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心你的伤,便一直跟着。”兰绬身形如风,“焰骨窟,琉沙圣地,我此前也有所耳闻……这就是你最后的任务?”
兰绬在边地与琉沙人交战了六年,对他们的习俗也有不少了解,几乎可以算得上半个行家。传说中,焰骨窟里镇着鼓与钦䲹两大妖兽,不仅吞噬肉.体,还能破灭灵魂。
“出不去的。”任悠声音颤抖,“你这是送死。”
“我也不想死啊!”兰绬怒道,“谁能想到你会来这儿!”
“那你,为何不走,还要救我?”任悠气息微弱,眼神中满是不解与动容。他埋头在兰绬的脖颈,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来都来了,少说废话。”兰绬咬牙,“今天,没有人会死在这儿。”
第98章 兰幽篇(十二)第三道魂魄
“阿……兰……”
任悠低声轻唤着,随后一翻身,“咕咚”一声从床上滚落下来。
他“嘶”了一声,捂着被磕到的后脑勺艰难地坐起了身。
眼前的陈设十分熟悉,逝川还穿着昨天那件松散的浴袍,四仰八叉地躺在美人榻上,一只手垂落在地,攥着那仿佛长在他身上一样的金色酒壶。
原来是梦。
梦中的场景清晰如昨,任悠的眼前仿佛还燃着滔天的妖火。他沉浸在过去的情绪中,半晌才回过神来。随后,他扶着床沿,慢慢地站了起来。
任悠走到逝川身边,踢了踢他耷拉在地上的手,逝川手指动了动,但到底没醒。
“喝了多少。”任悠摇摇头,“还醉客,酒鬼差不多。”
他刚半背半扯地把逝川丢到了床上,便听见了“笃笃”的敲门声。
那敲门声不疾不徐,沉稳且含敛,一听便知道所来何人。
任悠开了门,外面站着的果然是遥岚。
遥岚在见到他的时候却是一怔:“岭主?”
“岚公子。”任悠冲他点点头,然后让开了身子,“进来说吧。”
“岭主和逝川有事相谈?”遥岚站在门外,并没有立刻进屋,“既然如此,在下晚些时候再来拜访。”
“昨夜聊得晚,不知不觉在此睡着了,岚公子进来便是。”任悠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往里走,“逝川还睡着,我去把他叫……”
任悠话说到一半,视线不经意间朝前方一扫,看见眼前的情景后,顿时惊得嘴巴半张,连合拢都忘了。
只见逝川穿戴齐整地从床上站起来,面带微笑,容光焕发,对着遥岚微微躬身行礼:“早,公子。”
任悠:“……”
“早,逝川兄。”遥岚回礼,“不过,已经是中午了。”
“公子可是找我有事?”逝川走到桌边,同样示意遥岚坐下。
“嗯,关于兰将军的事,我昨夜回去之后又思考良久。”遥岚说罢,目光随之转向任悠,“此事与岭主也有关。”
“既然与阿兰有关,自然也与我有关。”任悠停住了想要回避的脚,也在桌边坐了下来,“不知公子又想到了什么?”
“兰将军曾被生剖三魂,这一点此前我们已经谈过了。”遥岚的神色凝重下来,“我怀疑,此事与假冥女有关联。”
生剖魂魄,原本就是极为罕见的术法,但近几年,各种“魂术”却屡屡现世。
首先,是当归。
当归遭天雷加身,神魂有损,本该烟消云散,却被神秘人的一张“巫牌”强行吊住了魂魄。
兰绬,一个正常死亡的凡人,魂魄却被分成了三道,独立地存在于不同的地方,甚至,是她活着的时候分离的。
若再向前追溯,还有白府里院在一夜之间消失殆尽的千万冤魂。
这不可能是巧合。
“传闻中,早已销声匿迹多年的彼岸族专修魂术。”遥岚眼眸低垂,薄唇轻启,长长的睫毛在他的眼睑处洒下一小片阴影,“而醉笙林,正是他们曾经的聚居之处。”
遥岚还记得,在禅月峰遇到的、让他恢复部分记忆的那场幻境,是一种十分高明的幻术,而醉笙林的彼岸一族尽是草木,最擅此术。
“可……这也太匪夷所思了。”任悠长眉蹙起,“彼岸一族,纵使于我等而言,也是传说中的存在。公子的意思是,一个灭绝了数千年的种族重现于世,桩桩件件,针对的都是阿兰,和你们?”
逝川也皱起了眉头。他将目光投到遥岚身上,手指不安地轻轻敲击着桌面。
遥岚叹了口气,随后摇了摇头。
不怪众人如此惊讶,如今,已经很少有人知道醉笙林里的往事了,关于彼岸族也只有在古老的志怪书本里才会提到只字片语,更遑论与之扯上关系?
“我不知道,但我认为这是个重要线索。”遥岚平静地陈述着,“彼时,子桑筠刚刚横死,纵使其天赋绝伦,也难以手眼通天至此。但,如果她背后始终都站着一个与彼岸族渊源颇深的人,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公子,”逝川终于开口,他看向遥岚,眸光深邃,“可能性有几成?”
遥岚面沉如水:“全凭猜测。”
“倒也无妨。”逝川微微后仰,手肘支在身侧的矮几上,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轻轻摩挲着下颌,“既然这彼岸族只存在于传说中,我们循着传说的踪迹找便是。”
遥岚不明所以地看向他,逝川微微一笑:“我听公子提过,彼岸族曾属冥界,又独修魂术,如此独一无二的种族,怎么会说没就没,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呢?”
“你说得对。”遥岚恍然,“要查醉笙林,冥界一定还有线索。”
“但公子现在被冥界通缉,若贸然回去,必定是危险重重。在此之前,我们该多做些准备,越充分越好。”逝川说着,将目光投向了任悠,“所以凉骨,你可否方便把和兰绬的过往一一说与我们,尤其是最后你们分开的部分。”
……
“就这么多了。”为了不遗漏重要线索,任悠将当年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地陈述了一遍。说罢,他实在是有些口干舌燥,便敲了敲墙上的金铃,唤阿南端茶盏过来。
“所以,其实岭主大人也不知道,兰将军最后是如何逃出焰骨窟的。”遥岚看向任悠。
“是的。”任悠又坐回原处,“上古神兽之力非常人能敌,我本就身负重伤,已是阿兰的累赘,很快就死在了钦䲹和鼓的夹击之下。等我再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成为了一道游魂,而阿兰也早已不知所踪。我以为……她已葬身妖兽腹中。”
之后,他便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复仇计划。
任悠的第一个复仇目标,就是生性残忍、视人命如草芥的琉沙王子——苏尔耶。
长虹,光辉灿烂的天空之虹,苏尔耶将自己亲手的豢养的杀手团队命名为长虹卫,是盼望着有朝一日,他能够入主东丘,完成梦寐以求的宏图霸业。
但究竟愚蠢到何种地步的人,才会指望着用暗卫征战沙场,征服一个人口几倍于己的国家?
于是,他割下了琉沙王子的头颅。
紧接着,他的第二个复仇对象便是东丘皇室——屡次三番追杀兰绬,令她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罪魁祸首。
实际上,任悠并不知晓那刺杀阿兰的杀手团究竟是奉了谁的命令行事。于是,他干脆直接借着苏尔耶的身份挥师东进,推翻东丘的政权,围杀了东丘所有的皇族与重臣。也正因如此,他最终成为了史书上所记载的,智勇双全、骁勇无匹的苏尔耶。
他在刀山血海中杀红了眼,但既没得到满足,也未得到救赎。
而彼时的兰绬正以残尼的身份在暗中组织东丘事变,任悠的行为阴差阳错地给予了她巨大的助力。琉沙过境之后,旧势力、旧贵族们几乎被歼杀殆尽,发起事变的民众们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在东丘建立起了新的政权。
大仇得报的任悠对扩大领土毫无兴趣,便顺水推舟地带着满载而归的琉沙民众退回了草原。
“我大概明白了。”遥岚微微颔首,“不知可否借岭主法器一观?”
“没问题。”任悠将骨制的刀剑平铺在桌上,丝丝缕缕的黑气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仿佛拥有生命一般扭曲变幻。
这便是任悠的第三个,也是最后的复仇对象。
他用多年的苦修,将这两只上古神兽变成了自己的坐下之骑、手中之刃,自此,一战成名。
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在这两只妖兽的身上探得兰绬的半分气息。
只有一种可能。
她并没有死在焰骨窟,也并没有葬身妖腹。
这对在当时万念俱灰的任悠来说,无疑是绝望中的狂喜,此后,他便踏上了寻找阿兰的征途,天地之间,江河湖海,上穷碧落,下至黄泉。
“方才听岭主说,鼓与钦䲹不仅能吞噬人的肉体,还能破灭人的灵魂。”遥岚的手拂过了这两把神兵,陌生的气息惹得它们躁动起来,震得桌子微微晃动,“我本以为是传说,现在看来,所言不虚。”
“可且不论兰将军,岭主你确实是死于妖兽之口,却为何没有受到影响?”
任悠一怔。
“我想,我已经知道兰将军的第三道魂魄在何处了。”遥岚缓缓抬起眼眸,目光径直投向任悠,而他的身上,正散发出温润的、坚定的佛光,与兰绬身上的如出一辙。
第99章 兰幽篇(十三)赠剑
“我也懂了。”逝川同样将目光投向任悠,“凉骨的魂魄其实早就在焰骨窟受损。而不知以何种方式从焰骨窟逃出去的兰绬,分出自己的一魂,强行将你受损的灵魂拼合起来。她的三魂因此受创,后来才会轻易地被子桑筠分离到醉笙林。而残尼的那道魂魄,因瑞光寺的庇佑,冥女和假冥女都无法将其带走。”
“我说的对吗,公子?”
遥岚看了看逝川,又将目光落在了神情木然的任悠身上:“逝川所见与我相同。”
三魂已然离散,但它们之间依旧相互感应。正因如此,兰绬身上的佛光,才会同样映照在任悠身上。
任悠猛地站起来,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慌乱中竟未留意身后的椅子。“哐当” 一声,他重心不稳,狼狈地跌坐在地。
逝川皱眉,伸手要去扶他,却被他的抬手动作所制止。
“所以,是我害得她这么多年被浑浑噩噩地困在人间?”任悠的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他低下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怨不得每次去醉笙林,冥女对我都是那样的态度……”
“我此生最应寻仇雪恨者,不是别人,是我自己?”
任悠说着说着,止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他的双目之中涌出丝丝缕缕的黑气,仿若从九幽地狱深处攀爬而出的恶灵。
与此同时,桌上的两把骨刃剧烈地震动起来,刃身与桌面碰撞,发出“咣当咣当”的刺耳声响。
逝川一把按住了桌子:“不好,任悠心神紊乱,神兽精魄蠢蠢欲动了!”
“会有什么后果?”遥岚的面容被焦急笼罩,迅速地站起身来。
“轻则遭受反噬,重则魂飞魄散。”逝川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成拳,手背上青筋凸起。
遥岚迅速意识到局面的紧迫性,双手结印,压制桌面上的一对骨刃。逝川则转而将目标锁定任悠,强行为他渡入灵力,替他稳定心神。
眼看着任悠的状态渐渐稳定,二人松了一口气。可谁知异变陡生,任悠忽然痛苦地蜷起身子,发出一声怒吼,一片令人难以直视的炫目金光以他为中心激荡而出。
伴随着那道金光,一阵浑厚的钟声直接在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逝川和遥岚的动作都被强行打断。遥岚受到的影响更大,被生生震退了好几步。
金光过后,鼓与钦䲹都停止了骚动,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就像是再平常不过的两把兵刃,任悠仍坐在地上,但看起来已无大碍,只是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
逝川上前一步,拉着他站了起来。
“感觉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