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们将印有题目的黄纸分发给每位进士。温缜双手接过,研墨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温缜却不急着动笔。
温缜也在想怎么答才能挤进前列,他想了许多,终是把掺杂现代兵防与古代相结合。一滴墨汁从悬停许久的笔尖落在砚台上,如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心中万千波澜。
提笔,落墨。他没有按惯例先写破题,而是直接在纸上画出五个相互勾连的圆圈,每个圈内分别写上“备、食、兵、民、官”。
“边防五事,看似各别,实则一体。”他笔下如行云流水,“备者,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请于九边设常平仓,以工代赈募流民垦荒,秋收时官购余粮贮之,则饥年可稳粮价,战时可济军需。”
“食者,非独果腹,实安民之本。倭寇所至必掠粮仓,当令沿海州县深挖地窖,分储粮秣。更仿宋时青苗法,贷种于渔户,令其改稻为薯,此物耐咸易活,纵遇兵灾亦可保民食。”
……
奉天殿内,朱祁钰正襟危坐,目光却不时扫过奋笔疾书的进士们。当他的视线落在温缜身上时,微微一顿,这人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埋头疾书,而是时而停笔沉思,时而快速记录,姿态挺拔如松。
日影西斜时,太监们开始收卷。温缜于交卷时,发现自己的双手因长时间握笔而微微发抖,策论长篇大论已写完最后一字,“臣闻善医者治未病,善战者谋未形。御边之道,当如理丝,解其纠结而不断其缕。边患在外,病根在内,宽百姓之力,则边疆自固,社稷永安。”
卷子被装入特制的漆匣中,由锦衣卫护送前往文渊阁。按照惯例,读卷官们将在今夜评出前十名,明日由皇帝亲定三甲。
温缜走出宫门时,暮色已笼罩京城。刘永追上来,声音发颤,“温兄,我...我答偏了题,只顾说练兵筑城...”
“别着急。”温缜安慰道,“你底子在那,偏一点点也无防,如今本就主战,不会有事的,我还冒险标新立异了呢。回去孙婶定做了好吃的,都考完了,别想那么多。”
反正都殿试了,怎么都是进士,他肯定能授官的,朝廷缺人呢。
他们不知道,此刻文渊阁内正爆发激烈争论。
“此卷当列第一!”高谷拍案而起,指着温缜的策论,“五边连环之论,切中肯綮!”
另一位读卷官冷笑,“标新立异罢了!治国当尊祖制,岂可妄言更张?况且此人会试排名靠后...”
“荒谬!”王文这时开口,声音压过众人,“殿试只论才学,何曾以会试排名论高低?此策论指出边患根源在吏治,正是老成谋国之言!”
他们怎么不知道这文章好,这人谋国之才,但那不是傲慢与偏见嘛,他们看不惯。王文与陈循觉得好,其他人再不甘也无用。
争论持续到三更天,最终前十名卷子被送到乾清宫。朱祁钰披衣夜览,当看到温缜那篇别具一格又完美答案的策论时,他如获珍宝,他拿起朱笔,在卷首画了个圈。
毕竟内阁都肯将人才送他手上了,他也不介意就当这东风,助他一场,温缜,能耐啊。
次日清晨,三百进士再次齐聚奉天殿。司礼太监展开黄榜,尖细的嗓音在殿内回荡。
温缜听着唱名,听到刘永在二甲名单上,这授官稳了,刘永也安心下来,还好,他昨日惶惶一晚没睡着,生怕发挥不好排后面去了。
他们又听到了虞忌的名字,可迟迟没听到自己的,心跳也加快起来,已经快念到金榜了,刘永也惊吓,温缜该不会是探花吧?
“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三名探花——江苏沈玉京!”
这下只是两个了,然后榜眼念到一个将近四十的中年人,温缜也懵了,卧槽,他该不会是状元吧?
“景泰元年三月十五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一名状元郎——浙江扶风县温缜!”
满殿哗然,按照惯例,状元多从会试前十名中选取,而温缜会试排名十八,这是破天荒的提拔。
温缜自己也是一怔,直到刘永在背后推他,他才上前跪拜,“臣温缜,谢陛下隆恩!”
“平身。”朱祁钰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朕观卿策论,字字珠玑,卿乃国之栋梁,朕就需要卿这等人才。”他转向内阁,“诸卿以为如何?"
王文率先出列,“老臣以为,温缜洞见时弊,当授翰林修撰,参预朝政。”
“不可!”一个阴柔的声音突然响起。曹吉祥晃着拂尘出列,“新科状元例授翰林不假,但标新立异之风不可长。老奴以为,当先观其行。”
朱祁钰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片刻,最终道,“朕意已决,温缜授翰林院修撰,另加兵部职方司主事,参赞边务。”
状元郎当场授官,百官很生气,但皇帝旨意都下了,他们也不能当场打脸,只能闭眼,眼不见为净。
朱祁钰不知道他们的想法,不然都得喊怨,明明是他们把人送到他手上的,他还以为百官都很喜欢他呢?毕竟科举都是内阁在弄,他都没掺和。本来他都觉得温缜要凉凉了,结果这人起势了,那文章超轶绝尘,如皓月凌空,与其他学子一比,此人明显睥睨群雄。
这状元自然非他莫属了,朱祁钰还单纯的以为百官都被其文采折服了呢。
百官已经开始呵呵了,毁灭吧,他们一点也不想与这种死心眼待一个屋檐下,能不能让他从哪来回哪去啊。
金銮殿上的喧嚣渐渐远去,温缜换上了御赐的状元袍。大红色的锦缎上用金线绣着祥云仙鹤,腰间玉带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他低头看着自己这一身装束,仍有些恍惚,这一切竟是真的。
“状元郎,该上马了。”礼部的小吏恭敬地递过缰绳。
温缜深吸一口气,翻身上马。那匹通体雪白的御马打了个响鼻,似是也在为这特殊的日子兴奋不已。
午门外,锣鼓喧天。随着礼炮三响,新科进士的队伍缓缓移动。温缜一马当先,身后是榜眼和探花,再往后是三甲进士,浩浩荡荡的队伍如同一条彩龙,向着御街游去。
“来了来了!”
“快看,那就是新科状元!”
御街两侧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有踮着脚的孩童,有扶着老人的妇人,还有从酒楼窗口探出半个身子的富家小姐。温缜端坐马上,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
忽然,一朵粉白的海棠从人群中飞出,不偏不倚落在温缜怀中。他抬眼望去,只见一座绣楼上,几位闺秀正掩面轻笑。其中一位着鹅黄衫子的姑娘大胆地迎上他的目光,又笑着躲到团扇后面。
“状元郎好相貌!”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顿时引来一片附和。
温缜听得耳根发热,却忍不住唇角上扬。他本就生得俊朗,剑眉星目间自带一股书卷气,如今身着红袍,更衬得面如冠玉。街边卖花的婆子们看准了商机,将篮中的鲜花高举着卖,街上的男女买花一把把抛向这位年轻俊美的状元郎。
“听说这温状元策论写得极好,连万岁爷都赞不绝口呢!”
“可不是,我表哥在礼部当差,说这位状元郎的卷子让几位阁老都争得面红耳赤。”
“你们还不知道吧,他就是那位温举人啊!走到哪哪就太平,就没了贪官与恶贼,以后定是个青天大老爷!”
温缜的名声经过去年京城的吴循案,可以算是声名远扬,不然为什么陈循一力保他,还不是觉得朝廷现在名声太差,朱祁镇让江山动乱成那样,再不给百姓一点希望,朝廷要都是苟且之辈,大明还有什么信誉?
一个于谦哪够啊,一个人再能耐,所做的都是有限的,再说于谦这性格没什么值得议论的,在市井激不起水花。温缜长得多好,他不需要性格,这脸往街头一游,就能成为大明的新名片。
多正义美好的新科状元,陈循的算盘打得很精,温缜去年闹得那么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今年这些人想把他踢出局?他们倒是没什么,他可是主考官,这种挨骂的事他才不会担,他们不要脸,他还要呢!
还是那句话,他都六十了,谁也别想坏他一辈子的清誉。
由于温缜的名声,加上他的脸,又是新科状元,可以说,他皓月当空,衬得群星暗淡,其他进士,包括榜眼探花在内,一点流量也没有,他们游了个寂寞,这跟衬托的托有什么区别?他们仿佛吃了一吨柠檬,个个发酸,早知道如此,他们就考下一届。
既生瑜何生亮?
狄越在楼顶朝他扬手,温缜看见了,笑得更欢了,虽然他快被花砸死了,但他还是精准的接住了狄越扔来的花,别在了状元帽上。
人们议论纷纷,温状元接了谁的花,哪家女儿这么好福气?
陆轲在酒楼与沈宴聚餐,冷眼看着这对狗男男,几个月没什么案子,东厂很是清闲,他看着狄越,想起了一些事,“沈宴,你们北镇抚司反正也没什么事,查查那个狄越,他来头肯定有问题。”
沈宴在他旁边都懵了,这大好的日子,这不是找事吗?你东厂为什么不查,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只敢内心逼逼,不敢说出来。“督公,没必要吧,这大好的日子,人家神仙眷侣的。”
陆轲瞥了他一眼,“咱家就看不得神仙眷侣。”
“其实人间圆满一点也没什么不好?”沈宴还想再挣扎一下。
陆轲哼了一声,“咱家还看不得圆满。”
第85章 春闱(完)
沈宴没了话, 单身狗真可怕,看来他以后秀恩爱不能在这人面前秀,不然还有乐极生悲的后果。唉,兄弟, 对不住了, “是, 锦衣卫出马,不出一月, 定把他祖宗都查得清清楚楚。”
陆轲嗯了一声,瞧着少年意气的状元郎,嗤笑了声,那人过于张扬碍到他眼了,他就是看不得。
这一切是温缜不知道的, 他正春风得意着呢, 有落花扑上马鞍, 向他洒来的花禁不住风, 将瓣儿乱撒。他也不拂, 任那胭脂色点在杏红官袍上。马蹄踏过满地香尘, 把昨年秋闱的寒霜、今春殿试的冷汗,都碾作春泥。一切这般美妙,他打马御街前,还准备去赴琼林宴。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
他打马至琼林苑前, 早有宦官笑吟吟地迎上来, 替他拢住辔头。那玉花骢也不躁,只轻轻打了个响鼻,倒像是晓得今日风光, 连畜生也格外知礼。
苑门一开,扑面是御酿的醇香,混着新折的春花清气,醺得人未饮先醉。红毯地衣从阶下直铺到宴前,他踏上去,同榜的进士们早已到了,温缜是朝堂,士子,市井里的热烈人物,他们见他进来,纷纷拱手,笑声朗朗地荡在雕梁画栋间。
御赐的紫檀案上,琉璃盏映着烛火,烛灯的光琥珀一般浮在酒面,温缜举杯时,瞥见盏底沉着半片桂花瓣,想是尚膳监特意添的彩头——"蟾宫折桂",当真应景。
此时闻笙箫声动,原是教坊司的舞姬们踏乐而来。水袖一抛,满殿生春,那领舞的娘子眼波横转,恰恰对上他的视线。这琼林宴上,御酒是春色,笙歌是东风,连佳人的眼波里,都淌着最浓的韶光。
温缜也是普通人,对于金榜题名是非常开心的,开心到有点飘,可惜琼林宴不能带人,如果狄越在,他会更飘。
“温兄!”
一个声音就把他从恍如梦中拉回现实,怎么形容,就像是镜面破碎,把人从天上拉回人间,袁三就有这样的本事。
温缜看着这琼林宴有他,觉得这科举多少还是有点明着不公正,虽然袁三垫底,但垫的是二甲的底,这也是金榜。看来袁侍郎的脸面不光在扶风县有用,在京城也挺有用的。
别人不知道袁三的底细,他与刘永虞忌能不知道吗?
“真巧,袁三少爷,也在啊。”
温缜还没说话,刘永先有些阴阳起来,虞忌赶忙打起了圆场,“今天人逢喜事精神爽,咱们扶风县的几个,能一起在这琼林宴上相会,这是多大的缘分啊。”
袁三哼了一声,不过他万事不往心里去,毕竟他袁三少爷从小就是享受过来的,其他人羡慕嫉妒恨太理所当然了,他自个都觉得他每天都是神仙日子,别人望子成龙,他爹自个就成龙,他爹虽然看起来不好惹,但很护犊子。他妹妹还找到了,就是不肯回家,他爹面上气得不行,该送钱不还是送钱,听说他妹妹在番禺还做起了海上生意。
刘永看不惯他多正常,他都没爹。
温缜也觉得是缘分,袁三有钱有势在扶风也从没做过什么仗势欺人的事,他一路看那么多的疯子,要求已经很低了,他觉得袁三算清流了。
“是很巧,咱们明天还像以前一样,我带上狄越,出去好好聚一聚。”
袁三自然应了,“好,我请客,你们谁都不许抢,京城我熟。”
温缜他们应了,这不得让袁三出点血,温缜在翰林还顺便在兵部,他觉得挺好,如果有机会上战场,狄越就有立功的机会,他如果被皇帝赞赏,有了军功,以前的一切自然就抹去了,不然总是埋着的雷。
江湖人细究下来,没有干净的,所以江湖也从来不与朝廷搅和,想上岸也最多去东厂当番子,去其他地方也是要政审的,古代也很讲究,不然户籍卡那么严。
还好狄越以前武功够高,也没几个人认识他,一切还是很好办的。
琼林宴结束,温缜也长舒一口气,刚开始的兴奋散去,与各个进士们话里有话的寒喧,真有点累。没人当温缜的面说什么,毕竟他是状元,是入翰林的人,入翰林,是拿到当宰辅入场券的人。
于谦没当上,不就是没出身翰林吗?
所以巴结的人居大多数,但温缜对于他们巴结的话,并不觉得高兴,反而有点累,还不如听探花酸言酸语来的轻松。
温缜与刘永准备回府的时候,狄越怕他醉了来接他,温缜进了马车,眼睛才恢复下午打马京师时的清亮,王叔驾车走,温缜确实喝了不少,他是状元,很多酒拒都拒不了。
看见狄越紧崩的神智松懈下来,温缜抱着狄越开始耍酒疯,在马车内一会高兴一会难过的,刘永都服了,这人今天是喝了多少?
能明正言顺灌温缜酒的机会不多,他今天有多得意,被灌得就有多惨,后来还是他自己醉了,谁来面子都不给,才停下来。
他们回到家里,狄越给他喝了醒酒汤,赤条条洗了个澡才恢复了点理智,他难受得昏睡过去,早上醒来还上了好几次茅房,很写实的证实了,人前有多风光,人后就有多遭罪。
不光他这样,原本他们约好今天出去聚会,几乎不约而同的说,明天,今天好生休息吧。
昨天温缜的好模样入了吴太后的眼,加上他的名声,她很喜欢这个状元郎,于是叫来谢清徽。
有女子缓步而来,还未出孝期,她云鬓只簪一支白玉步摇,身着月白暗纹罗衫,通身素净得近乎冷清,偏生唇上一点朱色,清贵不可言。
“清徽,来,昨日咱们出宫时见到的状元郎,真是相貌堂堂,你父亲当年中状元时,也是这般锋芒内敛的脾性。”
谢清徽是已故谢阁老的嫡孙女,如今养在太后跟前,太后很心疼她父兄俱葬在了土木堡,母亲为此悲伤过度,撒手人寰,只余她一孤女尚在人世。
“你这丫头父母俱丧,守孝耽误了花期。哀家冷眼瞧着,满京城的郎君,还是那状元郎配得上谢氏门楣,不知清徽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