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轲看着此时的温缜,到底是可用之人,给他三分面子又何妨。“温举人,这回事查清办妥,可是大功,新帝上位,得了今上的青眼,你的前程才更加顺畅,左右也无事,离春闱也远,为咱家办案,事办好了,众目睽睽之下,咱家自会为你请功,少不了你的好处。”
温缜听到这,才勉为其难接受这番说词,总比刚才的像人话多了,他帮人办案,和因为是同乡所以查案,这事区别可大了。后者对他没好处,相反,会来无尽麻烦,难不成以后浙江出了事,他都帮忙?
他又没病。
“督公相邀,我就是有生死大事,也得放置一旁,何论其他。”
陆轲听了似笑非笑看着他,温缜很是坦然,他多好一人,画个饼他都帮忙。
“行了,温举人陪咱家一道去看看案子吧。”
晨雾未散,天光刚亮,温缜带着狄越便随陆轲上了马车,踏着湿冷的石板路,向义庄行去。
阴天清晨的义庄比夜晚更显阴森,湿冷的雾气缠绕在破败的屋檐下,木门半掩,门缝里渗出丝丝寒意。门前老槐树上停着几只乌鸦,见人来也不飞走,只是歪着头用黑豆般的眼睛盯着他们。守庄的老仵作早已得了消息,佝偻着背在门口等候,见二人走近,连忙躬身行礼。
“督公,尸身已安置在内室,尚未有人动过。”
陆轲微微颔首,径直推门而入。温缜紧随其后,刚一踏入,便觉一股刺骨的冷意扑面而来。义庄内光线晦暗,几具未及下葬的尸首蒙着白布,整齐地排列在木板上,唯独最里侧的一具被单独隔开。
陆轲抬手掀开白布,露出死者的面容——是温缜有过一面之缘的柳明。
谁曾想活生生的人,说遇害就遇害,还是这般迷雾一般的案子。
这处比外面干净许多,墙角还燃着一炉驱虫的草药。
死者柳明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面色灰白,全身上下并无青紫,也未中毒,嘴唇却呈现出诡异的青紫色。温缜细看,觉得很不对劲,作案的人甚至让死者面色平静,眼里都没有惊惧,仿佛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迈入死亡,临死都没有发觉。
仵作因此没有查出东西,幸而秋冬天尸体腐败得慢,隔了几天,并未影响查看,温缜干起了验尸的活,尸体是会说话的,它的状态就是指认凶手的证据,查了一圈,竟然在这完好无损的尸体上没发现死因,不是外伤,就是内伤了,温缜又查隐蔽的地方,发现死者耳后有细小的淤青。
“仵作说的不对,这不是病死的。”温缜从番子手上接过一方丝帕,裹住手指轻轻按压死者颈部,颈部也是完好,他只得重新去看耳后的淤青,但这实在不是什么致命伤。
陆轲挑眉,“温举人还懂仵作之术?”
“办案的时候见过,为了方便,自己学了点。”温缜说着,注意到死者右手食指指甲缝里有一丝暗红,“这是...”
他小心刮取那点碎屑,凑到灯下细看,“像是朱砂,与那张'文曲坠地'的字条用的同一种。”
陆轲眸光一凛,迅速检查死者右手,果然在中指指甲缝中也发现了同样物质。“这个柳明,生前接触过那张字条,或者...写过类似的东西。”
温缜继续检查,当翻动尸体时,撩起散发,在死者后颈发现一个几乎不可见的细小针孔,“督公请看!”
陆轲俯身,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寒髓针?”
“督公认得此物?”温缜惊讶道,他还真没见过一根针孔能让人死得这么快,甚至反应不过来就死了。
“这是世上罕见的得佐以功法才能运用的针器,中者浑身血液渐凝,状似寒症而亡。”陆轲冷笑,“看来凶手既要他死,又要他死得看似自然,好以鬼神之说故弄玄虚,诓骗世人。”说着,他解开死者衣衫,露出胸膛。在心脏位置,有一个与后颈针孔对应的斑点。
温缜倒吸一口凉气,“针从后颈入,贯穿至心...好狠毒的手段。”
“寒髓针...”温缜低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手指悬在死者后颈的针孔上方,“如此细小的伤口,却能一击毙命?”
陆轲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仔细擦拭手指,“此针细如牛毛,淬有剧毒,入体后随血脉游走,直攻心脉。中者不过三息便会毙命,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
温缜凝视着死者平静的面容,觉得脊背发凉。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用这种手法杀人,凶手绝非等闲之辈。
“督公,这寒髓针...寻常人能弄到吗?”
陆轲冷笑一声,“江湖上会用这手的不超过五人,其中三人早已归隐。”他顿了顿,“剩下两人,一个在锦衣卫大牢里关着,另一个...”
“另一个是谁?”温缜追问。
“是我。”陆轲直言不讳,这个案子,竟还有冲着他来的份,坏在他弄死赵德太快了,导致没人能为他作证,那些小太监的话难作数,没人会理会。
如果他的政敌知道了,哪怕只有一星半点的嫌疑,也会把他往死里咬。不招人妒是庸才,更何况陆珂待的地方,都是最为阴险扭曲的人。看不惯他的性格与颜值,又因为他的能耐干不掉,多的是想看他从云端摔的粉碎的样子。
如果有机会,他们甚至想亲手拽,看失去一切,他还能不能这般桀骜。
陆轲原本只是想交任务,合理就好,这下他非得弄清楚,到底谁想整他。他会这一手,知道的少,但还是有的,教他武功的师傅在昭狱关着呢。
“事发时我在御马监,定是有人欲拉咱家下水,咱家无缘无故,杀一个书生做什么?”
温缜没忍住抽了抽嘴角,也没人说是你杀的人吧,一看就是平常没少做坏事,自己都不自信,看这做贼心虚的样。要不是事发时他不在京城,估计他都信他自个梦游杀人,独门绝技还是针,拿的什么东方不败剧本。温缜咳了咳,停止了内心的吐槽,“督公,有放大镜吗?”
致命伤也是会伪装的,如果只有那么几个人会,是很少会用这个去行凶,除非嫁祸,不然过于好查,明显不对劲。
不合常理的地方,往往是可推断的证据,用来缩小范围,锁定嫌疑人。
看来陆轲平时得罪人不少啊,凶手干大事都不忘顺便弄死他。
陆轲想了想,才理解他说的放大镜是什么,原来是说孙云球做出的察微镜,这温举人,用词都不准,他让番子去拿。“有。”
温缜等人过来,拿过放大镜,他指尖抚过死者后颈那个细如发丝的针孔,触感异常光滑,边缘微微隆起。他凑得更近,放大镜让这伤口看得更仔细。
“这针孔...”温缜眯起眼睛,“周围有极细微的灼烧痕迹。”
陆轲闻言接过温缜手里精巧的放大镜片,在放大的视野下,针孔周围确实有一圈几乎不可见的焦黄痕迹。
“这是什么?”
“不是普通的针。”温缜的声音不大,却在义庄听得很清楚,“是用特制的铜管发射,管内藏火石,发射时摩擦生热,既增加了速度,又灼封了伤口。”
温缜说着观察到的,心头一跳,“如此精巧的暗器,绝非寻常江湖客所能有。”
陆轲没有答话,只是用两根手指撑开针孔,咦了一声。温缜凑过去,看到针孔深处隐约闪着一点银光。
“针头断在里面了。”陆轲让仵作来,仵作有专业工具,倒出几样精巧工具。他用一把细如牛毛的镊子探入针孔,小心翼翼地夹出一截不足半寸的银针断头。
那针头上有污紫的血,尖端呈三棱状,每一面都刻着细密的血槽。
陆轲很笃定,“这不是寒髓针,寒髓针应该通体透明如冰。”
“这是阎王帖。”一直没说话的狄越接话,他是知道这玩意的,“针上淬的是'凝露散',中者血液渐凝,半刻即亡,死后症状与寒症无异。”
温缜用力踩了他一脚,这孩子说什么话,东厂昭狱见惯了的陆轲都没见过,他莫名其妙的懂,这多让人怀疑身份。
陆轲果然顿了顿,回头审视这个存在感不高的人,说来也奇怪,这人身手数一数二,为什么总让人失了警惕心?这么高的武功,跟着一个秀才,那时他就觉得不对劲,这是个什么样的人,这组合简直莫名其妙,图什么?
他放下察微镜,递与温缜,盯着狄越半明半暗的脸,眼里尽是审视。
“你怎么知道?”
第68章 京城诡异大案(五)
温缜将放大镜递与番子, 扯过狄越,右走一步挡人视线,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狄越在江湖行走过几年, 天地无归处, 自然略知道些天下奇事, 这不重要。督公,如今重点是这人这么大费周章伪装伤口, 这是为了陷您于死地。”
陆轲对自己的事显然更上心,也就被转移了话题,索性这两人的事与他没多大关系,如今这事才是重点。
新帝并不是一个靠谱的人,很显然他多疑多虑, 还优柔寡断, 从曹吉祥这么肆无忌惮就知道了。这事与他扯上关系, 曹吉祥如果知道了, 多在新帝耳边絮叨两句, 说不定他就栽了。
一如半年前他被贬去御马监, 这笔账他还没与曹吉祥算呢。甭管狄越是怎么知道的,但这东西江湖存在,就能洗清他的嫌疑,这是好事。
这么一想陆轲也不计较了, 不过他仇人略多, 还真不知道是谁使的手段, 他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想他死的人不是一个两个,他最近还不太好搞事, 弄得满城风雨,免得被人拿住把柄。
“哼,那群小人,也就会这些鬼魅伎俩,咱家岂能容他们。”
温缜非常配合的点头,陆公公把自己形容得很到位。
“督公说的对,如今看这一桩找出死因,竟是人为,那鬼神之说就可以推翻了,我们再去看看第二个。”
陆轲点点头,看向仵作,“第二具尸体在哪?”
义庄内阴风阵阵,阴天室内也昏暗,只得点上烛灯,几盏惨白的灯笼在梁下摇晃,照得停尸板上的影子忽长忽短。
仵作掀开覆尸的白布,第二具尸体赫然呈现——是个中年男子,面容青白,嘴唇乌紫,最诡异的是,他的胸口竟凹陷下去,仿佛被什么重物生生压扁。
陆轲眯起眼,指节在尸体胸骨处敲了敲,发出空洞的咚声。
“骨头全碎了,内脏却完好无损……”他冷笑一声,“有意思。”
温缜细看,发现死者脖颈处有一圈细如发丝的红痕,若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督公,您看这儿。”他指向那道红痕。
陆轲指尖一挑,细看这红痕,他一眼就看出了问题。“咒杀?”陆轲眼中寒光一片,“看来有人嫌命太长,敢在咱家眼皮底下玩这种把戏。”
就在这时,义庄外骤然传来一阵凄厉的猫叫,紧接着,停尸板上的尸体猛地睁开了眼——
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惨白。
把正专注看着尸体想案子的温缜吓得瞬间头皮发麻,往后踉跄一步,狄越扶住他。“没事吧?”
温缜慢慢缓过来,“没事,方才分了神,被这玩意吓出了好歹,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还带自个睁眼的!
温缜心理有阴影,他其实老怕鬼了,去年柳蘅差点吓死他,只是他故作镇定,没敢说出来。
这种就超纲了啊,有点超出他理解范围了,过于装神弄鬼搞恐怖主义了。
真恐怖·分子。
特么的,跟实地看鬼片似的,他出去缓了缓,与树上的鸦雀大眼瞪小眼,狄越陪着他,“还好吧?”
“没事,就是觉得有点呕,这些人真是什么歪门邪道都玩的出来。刚才陆轲说咒杀,什么是咒杀?”
狄越神色凝重,他还真知道,做一行了解一行,他对同行都有所涉猎,解释道,“咒杀是南疆一带的邪术,以咒为引,杀人于无形。死者胸骨尽碎而内脏无损,脖颈红痕如丝,正是‘蚀骨咒’的特征。中咒者会在一刻钟内骨骼尽碎而亡,痛苦至极。”
温缜听得脊背发凉,忍不住搓了搓手臂,这些人都怎么想出来的?“这些歪门邪道竟如此阴毒……”
江湖险恶原来不是形容词,是陈述词吗?这些人这么吓他,别让他找到活人,否则他必给他们用上他的恐怖道具再配乐,吓死他们!
这么一想恐惧的心理消了点,再进去,今天天气也阴沉沉的,带着黑云压城,义庄本就尸腐气重,看尸体时再来点异样,就很吓人。
温缜又想了想尸体睁开眼的模样,回忆也一下子涌了上来,他忙回去把仵作刚盖上的白布掀开,温缜看着第二桩尸体的脸,有些怔神。
陆轲见他如此,“怎么了?”
温缜想了想,决定说出来,“这人我见过,刚来京那一天,从楼上下来的时候,他就穿着这灰衣,他坐在悦来客栈的窗边,有些神思恍惚,又眼神恶意的看着周围,当时我对上他的眼睛,就觉得这人不对劲,但初来乍到,不便惹事,就没理。那日出门买衣食,还见了柳明与商贩争论。”
温缜想起那天他下楼的时候,与这人眼神对上,那人迅速移开,他当时就感觉不对嗅到了案子的气息。
还有柳明,他那天注意到他们,结果第二天就成了受害者,实在太让人有心理阴影了,这案子不破,这疙瘩难消。
“那天有位姓赵的公子帮了柳明,不知道是什么人,似乎也是今科考生。”但温缜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个姓赵的长相,奇了怪了,他的记忆力不是这样的。
“狄越,你有没有记得,那个姓赵的长什么模样?”
狄越莫名其妙,“哪一个?”
温缜将白布给尸体重新蒙上,他们出去说,里头有些渗人,在义庄的廊下,看着黑云沉沉,雾气迷漫,雨渐渐落了下来,且越下越大。
“就是那天那个叫柳明的,他与商贩争执,有个姓赵的上去帮他。”
狄越有些蒙,“哪里出来的姓赵的,帮那个柳明的不是你吗?我压着那商贩,他才退了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