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金兰篇(二十七)莫若不见
“你利用子桑文林蒙冤的证据和兰绬的性命,将子桑筠困在深宫里,只要兰绬活着一天,她就永远不会离开你。
为了能让你放过她们姐妹,兰绬选择了主动离开。但她太单纯,她不知道,只要她没有彻底离开东丘,她就永远处于你的视线之内。
而成为皇后之后,子桑筠彻底失去了她的价值,成为了任你摆布的精致人偶,陛下心中相当得意吧。”
德昭帝面色沉静,默默听完逝川的话后唇间逸出了一声轻叹,表情活像是在纵容不懂事的孩子。
“相当精彩的故事,连朕都几乎要相信了。”他摇了摇头,眉眼间染上了一丝忧愁,“可你对朕的误解太深了,朕只是太爱阿筠。或许朕的爱给她带来了负担与伤害,可这并非朕的本意。”
“陛下爱她吗?”站在一旁安静了许久的遥岚忽然开了口,“那陛下为何在她真正成为你的妻子之后,态度模糊,再也没有支持过她未竟的事业?”
德昭帝眉峰微蹙,缓声应道:“男尊女卑固有其弊,但女尊男卑又岂无瑕疵?但凡一方之势过盛,皆当有所制衡。”
“女尊?”遥岚反问,“你真的做到了吗?”
“是朕没有做到男女并衡,导致东丘末年政局混乱,琉沙乘虚而入,朕能力不足,朕承认。”德昭帝从容地答道,“朕确实无法做得像阿筠一样好。”
“谁说陛下资质平庸?”逝川笑着插话,“依晚辈看,陛下的诡辩之能已是出神入化。”
“简直放肆!”德昭帝喝道。
“晚辈还有更放肆的,便先向陛下请罪了。”逝川装模作样地作了个揖,随后抬起了头,“晚辈想向陛下请教,子桑筠究竟是怎么死的。”
“肉溃骨露,蛆虫蠕行于腐肉之间,往日昳丽容颜,皆化乌有。”逝川缓缓地念着《东丘地志》中的文字,他的语速不紧不慢,刻意压低的嗓音在空气中轻轻震颤,“为何同样是东丘最高贵的存在,陛下得以安度晚年,子桑筠却如此凄惨地死在了地下皇陵?”
“你以为是什么?”德昭帝的脸上终于浮现了愠色,他厉声质问道,“你认为,是朕杀了朕的妻子?”
“不,”遥岚笃定地摇了摇头,不疾不徐地接过话头,“你没有杀她的必要,子桑筠应是自杀。”
“东丘灭国,为家族平反再无意义,所以她不必再在你面前虚与委蛇。不过……还有兰绬,自兰绬离开安沂后,陛下应该一直有派人监视着她吧。”遥岚展开画竹,轻轻地摇了摇,“兰绬身上发生了什么?你又对子桑筠说了什么,才让她忽然心存死志?”
“此事与绬儿何干?”赵瞻怒声喝道,“阿筠对我情深,不愿受俘,被敌军所辱,自刎殉国,朕也恨不得立即随她而去!”
“陛下还做着与她伉俪情深的美梦吗?”逝川发出一声嘲讽的轻笑,“若她真的爱你,为何要将你幽禁在此地?”
“她是,舍不得我离开她,不是吗?”德昭帝提高了声调,“朕也同样不愿离开她!”
“真是可歌可泣。”逝川敷衍地地抬手鼓了鼓掌,“不过有一件事从刚才起晚辈就想问了,陛下始终安坐于身下的石台,未曾挪动分毫,这究竟是陛下自愿端坐于此,还是说,陛下压根就无法离开那一方小小的石台呢?”
“其实,陛下连在这间墓室里自由活动都做不到,对吧?”
此话一出,德昭帝的脸色彻底被阴翳笼罩,周身散发的气息也愈发冰冷压抑。
“将由嫉妒产生的变.态占有欲视作.爱,”遥岚摇了摇头,“实在是可悲。”
德昭帝盛怒之下,猛地一掌拍向身前木琴。刹那间,伴随着一阵尖锐刺耳、杂乱无章的哀鸣,木琴不堪重击,生生断作了两半。
赵瞻双眼通红,浓烈的怨气自他周身汹涌弥漫开来。一番发泄后,他刚要仰头,却冷不防撞上了一件坚硬冰冷的物什。
他下意识地用余光扫向遥岚和逝川,却见那二人依旧站在原地,未曾移动分毫。
赵瞻皱眉,满心狐疑地顺着眼前之人刺目的红色袍角向上看去,在目光触及那张面庞的瞬间,他的身体猛地一僵,一张早已被尘封在岁月中、模糊在记忆深处的脸真切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赵瞻愕然地张着嘴看向她:“你怎么……”
“我什么?”兰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剑架在他的脖子上,眸中浓重的恨意令人不寒而栗,“我已经死了?”
“你也早就死了,怎么,你能出现在这,为何我不能?”
“阿筠,救下了你?”赵瞻颤声问道。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这么叫她?”兰绬冷笑。
剑身冷硬的触感终于传了过来,赵瞻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颤。
其实他最怕兰绬。
因为兰绬无所顾忌,眼中没有半点敬畏,赵瞻知道,无论是以前也好,现在也罢,兰绬从未将他真正放在眼里过。
“你还有问题没有回答。”兰绬漫不经心地压了压手腕,剑刃在赵瞻的身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划痕,却因为他是已死之身的缘故,并没有鲜血涌出来,“子桑筠,是怎么死的?”
赵瞻忽然抖着身子大笑起来。
兰绬知道他往日里所有的不堪,至此,他的伪装再没有任何意义。
他大力地握住兰绬的剑尖,双目猩红,身体抑制不住地疯狂颤.抖,不知是兴奋还是畏惧:“你问朕?朕还想问你!”
“你不是早就死在琉沙了吗?朕怕她伤心,便告诉她,你一直过得很好,可为什么,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拖着你那身残疾,冲着她摇尾乞怜!”
兰绬的脸上出现了愕然的神色。
赵瞻看着她的反应,脸上逐渐浮现出扭曲的快意,笑容中满是狰狞与得意:“你觉得是朕,把她困在宫里,是朕,把她逼死在皇陵的吗?”
“不是!”他癫狂地吼道,“是你!”
“是因为你,她才心甘情愿放弃相位,留在朕的身边,也是得知了你的消息,她才心如死灰,自刎于皇陵,你恨朕?朕又何尝不恨你!”
“我什么时候……”兰绬张嘴就要反驳,却忽然顿住了。
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
琉沙部落坐落在广袤无垠的大漠之中,那里环境恶劣,资源匮乏,族人们终年以流浪放牧维持生计。也正因如此,他们在艰苦的环境中磨炼出了精湛的骑术,个个英勇无畏、善骁勇善战。
那一年,琉沙王病重,瘫痪在床,野心勃勃的琉沙王子迫不及待地将长矛对准了丰饶富庶又江河日下的东丘。
彼时,兰绬已不在军中,偌大的东丘,竟无人能与琉沙王子一战。琉沙铁骑如狂风一般席卷了东丘大地,眨眼就临近了安沂。
安沂之中一片兵荒马乱,贵族们携家眷仓皇出逃,连帝后也不得不撤出了皇宫。
皇后的辇轿晃晃悠悠地走在街上,若在平日,少不得众人围观。可如今,百姓们都忙着逃难,心力交瘁,再没有闲暇给予车队丝毫的关注。
侍从们步履匆忙,马车颠簸得让人头晕,子桑筠靠在座位上,支着颌闭目养神。
忽然,车身猛地一抖,前方传来马匹的嘶鸣声,紧接着,士兵的怒骂声就传了过来。
“你这秃厮,还不滚开,你知道你挡的是谁的道吗!”
“滚快点,真是晦气。”
子桑筠皱起眉,掀起车窗的帘子,探头向外看了一眼。
她脱俗的容颜和华贵的装扮顿时引来了一部分注意。
只见前方的士兵们围在一处,似乎是在驱赶什么人,但他们身躯高大,子桑筠并不能看见发生了什么。
越来越多的人在此驻足,子桑筠轻轻起身,掀开门帘,打算下车去看看。
旁边的侍从看了,连忙走过来扶她:“娘娘,您小心。”
子桑筠戴着繁复的头冠,精美的珠翠层层叠叠地垂落而下,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有些遮挡她的视线。她不方便自如地环顾四周,便就着太监的手来到了车前。
车前,一个身姿佝偻的尼姑正满身尘土地坐在地上。大街上秩序混乱,马又走得急,她似乎是躲闪不及,不小心被马车冲撞了,此刻正费力地用双臂在地上移动,想要尽快让开道路。
这位尼姑竟还身有残疾,失去了双腿。
子桑筠无声地注视着眼前的场景,片刻后,喝道:“无故冒犯他人,理当致歉,遇到佛门中人,更应礼待,尔等安敢放肆至此?”
士兵们立刻诚惶诚恐地跪了一地。
“娘娘息怒。”
眼前的尼姑不知是不是受到了惊吓,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时不时发出了议论之声。
“是皇后娘娘啊。”
“平日里想看也看不着,如今倒是见到了。”
“东丘要亡啦,连皇后娘娘都要逃了!”
子桑筠松开扶着太监的手,上前几步,行至尼姑面前,矮下了身子。
小太监惊呼:“娘娘万金之躯,怎可……”
子桑筠充耳不闻,从头上取下最华丽的一支簪子,拉起尼姑的手,放在了她的掌心。
因为长时间借助双手走路,她的手上伤痕累累,布满了肮脏的尘土。
“本宫御下无方,便在此赔罪了。”
“阿弥陀佛,多谢皇后娘娘。”尼姑将金簪还给了子桑筠,“但钱财乃身外之物,贫尼不能受。”
出人意料的是,从声音听来,这位尼姑竟相当年轻。
子桑筠当场震在了原地。
她双手不住地哆嗦,几乎拿不住簪子,半晌,她颤声道:“你,抬起头来。”
尼姑依言抬起了脸,露出了子桑筠再熟悉不过的那张容颜,只不过,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张扬与神采,平静得像是枯林里的一滩死水。
“你……你……”
子桑筠的瞳孔剧烈地震颤起来,痛苦不加掩饰地溢散了出来,“当啷”一声,那华贵的金簪坠落在了地上。
一只手飞快地伸了过来,一把捞走了掉在子桑筠裙角的珍贵饰品。
“大胆!”
士兵们当场抓住那拿东西的男子,正要动作,却听见子桑筠一声尖锐得几乎有些凄厉的训斥。
“住手!”
无论何时,她总是优雅得体,从来没有这般失态过,士兵们一怔,松开了对男子的桎梏,那人抓准机会,泥鳅似的跑了。
围观的百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是谁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紧接着,逃难的百姓们跪了一地。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开恩哪!”
“也赏赐我们些吧娘娘!”
“谢娘娘大恩大德!”
子桑筠在一声声的呼唤中麻木地站起了身,把头上的饰品一个一个地摘了下来,放到了小太监的手中。
“分给百姓。”她轻声开口。
“是。”小太监接过东西,深深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