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通的居多吧。有些家属住得也不算远,周末都开车带自己的小孩过来看望老人。老人说走就走了,他们心里肯定受不了。找我的这几家都属于是被梦吓着了,不过反应最大的还是……呃,有一家的家属还和老人住一块,姓王的那家,儿子在厂里当高级钣金工,老婆孩子也都在厂里。就这种情况,老人还能在家里离世,他家反应最大。”
谭鸿信脑子里装了快四十户人家,这一下子还真没法马上提取出信息,大概有个模糊印象,于是在旁边用代号王A来作标记。“他家什么反应?反应有多大?”谭鸿信问。
茶叶在玻璃杯里焖得差不多了,柳司机旋开盖子,抿一口热茶。他受佛子的照顾,不管佛子能不能知道、受用不受用,柳司机还是要做些恶劣行径,开始拉人下水:“警官,我是做这一行的,对于一些事情,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不信也得信。这客户一家都说老人走的前一夜里,全家都看见脏东西,第二天大家上班上学也都在讨论这件事,不止他家看见。老人走了立马托梦,这家的男主人吓得不轻,给我塞钱让我把他家老头的火化位次挪到最前头。这还没完,听说他家请了人过来处理,是个成年男人,带个小女孩。”柳司机随意比了个手势,像老港片里收妖道士的掐的手诀,意思是请了这方面的“专业人士。”
又有新信息出现。脏东西?什么脏东西?是谭鸿信调查、询问的厂里人还不够多吗?为什么没人提?谭鸿信又追问,柳司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又不住厂里,只是隐隐约约知道有这么号人。末了,柳司机还说:“警察同志,现在还是要讲究一下破除封建迷信,如果有人来厂里骗钱,你要注意一下,保护人民财产安全!”
谭鸿信额头挂黑线,柳司机翘着二郎腿,和他接施霜景去酒店时的收敛靠谱完全相反。他也是出来卖的,没两斤二皮脸就没法做生意。厂街上荡着薄雾轻烟,黑色的加长灵车靠路边停,柳司机还得去买BY药,开灵车给佛子不知道哪来的未来小孩送葬——这笑话又冷又大不敬,柳司机有练过,面上不动如山。
“来吃饭吧,我给你们打包了炒饭。”
谭鸿信给林鸣打电话,在厂区医院已经关闭的门诊部等他。
他们昨天到达励光厂,林鸣一来就进了厂区医院太平间,他没带助手,励光厂派出所借了一位年轻辅警来替解剖过程拍照留证。挑辅警的过程就挺麻烦,因为励光厂自有它的封闭性,派出所里的许多编内编外人员都是厂里子弟,林鸣特意要了一个外地的辅警,以免解剖到熟人会带来情感上的冲击。这辅警是第一次接触这种场面,硬着头皮干完了一个下午,晚上说什么也不肯再来,林鸣没办法,只能连夜问自己的学生,今早林鸣的大徒弟于星赶来,两人配合得当,做工做出了心流,下午这个点才吃午饭。
林鸣和于星一前一后从楼梯口出来,于星甩着手臂,她举了好几个钟头的单反。林鸣把外卖盒揭开,先递给于星,再给自己开。两人坐在门诊部的连排塑料椅上低头猛吃,都不说话。门诊部空荡肃杀,说话声将会被放大,谭鸿信本来想抓紧时间分享信息,但一开口总觉得室内回音的状态像有东西在隔空学舌,怪怪的,于是谭鸿信只能默默等他们吃完。
于星这姑娘吃饭特别快,林鸣才吃到一半,她就已经端起饭盒往胃里倒最后几粒米了,吃完还说:“是错过饭点所以特别饿吗?怎么感觉肚子还空空的?”
“你们还差多少?”谭鸿信问。
于星比了一根手指。总共有四位老人,昨天解剖了两具,今天白天一具,还剩最后一具。
“虽然微生物检测的结果还没出来,但应该可以排除传染病。”林鸣开口,“有两人是急性心肌梗死,一人是缺血性脑卒中。虽然死亡时间都在周四,但具体时间各自不同。昨天的解剖比较常规,我没有特别多的感觉,但刚刚解剖上一具尸体时,我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然后我们返工了。”于星补充道。
林鸣点点头,用筷子又往嘴里拨了几口炒饭,谭鸿信急得不得了,林鸣却连吃几口不回话。眼看谭鸿信要催了,林鸣才继续道:“这三位的死因都是血栓堵塞,只不过有些发生在心脏,有些发生在脑部。昨天解剖时,我没有具体关注血凝块的形态,但我今天发现这些血栓的形态好像有点奇怪。我们解剖时一般只会保存具体病变组织的样本,血栓只是作一种死因确认的材料。我返工的效果不大好,只能尽量试试看,但今天解剖的这具尸体中,有提取到形态比较完整的血凝块,一会儿你上楼,让于星把显微镜照片给你看。”
“老天爷啊,你不知道他们的病理实验室是多久没开张过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台能用的显微镜!”于星抬了抬眼镜,“不过我们今晚应该就能收工,谭警官请我们吃什么?励光厂有什么好吃的吗?”
“有,你们几点收工?”
“晚上十点吧。”林鸣道。
“那这就有点晚了啊,厂里有私房菜馆子,可以打电话预定,但我不确定他们还会营业。”谭鸿信说。
“没关系,回招待所吃面也一样。”
林鸣和谭鸿信都被安排在励光厂招待所下榻休息。励光厂是国营航天厂,但上个世纪末工厂改制,各个国营厂迫切地需要自己养活自己,航天厂也不例外,只能往外寻求订单。客户们来励光厂总不能当天来、当天走,这样做不成大生意,所以励光厂修建了一家档次不错的招待所。
吃过饭,三人上楼,于星领他们去病理实验室看样本。谭鸿信看见了相机拍摄的样本照片,登时毛骨悚然。
“这血凝块怎么长成这样?像个叉……”谭鸿信道。
林鸣说:“你看见的形态主要是由纤维束组成的。要看细节得染色,这边的病理实验室实在没有条件,我们要带回市局再看。”
此时于星忽然道:“是×吗……?不觉得末端都有点带拐弯吗?”
病理实验室的三人都不说话了。谭鸿信这时缓缓掏出自己的笔记本,他刚才没有故意把话题往这方面引,因为调查需要独立的信息线索。但于星这么说了,他很难不顺带着端出刚才他调查王姓工人的成果。
“不会做。”
施霜景把卷子摊开来,向佛子摆烂。各科都有卷子,施霜景是理科生,也就是说他这周末的卷子有六张,语数英,理化生。施霜景磨蹭着把语文卷子写完了,英语乱填,生物勉强可以写两笔,数学、物理、化学都是蒙选择题,大题空着,三科烂得很平均。
老实说,施霜景一点都不信佛子能送他上大学。首先要否掉施霜景智商突然上升的这个可能性,就算施霜景可以开智,可事事都有代价,万一施霜景开智半年、考上大学,在入学的第一个月就发现脑癌怎么办?其次,施霜景已经在过他的第一轮复习了,他恐慌地发现,一两年前听不懂的知识,高三了依旧听不懂。他的很多同学会抓住高三复习的机会重学一遍,有些人能开窍,可施霜景是不开窍的类型。他真的来得及吗?他的脑子就跟糊住了似的,看见题就犯晕。这个周末施霜景过得格外轻松,不用打工,有空写作业。他往桌前那么一坐,就对自己的耐心感到绝望。有时他连题都没有耐心读,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考这些东西。
佛子翻看一张张卷子,将烂得很平均的数理化三科挑出来,“这些,你需要从头开始补,知识并不直接浮现在书里,需要拆解、重组。你要理解这些过程,才能识别出来做题所需的知识。”
然后,他挑出英语,“你对这门语言一窍不通,你中考英语多少分?”
“呃,有六十多分呢。满分一百二。”
“但你这张卷子并没有表现出这样的素质。”
施霜景不敢再顶嘴了。
罗爱曜拎起语文卷子,也放到了另一边:“这是你还算有自信的科目,之后再谈。”
留到最后的竟然是生物,罗爱曜敲敲桌子,“把你的生物书拿来。”
施霜景将几本生物教材捧过来,罗爱曜那儿其实有一套全新的,他之前浏览过了,现在佛子又翻了翻施霜景的生物书,看到了满满的笔记,暂且不论正确和错误,罗爱曜道:“背吧。卷子上的题都能在书上找到答案,再直接不过。你把生物书当语文书一样背,每天晚上十点,我会检查你背生物、语文和英语的情况。”
“这三门你完全没办法下手的科目,我会和你一起从头学。我的进度会比你快,但你不用着急。我会全部学一遍,确保你要问的问题我都碰见过。”罗爱曜对那三张几乎空白的数理化卷子竟然很宽容,说的话也很宽容。施霜景有点不知所措了。
“不要再去打工,学着花别人给的钱。你和我上床,这是你理应得到的。”
好直接的理由。施霜景从来没见过有人又当金主又当家教的。的确不能要求他分担家务,哪个金主还做家务啊?施霜景忽然很为自己在床上抱怨的那些话感到后悔。
“如果知道了,那你就去做饭吧。晚上我不能再吃面了,做点正经菜。”佛子将桌上的卷子整理好,推到一旁,放上自己的电脑,他理所当然地抬头望向施霜景,眼神竟然还挺诚恳。
第31章 鬼子母神篇(七)
当夜。
林鸣和于星下工的时间比他们预计的还要晚,将近十一点才从厂区医院出来。冬日里持续时间如此长的雾天很少见,但考虑到励光厂在多山的地区,形成的大概是谷雾。在这种天气下,开车不如步行。从厂区医院走到励光厂招待所大概九百米,距离不短,雾里的厂区仿佛四面八方传来细微声响,似人声又似风声,不过有谭鸿信一起走,两个阳气十足的大编制警察带一个八字阳气重的预备役女法医,倒是没什么可怕的。
“明早于星把血凝块标本带回市局做化验,结果出来马上发给我。”林鸣交代道。
“林老师不回市局?”于星问。
“我打算多留一天,再做做死者们的病史调查。可能因为时间的缘故,励光厂派出所做这些调查做得很潦草,医院那边的调查我看了,但这就当我自己抽样,做一下调查结论的三角测量。”
于星比了个大拇指。林鸣的业务水平真是这个。她这老师别的不说,严谨程度一流。可惜林鸣在市局混得并不好,人嘛,刚者易折,不然也不会让他老往外跑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案子。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故意没有提下午时他们从谭鸿信那儿听来的故事。说是故事,是因为大家都不愿意相信这儿真的发生了这些事。这不是瞎胡闹么,但凡谁信了,这案子都调查不下去。
“我说一下今天的调查内容,你们就当开工前的放松,随便听听,我争取很快讲完。这周三凌晨,励光厂这边下了一场雷雨,雷电动静很大,半夜有些居民就惊醒了,可就在那时,他们有些人看见了一些怪东西。我做调查的时候根据他们的口述画了图,向居民确认过,是这样的形态。这确实像于星说的末端带拐弯的×,但这不是什么血凝块,好像是活生生的东西,趴在窗户上,体型不小,我预计着都有身高一米六至一米七的成年人体型。”
于星惊讶地打断道:“这么大?这不把人吓疯了?这比单扇窗户都大了吧?趴在哪儿?窗户上?防盗栅栏上?我靠……”
“嗯,反正不管是趴在窗户上还是栅栏上,就是你躺床正睁眼时能看见的地方。有些居民当做没看见,或者以为自己在做噩梦,当晚没有做出什么反应;但有些居民……晚上有些冲动了,开灯去窗边察看,这些叉人……嗯,我们先暂时称它们为叉人,这些叉人一点都不怕居民的靠近,你一开灯反而看得更真切,到头来没几个人敢真的开窗。一家人并不是都见到了这些东西,毕竟一家有两三间卧室,朝向各不相同,第二天早上起来,居民在家提起这件事,其他人都以为是他们做噩梦、撒癔症,是直到他们去上班、上学,听到其他人也在交流此事,互相才确认前一天不是错觉。
“因为这事一天之内在厂里传得沸沸扬扬,到后来你根本分不清哪些人是真的见过了叉人,哪些只是听别人说然后自己假装也见过。好,现在我缩小一下描述范围,那些死者。我先强调一下,所有的死亡都在周四以后发生,最早都是周四凌晨。也就是说,尽管全厂在周三凌晨见过了这些怪东西,但周三一天都相安无事。我们的线索实在太分散,你们是法医,这几具尸体上有线索,我就得去排查那些为什么连尸体的线索都不留给我们的家属。
“我排查到一家王姓钣金工人家,我简称他老王吧。老王说他家老头周三凌晨看到了趴在窗户上的叉人,大半夜吓坏了,闹出了些动静,把一家人都吵醒。所有人都进了老头的房间察看,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就看见了窗户上的叉人。他家有防盗栅栏,叉人整个贴在防盗栅栏上,场景非常恐怖。老王是家里的壮丁,一家老婆孩子老人都吓傻了,他觉得这东西不可能是活的,就打开窗户,用晾衣杆去捅叉人。叉人的脑袋贴得很近,有点像我们把脖子往前耸的姿势,所以叉人的五官可以看得很清楚。老王用晾衣杆捅叉人、试图将它弄走时,老头忽然大叫起来,冲上去抢儿子手里的晾衣杆。老王以为老头是不让他对这种怪物动手,结果老头自己像发疯一样,使着晾衣杆猛捅叉人,有几下连血都捅出来了……只有一只叉人,对,就像于星说的,它们的体型对窗户来说还挺大的,每家确实只有一只叉人会停留在窗户上。老头凶狠地捅了叉人好多下,叉人的尖叫声混在雨声、雷声里,给这一家人留下了极其恐怖的心理阴影……后来受伤的叉人走了。嗯。老头自己把窗户关上,后来还回去继续睡觉了。”
谭鸿信说完这一大串,忽觉口干舌燥。他已经消化过这个故事了,可眼前的两个人才刚接触这些信息,表情都非常精彩,精彩地难看。大冬天,没有空调的病理实验室,心里那个拔凉啊。
“……血,那个,可以拿来化验一下……”林鸣打个寒颤,冷冰冰的法医面具露出几丝裂痕,“请问这是什么恐怖游戏剧情吗?”别看林鸣这样,他是个纯种游戏宅男,打着《暗黑破坏神》和方块人3D游戏长大,有射击类也有早期的《生化危机》系列。
“那根晾衣杆已经烧掉了。”
林鸣露出了又可惜又安心的表情。
谭鸿信忍住渴意,继续说:“星期三白天的时候,老头还跟没事人一样,老王的女儿和老婆吓得不行,他老婆想带女儿回娘家住几天,老王不允许,他不放心老头一个人在家。周四凌晨一点过,老头正上厕所呢,突发心脏病走了。当时厕所关着门,一家人都睡了,而且就算没睡,家里也没人会催促老头,因为老头喜欢在蹲厕所的时候看报纸,一催老头,老头就说自己越催越便秘,所以他家人习惯老头霸占厕所了。凌晨的时候老王被叉人吓得不行,周三晚上他就出去喝了点酒压惊,差不多正好一点过到家,看到厕所灯亮着,他进各个屋子确认了一下,猜到厕所里的人是他爸。老王喝了酒多尿,等了好一会,老头还没出来,老王就敲门问他爸是什么情况,老头没回话。老王心里忽然有些不安,就把门踹开了,看见老头裤子都还没提起来,人倒在地上,已经不行了,脸涨成紫红色,满脑袋都是汗。”
这符合心肌梗塞刚发时的表现。林鸣点头。
“那时候还是深夜,人出了这种事,老王马上联系医院,一家人肯定都没得睡。他们一直折腾到天亮,老王找殡葬公司,一家人抽空会轮替着眯一会儿。最先被托梦的是老王的女儿,她只是打了个盹,就梦见爷爷让她跟老王说,要尽快把尸体火化,他怕自己还没去地府就已经‘没了’。据老王女儿说,爷爷当时的表情很吓人,直接把她吓醒了,说爷爷的眼睛外凸着,感觉眼睛都要掉出来一样。后来老王夫妻俩也被托梦,老头急得很,说话也说不清楚,好像连普通话都忘记了该怎么讲,用的是老头早年间还没进厂工作时说的土话,就连老王都不怎么听得懂。既然他爸这么急切地向一家人托梦,老王不敢不听,赶紧塞钱给殡葬服务公司,让他们想办法把他爸加塞火化。按励光厂的地理位置来说,还是送去D市的火葬场比较方便,但D市只有两家火葬场,要消化D市这么多死者,所以殡葬公司就把老王送去隔壁地级市的火葬场,可算是排上了队。”
“如果这些死者都往D市的两家主要火葬场送,火葬场那边也会发现有不对劲,可能会再次上报。”林鸣说。
谭鸿信深吸一口气,这一故事算是告一段落,“其他人……和他家的情况大差不差。但现在不行了,励光厂派出所正在调查这个案子,尽管还没有立刻定性为刑事案件,但疑点非常多,所以励光厂的这些死亡老人暂时都还留在殡仪馆里,不允许火化。我有想过要不要去老王家试着提取一下叉人的‘血液’样本,你们说呢?”
于星举手。她怕,但她也很兴奋。可林鸣很犹豫,他不让于星去,也不让谭鸿信去,问他为什么,他也不回答。
三人回到招待所,林鸣和于星泡泡面吃,谭鸿信吃过晚饭了,可看到泡面,谁又能不整上一碗呢?于是三人一起泡了泡面,交换了一些信息,这就洗漱准备睡觉了。三个人分成三间住,可白天时谭鸿信讲了调查的故事,于星表现出强烈的不安,犹豫了老半天,终于开口问道:“林老师,那个……我,呃,我真的有点害怕,我能不能……”
“不能。”林鸣啪嗒啪嗒地打字、写报告。
“要是我们能再来一个女刑警就好了,呜呜。”于星说。
“没事,你去睡吧,我们就住隔壁,不会怎么样的。”谭鸿信说,“你要是实在害怕,睡前找人挂个微信电话,让对方听着,你睡觉。”
“对方要是和你有时差就更好了。”林鸣补充道。
“……我到底是从哪里找这种打电话的对象啊!!”于星埋怨完,默念着自己八字很硬,同手同脚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等小姑娘走了之后,谭鸿信开始第二轮的信息传递。
“其他居民那儿也有故事想说给我们听。我下午去打听了一圈……你知道这个厂的老人构成其实分为两类吧?”
“哪两类?”林鸣问。他累懵了,原本记得的信息也都不记得了。
“一类是三线建设时期外省过来支援就留下的工人,一类是从本地招来的工人。”谭鸿信顿了顿,“所有的过世老人都是本地工人,很多人的家乡就在励光厂原址,要么就是附近的村镇,总之很近。”
林鸣无情评价道:“我觉得你现在的思维陷入了误区,像是已经被这个故事给迷住了。”
谭鸿信:“反正都这个点了,脑子也正经不起来,你就听我讲完。我从其他本地退休老工那儿听说……周三那天,大家不是很多人都受了惊吓么,老人白天去打牌、运动的时候互相聊天,有第二天会过世的老人提过,说见到鬼了。其他人不知道过世老人说的‘鬼’是什么鬼,如果只是叉人,大家很多人都见到了。那个过世老人说,趴在窗户外面的是爸爸,但老人想了想,一会儿又改口,说长得像妈妈,都像。叉人的脸陌生又熟悉。”
谭鸿信:“过世老人没有个确定的说辞。这样,我把这位第二天就过世老人称为X,这时另外一位和X从小就认识的老人Y说,你看到的怕不是你姐姐。X说,我哪来的姐姐,我家里就只有哥哥和妹妹。Y说,那时候你都还是个奶娃娃,你妹都还没出生。X有点生气,就追问Y,说你难道比我还了解我家有几号人?Y不说话了,懒得和X吵。”
林鸣:“你去私下询问Y了么?Y还活着么?”
谭鸿信打了个响指,必须的。“活着。Y说,他原本不想告诉我这回事,觉得这段历史太黑暗,不好开口。虽然已经死无对证了,但总归是很不光彩的家族史。他们这代人几乎都出生在饥荒前几年,甚至就在饥荒年间。Y的年纪比较大了,X刚出生的时候,Y差不多已经是我们上小学的年纪。那时候励光厂还叫莫新村,如你所见,S省是盆地,山多,励光厂附近只有小片的水田可以用来种植,总之当时的粮食产量情况非常差,当年莫新村闹饥荒闹得非常厉害。”
“有个传说不知道是从哪儿开始的,但那时所有人都被逼得没办法了,只能信其有。励光厂有一条环山路,我们平时很少开,因为这条环山路的设置有点怪,总之利用率不太高,但在这条环山路停下,我们肉眼就能看到一个山壁上的洞口,Y说这是他们村以前最灵的鬼娘庙。别的细节我说了你也记不住,我就说最关键的。饥荒年间,听说往鬼娘庙里送家里的小孩当祭品,家里其他的孩子就可以免受饿肚子之苦。”
林鸣听得头疼,忽然叹息一声。怪不得谭鸿信要等于星走了才讲这深层的故事——就林鸣对人性的了解,这些送去当祭品的孩子……唉。
“家里有残疾孩子的就送残疾孩子,都是健康孩子的就送女孩,都是女孩或者都是男孩就送最小的、还没养成什么感情的。不送大孩子纯粹是因为不划算,大孩子已经能帮忙照顾家里或者一起出去寻找食物了。Y说,他家没有送孩子去,当然,因为他家当时就两个孩子,即便是一起饿肚子,有食物的时候也还能匀得开。但有些家庭……唉,不好说,有听说送孩子去当祭品就能全家吃饱的人,于是只有一个孩子也送去了,也有问能不能把家里的老人送过去,鬼娘庙鬼娘庙,娘能不能当祭品……头疼。”
故事越讲越玄乎,但玄乎得自成体系了。林鸣渐渐被故事吸引了注意力,这个故事……如果是假的,版本不会流传到整个厂都知道甚至认同的地步。但他们都是接受唯物主义教育长大的人,尤其是林鸣,他是干法医的,最需要坚定的唯物主义精神,谭鸿信说的这一故事不光是在挑战林鸣的知识体系,还是在挑战林鸣的精神信仰。故事听上去很真,可如果林鸣信了,他以后要怎么解剖尸体?
谭鸿信:“嘶……这故事听完除了吓我之外,对我们的工作毫无贡献。报告怎么写啊?这调查……”
林鸣:“我今晚熬夜写报告,不打算睡了。”
谭鸿信:“怕了?”
林鸣:“有点。”
谭鸿信:“还记得钣金工老王吗?他家请了师傅来看一看。明天白天我们要不要去问问?”
林鸣:“你把你的警察身份搂住了再去问。”
谭鸿信:“我也这么觉得。”
周一,这听了多么令人气绝的两个字。
可是,施霜景昨天干成了一件大事!啊……也不能算是什么大事。怎么说呢,简单而言,施霜景和佛子商量了接下来施霜景的学习计划,以及他们的……上床时间表。
罗爱曜让施霜景好好做一顿晚餐,施霜景自己吃不着,还得给罗爱曜做,其实当下会有些心累,但谁让罗爱曜是金主,食材也是自备的,施霜景只能琢磨着做。一想到罗爱曜是佛门中人,施霜景终于忍不住问出他疑惑多时的问题:“你难道不该茹素吗?你吃东西有没有什么禁忌?”
“说来有点可笑,此教传入中原之前,托钵乞食,有禁忌,但不严厉。总之我过去除了吃饭的时间有要求之外,食物种类大抵都不忌。”罗爱曜轻描淡写道,“是我说得不够清楚吗?佛和僧是两回事。”
“你说过,但我还是要确认。”施霜景想,这跟上班的道理很像,老板可以觉得他说的话你要马上记住、马上应用,可这个应用的场合不由施霜景来定,拿不准就得问,因为一旦犯错,老板只会更生气。
既然罗爱曜这么说了,晚餐时施霜景炖了牛腩,放了白萝卜一起煨着。这一锅牛腩炖得很香,施霜景原本都定好了菜单,可眼见牛腩汁水越来越浓稠,干脆就煮火锅好了。施霜景想了想,竟然自己开始做蛋饺。他想吃蛋饺了。和罗爱曜共处一室仍会尴尬,待在厨房反倒安心。施霜景自己剁馅、调馅,用铁勺做蛋皮,一个个蛋饺交叠摞着,施霜景下意识哼歌。哼了几句才想起家里还有其他人,又闭嘴。佛子觉得他唱歌难听,唉,天知道佛子的品味会不会有问题。这和施霜景唱歌的水准关系不大,说不定是古代人听不惯现代歌呢?
晚餐上桌,施霜景家里没有煮火锅的锅子,只能煮好了端上桌。施霜景越看这牛腩锅越满意,食盒里的祭品菜色都不香了,施霜景问:“佛子,我自己做的菜,我真的不能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