转为了某种极为哀伤的低泣。这所有的动静都让旁观者很难受,不仅是精神上的,更是心理上的。
“好了。好了。完成了。地脉圣母的经与血肉是至圣的。感恩。我从此刻起会感恩。我颂圣母的名与圣迹,我的子也是您的子。圣母仁慈因此我的子将永远从您身上学习这一他本不配有的高贵品德……”
郎放一直观察着庄晓,他已经从庄晓身后悄悄挪至庄晓的侧身。他看见庄晓与地脉圣母遗骸之间相连着一个一米多高的□□组织,像人类与已死的邪灵一同孕育着全新的邪恶。庄晓的状态已经非常非常差了,看上去随时都要栽倒进那□□组织中。郎放一直观察,终于,他忽然捕捉到庄晓的一个眼神。
郎放当即翻上石卵的底座,一把小臂长的银刀劈开庄晓与那□□组织的接连处。蒋良霖搭手将庄晓抱了下来,这人的前胸已是血肉模糊,连跳动的心脏都若隐若现,显然是要活不成了。
郎放思忖再三,隔着衣服拍了拍蒋念琅。
“小鼓,能不能出来帮这个叔叔一个忙?”
第73章 旧日幸存者篇(二十五)
*你们为什么在死人中找活人呢?他不在这里了,他已复活了。
——路加福音24:5/《玫瑰经》荣福一端
庄晓仰躺在冰冷石地上,在寒冷的刺激下,他咳嗽得更厉害,剧烈起伏的烧伤皮肤下,跳动的心脏若隐若现,肺部翕张,胸腔开合,血不是最令人不安的材料,这些坚硬突兀到嶙峋地步的框架般的骨骼才是。人死了就只剩下骨头,眼前正是活人化骨的残忍。
地穴中阴毒却悲怆的氛围感染了蒋念琅,她明明记得妈妈让她老实待着,不许出来,这时妈妈却在拜托她。那她就勉为其难出来看看好了。
也正是在养育蒋念琅的过程中,更有人类自觉的蒋良霖不得不承认,蒋念琅身上有某种更为原始、野性的东西,以至于蒋念琅如此年轻就如此大胆,好像人类的世界对她来说只是一本合上的童话书,她翻开来,跳到哪页就掐出童声演哪页,演腻了就换故事、换书。清丽幻美的事物她喜欢,血腥野蛮的事物她也喜欢。更确切地说,可能就是“不怕”二字。有时甚至分不清是因为她不是人类所以不怕,还是小孩原本就对这个世界不怕。所以即便是一家三口的结构,父母看起来总是站得更高,可力所不能及的事太多了,往往就对蒋念琅用“请”字,请她帮忙。鬼子母神时请她去岩缝底部打捞尸体,如今又要让她直面正在死亡的庄晓。
可蒋念琅确实不怕。她探出龙头,小龙形态的她更有羽蛇的质感。人们总是夸耀龙鳞、龙骨、龙牙的,可他们不知道像这样一条真龙,小时候刚出生还有龙羽,长在龙角根、身侧、腹下以及尾部,如今也未脱去。蒋念琅先升空观察了一阵,然后降落到庄晓伤患最重处,其实是他整个腹腔的位置。蒋念琅的治疗流光溢彩,其科学原理至今不明,但确实有效。
细龙掠过,伤口慢慢长好,但蒋念琅的治疗其实是瞬发,这就说明有股毁灭□□的力量正在暗自抗衡。蒋念琅有时用龙爪刨庄晓的伤口,有时低头嗅闻。
这处在治疗,石卵处发出更响亮的气泡咕嘟声。那枯绿色的“地脉圣母”不知是死是活,也可能是在生气,恨庄晓把他那怨毒的孩子丢给它。从庄晓身上剥离出的肉块蠕动、呼吸。再到后来,肉块破溃,时不时榨出腥臭的汁液,但肉块体积并未缩小,反倒是远观就能感到这肉块更密实、更强壮了。
庄晓意识模糊间试图推开在他身上游走的龙,蒋良霖担心他是想抓住蒋念琅,就压住了他的双臂,不让他动。
僵持着,僵持着,忽然间那肉块裂为五瓣,已死的地脉圣母忽然引颈尖叫,这一动静简直像末日来了,是活生生往蒋良霖、郎放甚至庄晓的脑袋里灌五百斤岩浆再灌五百斤水银,又烫又毒,那种蒸汽带走一切生命的恐怖。地穴空间未动,可众人都感觉地穴仿佛要塌陷了。大脑因剧烈的恐惧和被唤起的幻觉而麻痹,蒋良霖和郎放一时间都能看到自己最痛苦的回忆了。
庄晓泪流满面,癫痫般抽搐,蒋念琅是在场唯一没有受影响的生物,她果决地甩尾,弥散的龙气兴许能隔绝一些影响。可她很快感受到了某种猎食者的视线,这让她非常不舒服。但猎食者与猎食者之间也有差别。在滑冰场时,她能感觉到猎食者就连转眼珠的润滑都是亿万年的地下水。在这里,猎食者的眼珠润滑是母亲的羊水。她很年轻。它也是。
地脉圣母半倚半撑着石壁,它大约就是在这段历史的定格时间中为祂所吞食。它原本寄居在圣母像中与众教徒相聚甚欢,它是那类好心的“原住民”,只带来混乱,但伤害性不强。那些本土的灵与神依附着历史的人物,得到第二次正典记载的神之生命。它错过了,但也能等到远渡重洋的宣教活动。圣母,圣母,它喜欢的。教徒们为它贴蓝衣、戴金冠,巨大的石卵经文正是教徒们执起刻刀、洋洋洒洒的信仰,这些信仰使它更加强大。直到祂来的那一刻,那时已有了达尔文的理论,什么进化,物竞天择。庄晓的出现,其实更是消耗它,谁说这不是同样的吞食呢?因为庄晓的孩子也是祂的孩子。地脉圣母仿佛被同一种狠毒的存在杀死了两次,格外愤怒,它自己所造出的漫长等死的时空里,竟然还要被祂闯进来。
忽然一阵清风拂面,地脉圣母的尖啸戛然而止。蒋念琅的巨大龙身缓缓地盘踞在石卵底侧,她趁父母都还受到精神攻击的时候,泛滥了自己的好奇心,却无意间给了地脉圣母一个解脱。龙息喷洒在枯绿色人形身上,已死的地脉圣母忽然褪为异香的清水,从石卵中冲出。
水流不止,但清泉洗涮了正陷入谵妄的人们。蒋良霖率先清醒过来,心里暗道不好。他二十五六岁时因蒋家的事故与郎放走过太多这样的地宫,称不上半个盗墓贼,但也算是半个探险达人了。他知道在地下的时候,水比土还恐怖。
没办法,蒋良霖检查庄晓的伤,胸前似乎好了多半。为了效率,蒋良霖只能背着庄晓。郎放颤巍着唤回蒋念琅,这龙女可大可小的,老实盘在郎放的腹肌上,一阵冰凉。这时,郎放看见石卵上影影绰绰站立一个人形,不知为何看到他就起鸡皮疙瘩,郎放只好虚起双眼,冲上去,摸到那冰凉的身体,郎放急忙脱下自己的外套裹在男孩身上,欲要背他,可男孩死活不肯,只好拽着他走。
四人往外逃,幸好佛子的密阵似乎有所感应,他们往外逃出一寸,密阵便利落地封门,总算是为他们创造出条件,顺利离开地下。
他们回到圣母院时,险些被二次垮塌的圣母院压死。好险是蒋良霖的龙身撑了一下。四人解除密阵,回到现实的圣母领报修院,真是差一点就撞见工作人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