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岚不敢轻易下结论,只是留了个心眼。
可那之后,又有了无数的线索指向了这个可能性。
兰绬辞官后,消失在了百姓的视野中,也消失在了史书之上——她去了何处?
京城耳目众多,留在安沂违背了她辞官的初衷,最大的可能,她回到了西方边陲,回到了她最熟悉的那片战场上,隐姓埋名,度过余生。
兰绬时常表示,自己对什么江山社稷、保护百姓都没有兴趣,那些宏大的目标、沉重的责任,都与她毫无关联。但驻边六年,守护一方,深受百姓的敬仰与爱戴,她所凭借的,绝不可能是对功名利禄的野心或是单纯的天赋。
她怎么会对那片土地毫无感情呢?
兰幽岭地处西北沙漠,在两千年前,那里曾是一片辽阔的草原——也就是琉沙旧址。
时间对的上,地域也对得上,若说兰绬与任悠生时相识,确实不无可能。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任悠身上的佛光。
他身上的佛光与兰绬的如出一辙,都是来自东丘的瑞光寺。
这么多巧合叠在一起,实在很难不令人多想。
“所以我想,还是将兰将军带来给岭主看一眼。”遥岚道。
任悠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向遥岚,身子一矮,单膝下跪,行了一个标准的琉沙礼仪。
“公子大恩,任悠没齿难忘。”他的神情格外郑重。
“不必如此。”遥岚将他扶了起来,“岭主是逝川的朋友,也是在下的朋友,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但你也先别高兴得太早。”逝川站在一旁提醒道,“兰绬神魂有缺,三魂只剩了两魂,剩下的想必就是同你有关的那个。所以她现在不记得你,你莫要过于激动,惹人厌烦才是。”
“是……”任悠闻言,有些落寞地垂下了头,“不过,能见到她如今安然无恙,本座便别无他求了。”
遥岚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兰绬是否真的安然无恙,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真假冥女究竟在盘算什么,也仍犹未可知。
但是……
“还有一件事要向岭主请教,”遥岚道,“方才在藏品室里,兰将军提到,那里的大部分珍宝都是来自琉沙,甚至还有琉沙王子的头冠和古东丘的镇国之宝,不知您和琉沙王子有何关联?”
任悠耸了耸肩:“公子这么问,无非是怀疑我就是琉沙王子。”
遥岚点了点头。
“是也不是。”任悠的语气略带狂妄,“本座曾附在琉沙王子身上剿灭了古东丘,否则,凭那个废物,也能带得了兵?”
遥岚闻言皱眉:“此事兰将军可知道?”
“不知道,那时本座已经是一道亡魂,也早已失去了和她的联系。”任悠如实道。
若真是如此,遥岚心道,任悠与兰绬之间岂不是横亘着亡国之仇?
他心中疑惑,正要询问任悠剿灭东丘的缘由,却忽然听见一阵悦耳的铃声。
那铃声轻快至极,仿佛是从四面八方传来,萦绕在众人的耳畔,十分奇特。
“是阿南在催。”任悠反应过来,“两炷香已经到了,要开宴了。”
他瞬间收起纷杂的情绪,正色道:“谷主大人,遥岚公子,请吧?”
*
荡漾的水纹拂过细腻的皮肤,触感轻柔,氤氲的水汽向上升腾,模糊了眼前人的面容,只露出一双晶莹神秘的浅色眼眸。
遥岚微眯着眼,靠在光滑的池壁上,在他白皙的后颈处,一颗极不显眼的红痣朦胧在水汽之中。
“兰幽岭的汤泉可以醒酒,解乏,还可以洗去凉骨法器上特有的诅咒。”逝川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二人所在的汤泉相邻,逝川背对着遥岚,靠在池壁的另一侧,“公子在兰幽岭的这几日,最好每日都来。”
遥岚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连日奔波了这许久,总算能有闲暇时候可以放松片刻了。
“公子可曾注意凉骨在宴席上的表现?”逝川闭着眼问道。
“嗯。”遥岚应了一声。
在宴席上,任悠的目光几乎黏在了兰绬身上,一刻都不舍得移开。然而,他又担心这样会显得太过冒昧,所以不得不拼命克制自己。一整晚下来,他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矛盾,那种纠结的状态实在让人很难忽略。
逝川则是一直握着酒杯,饶有兴致地看任悠表演,时不时出言戏耍他一番。
任悠看起来有很多话想要反驳,但为了在兰绬面前保持形象,最终都没有出口,一双眼直勾勾盯着逝川,几乎要冒出火来。
一想到宴席上的场景,遥岚就忍不住想笑。
“其实,公子,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什么?”遥岚应道,尾音里的笑意没收住,不经意地暴露了些许。
“那假冥女,我此前见过。”逝川的语气沉了下去,“在禅月峰。”
遥岚的目光蓦地清明了,他心弦微动,道:“禅月峰?是什么时候?”
“晓月寺外围的幻境里。”
遥岚闻言,蹙起了眉。
那场幻境给他的印象太深了,就是在那里,他找回了曾经身为陈景的部分记忆。
而当时在问及幻境时,逝川是怎么说的?
遇到了一点麻烦,只能暴力破阵。
“所以说,逝川兄当时遇到的麻烦,就是那假冥女?”遥岚迅速反应了过来。
“正是,”逝川道,“他抢先一步破坏了阵眼,强行把我困在其中。”
之后,据涤心所说,那幻境源于金兽面具,都来自那神秘的白衣女子。
南阳的白面书生,杨柳岸的白衣女子,疑似慕容影的三夫人,和现身两次的假冥女。
冥冥之中,仿佛存在着一条无形的线,将逝川和他串在了一起,而延伸的尽头,是两千年前的从前。
假冥女曾说过,只要留下兰绬,就会告知他们慕容影的下落,如今想来,恐怕全是谎言。她与她那位所谓“下属”的目的完全吻合,甚至一切都是出于她的授意,即使满足假冥女的要求,她也根本就不会交出那个人。
那假冥女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与他们二人又到底有何过节?
第90章 兰幽篇(四)同病相怜
逝川披着一身松松垮垮的浴袍,推开了自己的房门,却在迈进屋子之前脚步微顿。
“……”
他转身掩上门,抬手挥开了屋中的灯盏。
“为何关着灯?”他下意识地整了整领子,却发现浴袍太散,并没什么效果,就随它去了。
“思考人生。”任悠半死不活地趴在桌上,拉着长音闷闷不乐地说道。
“什么时候来的?”逝川有些好笑地望着他,“怎么没去找兰绬?”
“宴会结束就来了。”任悠看起来更苦闷了,“她一点都记不得本座,本座巴巴地凑上去做什么?”
“宴会结束?”逝川有些意外,“那你岂不是在此等了我一个多时辰?”
“可不是!”任悠提高了声调,声音里含着愤懑,“你倒是快活去了!”
“为何不派人递话?”逝川神色悠然,姿态闲适地倚在软榻上,随后顺势解下了雷打不动挂在腰间的酒壶。
“你与岚公子共浴,”任悠的语调里带着明显的阴阳怪气,“本座如此善解人意,怎么贸然打扰二位雅兴。”
他咬牙切齿地强调了最后的雅兴二字。
逝川低低地笑起来:“确实,就算你派人递话,我也不会回来。”
任悠气得低骂了一声。
“不过,话说回来——”逝川微微侧身,半躺半靠下来,“越是不记得你,你越应该去找她才是。”
“像你一样?”任悠垂头丧气地随口附和了一句,随后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双眸陡然一亮。
下一瞬,他就出现在了逝川身后,满脸讨好,殷勤地为他捏着肩膀,手法颇为娴熟。
“逝川兄,”他道,“能不能向我传授一下经验?”
“我的经验,”逝川把.玩着手上的酒具,“你能借鉴?”
“怎么不能?”任悠又闪现到逝川身前,“你与岚公子是生时的缘分,我与阿兰也是,岚公子是失忆,阿兰也是失忆,你我处境岂不是一模一样?”
逝川微微蹙眉:“我与岚公子不是你想的那种……”
任悠撇着嘴打断他:“你在我面前来这套?”
“岚公子并不是……,即使生前的时候,我们也只是一般的君臣,并没什么特别的。”逝川缓缓摇了摇头,“是我自己执迷不悟。”
逝川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淡,并未裹挟太多伤感的情绪,似乎对此早已坦然接受。
任悠闻言,也一回身,沮丧地坐在了地上,原本挺拔的身姿垮了下来。
“我又何尝不是一厢情愿?”任悠神情黯然,他微微低下头,声音也不自觉地沉了几分,“我之前说阿兰是恩人并不是含蓄,她于我,确实只是恩人罢了。”
“这点我倒早已料到。”逝川带着笑意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毕竟兰将军的心思全在冥女身上,我如何也想不到她会和你有什么瓜葛。”
任悠“嚯”地一下站起身来,一脸不满:“我们不是互诉衷肠吗,你为何专戳我痛脚?”
逝川往口中灌了口酒,斜睨向他的眼神中满是戏谑,清澈的酒液顺着他的下颌缓缓滑落,悄然隐没进他胸口裸.露在外的那片肌肤之中。原本没有体温的身体因为刚泡过温泉的缘故,还残存着氤氲的热气。
任悠瞥了逝川一眼,懒得再看他这副装模作样的醉态,一翻身,毫不见外地以手作枕,仰面躺在了他的床上。
“所以,你和岚公子纯粹是从头开始?”
逝川应了一声,算作回答。
“可本座倒觉得,他对你并不一般。”
逝川好奇地问道:“何意?”
“这只是一种感觉。”任悠故意拖长语调,卖了个关子,直到逝川把目光投向他,才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遥岚公子向来以高冷淡漠闻名,可他与你熟络起来却并没有花费太久的时间,依本座看,即便他如今对你半分记忆都没有,可一旦见着你,还是会本能地生出亲近之感。”
逝川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如今听到任悠提起,仍然是有些将信将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