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缜垂手而立,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督主明鉴, 温某不过是怕打草惊蛇。”
陆轲轻哼一声, 事情查到这一步, 陆轲心里就有数了,这得报与皇帝, 查还是不查,他得有处置人生死的权利才能往深了查,再拿人,否则光打雷不下雨,皇帝只想吓唬人, 他们东厂就很被动。
皇帝的威信就这样了, 他的威信他还是想要的, 东厂的刀必须利。
夜已深, 温缜拉着狄越出了陆府, 回家, 他们已是饥肠辘辘,孙婶给他们下了碗肉沫葱花面,再热了晚上的菜,温缜觉得还成, 将就着吃吧。
他们洗漱完在窗口看月亮, 狄越觉得查案查一半, 就这样撤了也太窝囊了,温缜没生气,他气起来了, 权势真是个让人吐不出又咽不下的东西。
温缜走过去抱着坐在窗前的他,“别生气,说不定到了明天,那个想拉我下水的太监,非要拉着我绑他船上,这案子非让我掺和进去,让我领那大功呢?”
狄越回头抱着他腰,“那还是算了,听着查了也没什么好处,咱们还是离阉党远一点,他们能是什么好东西?”
温缜的手掌游走在他背上,亵衣很单薄,外面的夜色又凉如水,人体的温度便显得很是温热,指腹掌心游走过的地方,都能激起酥麻的痒感,与对温度走过的眷恋。
狄越下巴抵着他腰,抬头看他,透过冰凉的月色,望向他低头看来的眼,望着那眼里翻涌的欲望,狄越喜欢他这样的眼睛,里面仿佛只有他,还有对他的渴求。
烛火被夜风吹得乱晃,高大的影子相互交缠起伏跌宕,凉夜里情却是热的,他们都是爱欲里濒死的鱼。
——
“陆轲,这尚方剑允你,先斩后奏,皇权特许。但朕要的是真相,不是□□。”
陆轲拿着剑出宫的时候,想起新帝说的话,这个无妨,他当然不会□□,这才哪到哪。自古帝王更换,哪有不流血的,况且对面狼子野心,岂图以巫蛊咒术祸乱天下,不杀还留着吗?
陆轲原想着直接去拿人,他又想起温缜不沾事的模样,不想掺和,他还非要他领这头功,不与满朝文武走对立面,怎么上他东厂的船?
“去,如今已是午时,温举人该吃完午食了,去唤他来。”
番子领命而去,陆轲则慢条斯理地踱到窗前。护城河方向,几缕青烟正袅袅升起,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就等着好戏开场了。
约莫磨蹭半个时辰后,温缜被请到了陆府。他刚跨进门槛,就看见陆轲正用绸布擦拭那柄寒光凛凛的尚方剑。
“督主这是......”温缜眼皮一跳。
陆轲头也不抬,“温举人可知,这尚方剑历代都有个规矩?”他忽然手腕一翻,剑尖直指温缜心口,“持剑者,可先斩后奏。”
温缜看了看差点刺到他的剑尖,陆轲这什么毛病,秀?
“督主圣眷正隆,真可喜可贺。”
陆轲收回了剑,“温举人,与咱家走吧,你都查到这了,咱家怎能让他人抢了你的功劳,那岂不是寒了能人的心。”
“督公,无妨,这大功原就是东厂的。”他不抢,他不沾,谢谢。
陆轲嗤笑一声,开始了强买强卖,“那可由不得你。”
温缜出门,狄越在府门口等他,他叹了口气,“我们去护城河一趟吧。”
陆轲带他们去,护城河前几天就捞出了许多铁盐,铁盐在水中会迅速呈现红褐色,那些人用铁盐将河水染红,用猪的内脏让城门那一块变腥,加之晚上大家都不敢离太近,他们造势引起人好奇过去看,顺便捞出刻有谶语的石头。
加之目击者众多,人很容易被自己的眼睛骗过,众人言之凿凿,于是流言就起来了,且愈演愈烈。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官府张贴出细节缘由,很多人都不信,但也不敢再说啥,告示都说了,再传谣要进昭狱。
他们一行人向城外奔去,温缜与陆轲坐马车里,看着明显出城的跑,“督公,我们去哪?”
“抓贼拿脏,我们的人查到了术士在的地方,以及账本记录,免得被那些人灭口,我们去将人接回来,得让他们反应不过来,不然就有恶战。”
温缜看着陆轲皎好的脸,忍住了张口欲骂的想法,不是,这种危险的事,为什么要带上他一个书生?他家狄越能打,但也是一直对上好打的,他上回办个扬州他都借军队,这回对上的不知深浅的人物,就这么直白的暴露?就带着一队人马?
陆轲就是故意的,那个江湖术士,只要咬口不认,东厂都没办法,他们故意放出消息说记了账本,还就带这么点人,打的就是引蛇出洞的主意!
而对面也未尝不知他的打算,但依旧会出手,一来对面明显看陆轲不顺眼,二来事已至此,他们暴露得差不多了,于其后面被顺藤摸瓜纠出来,不如灭口把主动权抓住,来个死无对症。
温缜真的服了,居然还骗他什么去护城河,温缜开始磨牙,“督公,这种机密事我就不必去了吧?”
陆轲笑着瞥了他一眼,头一回伸了兰花指戳着温缜的胸膛心口,用着暧昧的腔调,说着是耶非耶的话,“温举人,咱家可没把你当外人。”
有病就去治啊!!温缜看着这德性的陆轲很是火大,他还不能表达出来,他看着笑意不达眼底的陆轲,脑子里也给他竖了中指,算你不要脸!
他简直气死了,谁没事拿命去赌与对面拼个生死输赢啊?
他们去的路上并没有什么动静,将人用麻袋捆了带回来的路上,明显有些风声鹤唳,温缜看人那样套麻袋,都怀疑说是抓到了,根本没抓到,自己人扮的。
这场请君入瓮的刺杀,终于来了。
温缜坐在马车里,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外面的动静。
太安静了。
他们从城外押回那个所谓的“江湖术士”已经走了小半个时辰,按理说,如果对方真要灭口,早该动手了。可一路上除了风声和马蹄声,竟无半点异样。
不对劲。
他瞥了一眼陆轲,后者正闭目养神,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温缜心里暗骂,“装神弄鬼!”
就在这时——
“咻!”
一支冷箭破空而来,直射马车!
“铛!”狄越拔剑格挡,箭矢擦着车框钉入地面。
“来了。”陆轲缓缓睁眼,笑意渐冷。
“杀!”
四周树林里骤然冲出数十名黑衣人,刀光凛冽,直扑车队!
温缜心头一紧,就朝狄越看去,可还没等他躲稳,陆轲已经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温举人,别乱动,待会儿跟紧我。”
“我——”温缜刚想骂人,马车猛地一震,车帘被刀锋划开,寒光直逼面门!
“锵!”狄越剑出,一脚踹翻刺客,厉声道,“阿缜,下车!”
温缜被陆轲拽着跳下马车,就那瞬间,数十箭矢将马车钉成筛子,四周厮杀声骤起,东厂的番役虽训练有素,但对方人数占优,一时竟陷入缠斗。
明显对面有备而来,且很多冲着陆轲来,温缜躲着逼近的刀箭,被陆轲拉扯着后退,他们被逼到高处,已是退无可退,下面是河,太冷天掉下去,命妥妥没啊。
温缜后背抵着河岸边的枯树,脚下碎石松动,稍有不慎就会坠入冰冷的护城河。
——这死太监,真会挑地方退!
对面刺客刀锋森寒,步步紧逼,狄越被几个黑衣人缠住,一时难以抽身。陆轲与人缠斗却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温举人,怕水吗?”
温缜:“……?”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陆轲猛地一拽——
“噗通!”
两人齐齐坠入河中!
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灌入衣袍,温缜浑身一僵,四肢几乎冻得失去知觉。他拼命挣扎,却被陆轲一把扣住腰,硬生生拖向河底暗流处。
——这疯子想干什么?!
岸上刺客显然没料到这一出,愣了一瞬,随即有人厉喝,“放箭!”
“嗖嗖嗖——”箭矢破水而入,却因水流阻隔失了准头。
温缜肺里空气几乎耗尽,眼前发黑,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淹死时,陆轲忽然拽着他往下一沉——
“哗啦!”
两人竟从河岸另一侧的隐蔽石洞中破水而出!
温缜呛得剧烈咳嗽,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他一把揪住陆轲的衣领,怒道,“你——”
陆轲抬手捂住他的嘴,眼神锐利,“嘘。”
洞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刺客们显然在沿河搜寻。
温缜咬牙,压低声音,“……你早就探过这河底有暗道?”
陆轲轻笑,“不然呢?真带你跳河寻死?”
温缜:“……”
——这死太监,他真的好想揍他!当死亡危险退去,温缜冷得瑟瑟发抖,他们从水中出来,温缜觉得以他的体质,也去了半条命。
他们在石洞干燥处拾了点柴火,陆轲看他那样去外头拾了点枯叶与小木头,很容易燃,在火堆旁烤着时,才感觉自己活了起来。
温缜之前在挣扎的时候,很是用力的踹陆轲,加上上岸时他更难,陆轲的腿走路就一瘸一拐的。
他们拧干湿衣,温缜在火边仍是喷嚏连连,“督公,我们慢慢找也能找出来,折腾这一遭是做什么?”
“太慢了。”陆轲望着火堆,火苗在他眼里跳动。“知道是谁做的,与找出证据是两码事,扒出他上头又是两码事,对面官位太大的话,那些罪还不够,谋反事定下来也会被文官唱反调。剑走偏锋,要的是对面自乱阵脚,没有时间思考,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只会做出蠢决定,过一会东厂番子就来支援了,他们应该在扫尾了。我们出去,照着那些杀手就能定对方的罪。”
“如果对方用的是别人的人马呢?”
陆轲听了转头看向这个看似老辣又实在讲规矩的温缜,“咱家并不在乎,只要得到的是想要的那个答案,死的是咱家想他死的人,就够了。温缜,在这个世界混,莫要太天真了,哪有什么完全的真相,如果这次策划者是石亨,他就是杀了数十人,新帝也会保他。”
温缜想了想,石亨在今年北京保卫战中与于谦合作立下战功,被提拔为武清侯,如今掌管京营兵权。石亨为人骄横贪权,他刚起势,还没到飘的时候,是他的可能性不大。八年后到了夺门之变,他才成了主谋。
陆轲继续道,“查案子哪怕查到证据确凿,能被推出来的,不过都是替罪羔羊,咱家要的可不是羔羊,他们露出刀剑,露出野心,敢挥刀向手拿尚方宝剑,如朕亲临的东厂提督,这才是大案,替罪羔羊抹不了,这就到了看鹿死谁手的时候了。”
对面赌他死,他赌对面死,这天地赌桌上,总是能有一方死的。
温缜看向这个人,不是,你玩这么大,自个玩就好了,拉上他做什么?
“督公为了案子,以身涉险,真是大义之人,只是在下一文弱书生,身子骨弱,今天这一遭,很容易落下病根。”
陆轲是个疯子,他不是啊,深秋,马上就入冬了,给他来这一遭,想干什么!!!这是想要他命啊!
陆轲看着温缜,似真似假的说,“咱家就喜欢温举人,有你陪着,咱们生死走一遭,要死一起死,生路一起活,岂不是刚好成了亡命鸳鸯?”
第75章 京城诡异大案(十二)
温缜此时很想把陆轲再扔下河里, 让他去清醒清醒,免得两眼一睁,就是想着拿人开涮!拿他命相陪,居然还想他陪他玩潜规则, 哪来的脸?
“督公的喜欢就是让人上刀山下火海, 这种喜欢, 一般人消受不得,更别提温某一介书生。”
换个人折腾, 谢谢,他是个有家室的人,没兴趣陪一个死太监玩虐恋情深,今天这一遭他给陆轲记下了。还是那句话,以后有本事别犯事被他抓现行, 否则让他自个尝尝牢狱之灾的恐怖。
陆轲看着他, 收敛了本就不达眼底的笑, 他站了起来, 居高临下看着火堆的人, “是吗?看来温举人对咱家的意见不小啊, 平时没少骂吧?”
知道就好,温缜心里有气,但奈何位卑言轻,不敢得罪重权在握的疯子, 只能憋着气让自个忍耐。“岂敢岂敢, 在下一个刚被督公按下鬼门关又拉回来的人, 生死都不由人,岂能有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