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垣打圆场:“记起来一些了,贺临最近还和我电话说以前的事呢。”
容倾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愠怒,重重地把手里的茶杯往桌子上一放,难得地爆了个粗口:“记起来了个P。”
骂完之后,容倾抿唇将头转向窗户那边,等再转回来的时候,已经看不出一丝愠色,但表情却变得有些落寞。
三个人忽然都安静了。
话题是由祝小年引起来的,他想说点什么,可是刚张了张嘴,看着容倾,话就卡在了喉咙里。
虽然容倾经常教训他们,但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是轻易不吐脏字的,话说到这个份上肯定是被一些事气得不轻。
特别是骂完了以后的容倾,眼睫微垂,那表情看起来带着点破碎,却又像是在强撑着故作坚强。
似乎是怕他们误会,容倾又道:“我不是生他的气,我只是……”
何垣接过话来,帮他把面前的茶杯满上:“我懂,我懂……”
曾经亲密无间的恋人站在对面,有一方全然不记得,另一方却记得清清楚楚,这件事本身就挺残忍的。
容倾喝了口茶,神色才恢复了一些。他总结道:“现在的情况是,虽然不认识了,但是他似乎对我的意见非常大。”想到之前从贺临嘴里说出的“他想让我死。”容倾的心脏依旧止不住的抽痛,但这些话,他并不能告诉何垣和祝小年。
何垣叹了一声:“我之前还想引导引导他,可贺临的记忆虽然模糊,但是他叙述的事实都是准确的,就是那个角度……”
何垣欲言又止了几次,他都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去形容他每次听贺临给他讲述自己梦境时的角度。
太刁钻了。
看似没有问题,实际上全错了。
何垣道:“总之,我没有切入点去引导他,怕起了反作用。”
祝小年被呛住了:“咳,这的确还不如什么都不记得了呢。”
他在果盘里拿了一把葡萄干,丢进嘴里嚼了半天,还是无法理解:“可是为什么啊?就算是记忆力再不好,也不至于记成仇人吧?”
容倾叹了口气轻声说:“他现在提起以前的事,记忆是碎片化带扭曲的,碎片化让他无法将一些细节合理化,而这种扭曲来自于他某些情绪的放大,被放大的情绪又影响了他的态度,导致了他对于记忆里的那个我,十分仇视。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从哪里开始出了差错。比如他还记得虐俘训练,可在他的记忆里,我是故意把他按在水里导致他窒息的。”他稍微顿了一下,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应该这和他后来的经历有关。”
何垣细想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冷气:“是因为那次……”
如果贺临认为那些训练附加到他身上,是专门为了折磨他的,那他心中的憎恶可想而知。
所以上次聊到了那个话题,容倾才忍不住要纠正贺临,经过了那么一遭,最后应该是多少有点成果,但是也不知道究竟扭转过来了多少。
在贺临的思维里,应该也就维持在:他队长没想要他的命,但是也没想让他好好活着的程度。感激和爱恋更是无从谈起。
现在想到这些事,容倾依然心乱如麻,他也不知道应该先后悔当时对待贺临太过严苛,让他产生了这种不健康的心理,还是去埋怨贺临在扭曲的记忆里辜负了他的苦心。
他不动声色地把手合拢,让指甲刺入掌心,试图用掌心的刺痛,去缓解心痛。
要冷静,容倾告诫自己,不能让这些思绪扰乱了他的计划。
容倾喝下一杯茶,把那些杂乱的念头清出了大脑,开始一点一点地去整理他和贺临现在的关系。
当初贺临因为受伤的原因,失去了部分的记忆。
他用黎尚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在贺临的身边,一个是因为基地保密要求的存在,他不能再用容倾的身份。一个是因为怕刺激到贺临,引起他的脑部旧伤复发,危及生命。还有他的自尊也不允许他直接和贺临说出一切,那样会让他感觉自己像是在这段感情之中摇尾乞讨。这不像是他,更不像是贺临喜欢过的那个容倾。
他自觉摒弃了一些贺临可能会不喜欢的地方。
不给贺临压力,给他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全心全意地帮助他,他也努力在同事生活之中和他和睦相处,低调内敛,不在不必要时显露锋芒。
他预想过两个方案,如果可以唤醒贺临的记忆,就让他把以前的事记起来,如果记不起来,那就重新开始,再把他拉到身边来。
忘却曾经的记忆,开启一段新的经历也不是不能接受。
可是计划在执行之中,在他以为一切顺利的时候,贺临总是会出其不意地给他一些心灵震撼,就算冷静如他也常常难以自持。
很多时候看着熟悉的人每天在身边,还保持着过去的习惯,容倾都会觉得好像什么都没变,他总是会想起以前的事,试图看着眼前的人去回忆着过去的甜蜜,下意识地想要欺骗自己,他和贺临还和从前一样。
然而假象终究是假象,即便容倾靠着自己惊人的记忆力将它描绘得再美好,贺临的一句话就能把这种假象撕得粉碎,让他重新暴露在现实里,反复体验着得到又失去,不死不休。
但他无法去责怪贺临,他心疼贺临的遭遇,包容他的混乱,却无法原谅故事中的自己。他自责自己的疏忽,痛恨自己的无能,仿佛只有这样自我怪罪和自我折磨,才能让他好过一点,多一些能面对贺临的勇气。
他既没法把他当做刚刚认识的陌生人来对待,又没法把他当做以前的爱人来对待。
他像是走入了情感的迷宫,又像是身处于无间地狱,在反复凌迟之中迷失自我,又没有更好的方法来化解。
成年以后,再次遇见贺临之前,容倾信奉理性,冷心冷情地对待所有问题,理智分析后得到最优解,那时的他向来杀伐果断,落子无悔。
可面对贺临,他引以为傲的理性,就总会崩盘,一辈子的举棋不定大概都是因为这个人,这种感觉让他感到无力,却又无法改变。
何垣以为容倾还在埋怨贺临,开口打破了沉默:“原谅他吧,他的脑子里毕竟有个洞。”
祝小年在一旁补了一句:“还灌满了水。”
容倾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合拢了双眸。
他在心里非常清楚,这种现状是谁也不想的,要是以前的贺临知道了,那他会比谁都难过。
包厢里的另外两个人还在出着主意。
何垣道:“如果贺临能够恢复记忆,那什么问题就都解决了。”
祝小年却不看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说容队都已经在他眼前晃悠了,他都没想起来……那还有什么办法?难道还要再下猛药?”
要下猛药吗?怎么样关系才能更进一步?
容倾想到了这里,睁开眼睛提醒他们:“时间差不多了,我先过去了,你们可以等一会再来。”
就算是现在换了身份,他依然一如既往地不喜欢迟到。
何垣道:“容队你放心吧,刚才说的都记住了,我们的演技课都是优秀学员,肯定不会穿帮。”
两人目送容倾离开,祝小年还在窗口张望了一下,确定容倾过了马路,到了绝对听不到他们谈话的地方,他这才缩回了脖子。
祝小年难得地收起了嬉皮笑脸,提醒何垣:“这么久没见,贺临估计会点点儿酒,等下看着容队少喝些。”
何垣道:“贺临还在呢,心疼也轮不到你,回头你别多事。”
祝小年沉思了片刻问:“你说……我万一忍不住,把贺临揍一顿他能想起来吗?”
何垣磕着瓜子呵呵一声:“你想得美,不说别的,你打得过贺临?”
祝小年一噎,愤愤地看向何垣。
何垣一点也不惯着他,暗搓搓地嘲笑道:“你俩真打起来,估摸着三七开吧。”在祝小年略带疑惑的目光中,何垣悠悠地补上了下半句,“他三招,你头七。”
祝小年指着何垣:“你你你……”了半天没说出来后话,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十分认真地和何垣说,“我不觉得……我觉得我能和贺临一九开。”
轮到何垣不解。
“我今天打贺临一下,明天容队让我下九泉……”
何垣差点被嘴里的瓜子皮呛死,咳嗽两声赶紧喝了口茶水压压,相处这么多年何垣觉得自己还有点低估祝小年的脸皮了,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你识相。”
祝小年不说话了,似乎又在动什么歪脑子。
何垣直接把话点破了:“当初给容队会诊的那个有名的宋医生是你找人请的吧?基地再有路子也找不来那样的专家。”
祝小年嗯了一声:“我后来找人给他调到云城二院来了。”
何垣抓了把瓜子:“你也真奇怪,表面上不闻不问的,背后没少折腾。还有,今天你说的那句话是故意的吧?”
祝小年难得的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
何垣吐出瓜子皮:“要不是你缠着我,这次我都不想带你过来。”
他们是同期,又一起合作了几年,是出生入死的哥们,何垣最清楚祝小年的性格。虽然这小子看起来嘴上经常花花,心里却想着另一码事。表面上他和容倾对着干,其实就像是个想要引起大人注意的坏小孩。所以他一直想和贺临比个高低,会在队里闹腾,种种的幼稚,其实都是喜欢。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容倾待贺临不一般。
祝小年难得一副认真的神情:“容队要是肯放弃贺临,我今天就……”
何垣踹了他一脚:“得了吧,想得挺美,别看表面上容队的朋友不多,但是好感他的人能从这里排到天宁基地,他要是自己不想在这棵树上吊死,还轮得到你?”
祝小年忿忿道:“那你回头拦着我点,我怕我会忍不住把真相告诉贺临。我就想看他追悔莫及,心痛如绞,痛哭流涕。”
何垣冷笑着把他虚张声势的气球扎破了:“你不会说的,至少当着容队的面你不敢说。你知道这件事是容队的心病,搞砸了伤了他的心,他更不会多看你一眼。”
一句话说得祝小年没脾气,他低头道:“所以当初那趟要是我去就好了,我死在那里,倒是成就了他们,省得在这里费劲儿。还能让容队记我一辈子。” 他没好气地起身,“走,吃饭去,我要多点几个菜,吃穷他。”
何垣听了这话终于赞同了:“这个我不拦着你。”
两个人一起往外走,前台的服务员微笑:“你好,包间使用时长一共五个小时,点了一壶特级的明前龙井,加了高档果盘,一共消费了1388,哪位结一下。”
这是黑店吗?还是茶水刺客?
他们也是没有想到容倾独自在那里坐了那么久。
何垣后撤一步,对着祝小年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祝小年刷完了卡,揽着何垣嘤嘤地哭:“容队太坏了,庆云楼的人均消费150,是云城性价比最高的老牌餐厅。我点一桌子菜都不一定有这茶贵呢。他就只会为贺临考虑,还没比呢我就输了。”
何垣摸了摸他的后背以示安抚:“这说明容队对你的财力非常肯定。”
祝小年终于又高兴了起来:“对,小爷我有的是钱,和贺临比这个我稳赢。”
两个人过了马路来到了早就定好的包厢,贺临和容倾早就坐在了里面。
贺临基本和两年前没什么变化。倒是容倾这时又变成了黎尚,头低了下来,神情也发生了一些微妙变化。
何垣走过去热情地和两个人打着招呼。
他先叫了贺临的名字,随后目光落在了容倾身上:“你是隔壁队的那个……”
贺临主动替容倾介绍:“黎尚,现在也是失踪调查科的。”
祝小年坐在容倾的对面,笑盈盈地看着他:“哎呀,原来你叫黎尚啊,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乖嘛。”
一句话说完,何垣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一时合不拢嘴。
他很想掐着祝小年的脖子问问,你说谁乖呢?你不要命了?他就知道,祝小年这家伙又开始在作死的边缘试探了。
偏偏贺临完全没听出来有什么不对,他队里的小黎是很乖嘛,乖得让他想要捋捋他的毛。
他一回头,碰上了黎尚略带无语的眼神。
还好正式聊起来,祝小年没再出什么幺蛾子。
酒和菜陆续上了,老朋友好久不见,贺临点了几瓶啤酒,每个人倒了一杯,就连黎尚也没例外。
贺临还提醒他:“你不是酒精过敏吗?还有这啤酒挺凉的……”
黎尚道:“少喝一点不碍事。”
但是真的觥筹交错起来,另外三个人谁也没带他,贺临也没给他添过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