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举杯相碰,阴谋在这一刻彻底成形。
第133章 波云诡谲(二)
温缜第二天在户部忙活, 结果看见高谷来了,眉头一挑,稀奇事。高谷是户部尚书,但向来不管事, 一心用在内阁, 温缜一任职就总领户部大小事务了。
如今朝局混乱, 温缜可没机会标新立异,处理好原本的运转就很不错了, 如今没人有空为国库操心。
“下官见过阁老。”
高谷瞥了他一眼,径自在上首坐下:“看来温侍郎在户部如鱼得水啊。”
温缜亲手为高谷斟了茶,青瓷茶盏中碧绿的茶汤映出他微微低垂的眼睑。“这都是小事,不比阁老在内阁,议的是国之重事。”
高谷接过茶盏却不急着饮, 指腹摩挲着杯沿:“温侍郎过谦了。如今国库空虚, 边关军饷拖欠, 江南水患又至, 这些哪一件不是国之重事?”
温缜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高谷。这位阁老今日句句不离国事, 却偏偏选在皇帝废立太子、朝局动荡之际来访, 其用意不言自明。
“您说的对。”温缜顺着话头接道,“下官正拟了份节流章程,请阁老过目。”
他从案几抽屉中取出一本奏折,双手呈上。高谷接过随意翻了几页, 眼中讶异, 这份章程条理分明, 从裁减宫中用度到整顿漕运损耗,处处切中时弊,却又巧妙地避开了各方的利益要害。
“温侍郎果然大才。”高谷合上奏折, 但他今日可不是来看温缜专业能力的,世人又谁不知温缜能耐?
“温侍郎,你是个有才干的人,我是惜才之人,有些事情,莫要强出头。”
温缜也知道,可知道是一回事,看不看得过眼是另一回事。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不过就是他出头,显得他们的袖手旁观有些让人不耻。
“阁老说得是,下官谨记。”
他也不怼,爱咋咋地,谁还不是个当权之臣。
高谷一拳打在棉花上,吵也没吵起来,心里更郁闷了,拂袖走了。
温缜全当他老了犯病,就爱找人挑事,现代人都知道要离老登远点,免得被碰瓷,万一有个高血压心脏病,这谁说得清?
南宫的朱漆大门紧紧关着,万氏又想办法出去了一趟,她借由典当去打听情报,将装着碎银的布包塞进朱见深手里。
“万姐姐...”朱见深的声音哽咽,手指颤抖着不敢接那包银子,“你何必为了这些银钱去受那些腌臜气?”
万氏强扯出一个笑容,眼角却闪着泪光:“殿下如今虽落了难,可该有的体面不能丢。奴婢去当了那对金镯子,够咱们撑上两个月。”
殿外传来沈宴呵斥侍卫的声音,朱见深浑身一抖,下意识往万氏身后躲。万氏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十岁的小太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在她怀中抖如筛糠。
“他们...他们是不是要杀我了?”朱见深把脸埋在万氏衣襟里,声音闷闷的,“就像...就像他们对父皇那样。”
万氏心头一紧。先帝朱祁镇死得不明不白,宫中无人不知。她紧了紧手臂,感觉怀中孩子的泪水已经浸透了她粗布衣衫。
“殿下别怕,”万氏咬着牙低声道,“只要奴婢还有一口气在,定不会让那些人伤您分毫。”
窗外,锦衣卫的身影映在窗纸上,似乎在监听殿内动静。万氏目光一凛,故意提高声音:“殿下该用膳了,奴婢去热一热粥。”
她松开朱见深,走到殿角的小炉子前,借着生火的声响掩护,从鞋底抽出一张字条塞进灶膛。字条在火焰中蜷曲,隐约可见于谦二字化为灰烬。
如今于公也被关在府里,到底有谁可以救他们?万氏也不求富贵,她只想带着那个孩子活着。
南宫的晚膳比平日来得早些。万氏盯着送膳太监那张陌生的脸,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今日怎么换人了?张公公呢?”万氏挡在朱见深前面,手指悄悄攥紧了衣角。
那太监低着头,声音细得像蚊蝇:“回姑娘的话,张敏染了风寒,曹公公怕过了病气给...给这位,特意让小的来伺候。”
万氏眼角一跳。自从张敏被带走,已经换了三批人来南宫,每个都透着古怪。她接过食盒,故意在交接时加重了力道,那太监手腕一抖,差点没拿稳。
“姑娘小心些...”太监额角渗出细汗,眼神飘忽不定。
万氏冷笑一声,啪地关上殿门。她将食盒放在桌上,却没有立即打开。
“殿下,今日的菜色有些古怪。”万氏轻声说道,手指按在食盒边缘,“那个太监一看就是做贼心虚。”
朱见深从书案前抬起头,十岁的少年面色苍白,眼下的青黑显示出长期的不安与失眠。他勉强笑了笑:“许是御膳房弄错了。”
万氏摇摇头,小心翼翼地打开食盒。里面的菜肴看起来与往常无异:一碟清炒时蔬,一碗豆腐羹,半只蒸鸡,还有那碗多出来的、晶莹剔透的银耳羹。
万氏拿起筷子,这是她半年来养成的习惯,每一道送入南宫的菜肴,她都要先试过才让朱见深动口。
“等等,万姐姐,既然有古怪,就别试了,寻只猫来。”
果不其然,猫死得很惨,让相依为命的二人更胆战心惊。
过了半月风头过去,温缜将户部事递与内阁,绕道去寻沈宴,他与沈宴交好是众所周知的事。
沈宴如今又负责守着南宫囚禁废太子,朱见深如今危在旦夕,想要他命的可太多了,想保他的也不少。
雨水顺着南宫斑驳的屋檐滴落,在石阶上敲出沉闷的声响。朱见深趴在窗边,数着檐角滴水打发时间。万氏蹲在殿角的小炉子前,正在热一碗看不出颜色的稀粥。
“殿下,用膳了。”万氏将粥碗端到朱见深面前的小几上,热气在阴冷的殿内氤氲成一片白雾。
朱见深皱了皱鼻子:“又是这馊味。”
“将就些吧,”万氏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小心翼翼地撒了些盐粒进去,“他们送的饭菜不能吃,今日送来的米已经发霉了,奴婢淘洗了好几遍。”
她习惯性地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朱见深见状越发焦虑:“万姐姐何必每次都试?他们若真要杀我,一杯鸩酒便是,何必在这些猪食里下功夫?”
万氏没有回答,只是细细咀嚼着那口粥。正这时,她的表情凝固了,手中的木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万姐姐?”朱见深疑惑地抬头。
万氏的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她猛地捂住腹部,整个人从凳子上滑落下来,蜷缩在地上。朱见深这才发现她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有毒...粥里有毒...”万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随即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溅在朱见深的衣摆上,像极了冬日里绽放的红梅。
“万姐姐!”朱见深尖叫一声,扑过去抱住她。万氏在他怀中剧烈抽搐,又一口鲜血涌出,将两人相贴的衣襟都染红了。
这声音让走到外面的温缜与沈宴都吓了一跳,殿门被猛地推开,他们冲了进来。见这情况,温缜有些懵,但他忙摸袖子,他常备解毒丸,这药还就最开始给狄越用过,不知这管不管用。
“莫急,莫急,我这有解毒丸,不知道她中的什么毒,也许有用,沈宴,你去倒杯清水来。”
“好。”
温缜将药丸塞进她口中,“咽下去,一定要咽下去!”温缜捏住万氏的下巴,助她喝水送药。
万氏喉咙滚动,药丸却卡在半途。她又一阵剧烈咳嗽,药丸混着血沫喷了出来。朱见深见状,突然夺过水罐含了一大口,俯身贴上万氏的唇,硬是将水和药丸渡了进去。
这一幕让温沈二人都怔住了。十岁的废太子,竟用这种方式救一个宫女。
药终于下咽,万氏痛苦地蜷缩起来,手指抓着胸口的衣料几乎撕破。温缜迅速解开她的衣领,露出已经泛青的锁骨。
“这毒很烈,”温缜声音发紧,“还好发现得早,剂量应该不大。”他又倒出两粒药丸,“再服两粒,催吐。”
这次万氏自己接过药丸,颤抖着塞入口中。她强撑着要起身,朱见深连忙扶住她。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呕吐,这次吐出的已是黄绿色的胆汁。
“好...好些了...”万氏虚弱地靠在朱见深肩上,面色惨白如纸,但呼吸已平稳些许。
他们帮忙将万氏抬上榻,朱见深再也忍不住,抱着万氏嚎啕大哭:“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你要是也走了,我还不如死了干净——”
温缜愣了愣,这话一语成谶,将来万贵妃死后,朱见深确实也随之而去了,他叹了一声,退了出去。
“沈兄,请太医吧,将这事禀告陛下。”
沈宴愣了愣,“要是万一”
他没说下去,温缜也猜到了,要是万一是陛下下的手呢?
温缜摇了摇头,“不会的,陛下不是那样的人。”
想是一回事,真正下手是另一回事,朱祁钰下手根本不必如此遮掩,况且如今皇室,就朱见深与他儿子朱见济两独苗。朱见济实在太年幼了,皇帝没那么傻,会将皇位给旁系亲属。
朱见深再怎么也是直系,人家爹再差也是嫡长子,礼法在他这边。
沈宴点点头,“好,你带人在这看着,守着的锦衣卫不知被谁调走了。”
此时雨渐大,且越下越大,温缜转身回去,让宫人去清扫干净,朱见深帮她换了套衣裳,他们才回过神来。
人都是有求生的本能,朱见深也有,他看着温缜,跟在他后面,温缜看着他,很想说他真的只是路过。
而朱见深却朝他跪了下来,“我听过温大人的本事,您若救我,我朱见深在此立誓——他日若得重见天日,必不忘今日之恩。”
第134章 大局已定
狄越看着温缜坐立难安的模样, 他就上次没跟着他进宫,这人回来就在那自我纠结,一会找书一会叹气的。
“你咋了?”
温缜看着他,陷入沉思, “我只是在想, 如今朝局这么乱, 内阁一言不发,合适吗?”
不合适, 一个个坐壁上观当菩萨呢?
狄越都服他了,管天管地还管上内阁了,“那你想怎么样?”
“当然是让他们表态,好歹劝一劝吧,把于谦放出来, 人还在自己府上闭门思过呢!陛下到底是怎么好意思说这话的。”
由于在府上, 他怼得很直接, 他不明白, 一个个脸皮怎么这么厚。
温缜想起来昨日朱见深求他, 他将人扶起就走了, 他忍不住抱怨。“内阁那几位真是那是精瓷烧的菩萨!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摆在庙堂上装样子,什么也不掺和。”
要他们何用!
狄越看他想掺和进去,头开始疼, “你别犯傻, 到时候可没人救你。”
“你错了, 如果让曹吉祥得手,他第一个不放过的就是我,梁子早就结下了, 不是我想躲就能躲开的。”
温缜想起历史上于谦对上石亨曹吉祥,居然让他们赢了,于谦粉身碎骨,还有其好友朋党。
如今他也在朋党里啊,他岂能让曹吉祥这种傻逼当道。
正说着,陆轲带人进来,“温大人,陛下宣你入宫。”
狄越皱了眉头,“这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又入宫?”
温缜倒是知道,“没事,估计就问一些事。”
昨天废太子被下毒,差点闹出人命,这事还是发生在宫里,又被他撞见,朱祁钰必然是要问清楚的。
陆轲带他入宫,却与他说了南宫现状,如今已安排妥当的人守着。
温缜缓缓打了个问号,“这事陆公公怎么掺和进来了,遇事不退反进,这可不像是你的做事风格。”
陆轲在马车里笑着看他,“因为你,温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