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真的要自杀,若非自己拦下,此时在她面前的就已经是尸体一具了。
兰绬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仿佛在瞬间被抽走了。
她们二人自相识以来,从未有过这样激烈的争吵。她几乎将自己的心剖开来给子桑筠看,可她却从始至终未透露半分。
说一句实话,对她来说,竟然比死还困难。
她手中用力,夺回了自己的佩剑,然后手起剑落,顺势割下了自己的外袍。
子桑筠的眼睛蓦地睁大。
兰绬垂着眼,将手中的剑随意一丢,“当啷”一声,佩剑和被割下的袍角同时落在地上。
“姐姐,”兰绬正色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喊你姐姐了。”
“子桑筠,你姓氏已改,你我之间,便再无干系。我父母虽曾对你有恩,但你照拂我多年,早已还清,从今日起,我们,就两不相欠吧。”
说完,她双膝跪地,朝着子桑筠行了个大礼。
“皇后娘娘,兰绬粗野之人,今日若有不敬,还望娘娘看在末将往日功绩上,多多宽恕。”
“末将。”
“告退。”
第79章 金兰篇(二十一)罢官
封后大典那天,日光倾洒,金芒如瀑,整座皇城熠熠生辉。宫阙巍峨,朱门洞开,汉白玉阶蜿蜒而下。两侧朝臣林立,袍笏整齐,神色庄重。
典礼繁杂,一天下来,众人都精疲力竭,待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宴席在大殿举行,群臣才稍稍得以喘息。
美味佳肴摆了满桌,兰绬却一样没动,只是坐在那一言不发地喝酒,听着大臣们轮番上前,向帝后表示祝贺。
子桑筠端坐席间,眉眼如春山含黛,举手投足间仪容万方,不像是新后,倒似生来便高坐凤台。
德昭帝一袭朝服,金丝银线织就的龙纹在烛火下熠熠生辉。几杯酒下去,往日眉间的消沉疲惫一扫而空,也变得容光焕发起来。
二人并肩而坐,一个君临四海,一个母仪天下,看起来倒真像是璧人一双。
兰绬越看越不高兴,酒喝得更猛了。
子桑筠用余光瞥了她一眼,眉梢微不可察地轻蹙,转瞬又恢复了波澜不惊。
很快就轮到兰绬献礼祝词,她听到宫人念了自己的名字,便放下酒杯,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兰绬行至御前,单膝跪地,伸出双手,将雕琢精美的礼盒高举过头:“陛下、皇后娘娘,旌西将军兰绬前来献礼。”
她缓缓打开礼盒,一柄通体莹润的白玉剑现于众人眼前。
那剑剑身修长,玉质澄澈,在烛光之下泛着清冷光辉,令人无端想起寒冬时节的冷月。
德昭帝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侧过头,与子桑筠目光交汇,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爱卿的这件礼物,与皇后甚是相称。”
一旁的宫人从兰绬手中接过礼盒,送到了帝后面前。
“多谢陛下赏识。”兰绬道,“此玉乃末将于边沙所得,本应立即送回京城,奈何军务繁多,搁置至今。恰逢封后大典,特以此剑敬呈陛下、娘娘,权作贺礼。”
“白玉华美,然质脆,所铸之剑,并非实用。还望陛下、娘娘小心爱护,莫生裂隙。”
子桑筠闻言,脸色骤变。
兰绬这番话表面上是在介绍剑的来历,实际却是借剑喻人。
白玉做剑,徒有其表,是暗指子桑筠才比渊薮,本应大放光彩于朝堂之上,如今却困于宫闱权谋,非但折损灵秀,亦难彰剑之锋锐,暴殄天物,两不相宜。
白玉质脆,不堪重击,是说帝后二人的姻缘,看上去佳偶天成,实则暗潮汹涌,禁不住朝堂诡谲和宫闱争斗,若不悉心经营,小心维系,眨眼便会支离破碎。
子桑筠紧张地看向德昭帝,不敢错过他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所幸,德昭帝神色如常,看起来并没有听出兰绬的隐喻,眉眼间的笑意依旧温润平和。
“爱卿有心了。”他抚了抚白玉剑身,“既是兰将军的心意,便置于皇后寝殿吧。”
兰绬抬起头来,眸中微光闪烁,正要说话,却被子桑筠忽然的动作打断了。
子桑筠站起身来,对着德昭帝行礼:“谢陛下。”
德昭帝眼含深情地看向她:“你我夫妻之间,不必客气。”
子桑筠微微颔首,又安然地坐回了原处。
兰绬抿了抿唇,忽然双膝落地,向二人行了个大礼。
德昭帝面露诧异,未及反应,子桑筠的声音就抢先一步响了起来。
“兰将军长途跋涉赶赴京城,一路辛劳,还是先回去歇息吧。”她语气冷得吓人。
兰绬没答话,也没起身,只是再度叩首。
“本宫差人送你。”子桑筠又道。
兰绬还是没动。
这一来一回的对话,很快引起了满堂的注意,大殿里瞬间鸦雀无声,数百双或好奇、或探究的眼睛齐刷刷地投向了帝后,和跪在他们面前的兰绬。
“阿筠。”德昭帝适时地开口,声音温和,“为何急着送兰将军走,朕看她似乎有话要说。”
子桑筠闻言微微侧首,目光轻移向德昭帝。但和白日里展现出的温情平和不同,她的目光中,竟有寒芒乍现。
德昭帝仍然没有察觉。
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子桑筠垂下了眼,不再说话。
德昭帝见状,将目光投向了兰绬:“爱卿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兰绬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朗声道:“末将斗胆,向陛下求个恩典!”
“自末将初临战阵,至今已有六载。此六年间,末将兢兢业业,常怀陛下、百姓于心间,未敢有一念为己谋。”
“今睹……皇后娘娘觅得良缘,心潮翻涌,熟思良久,亦欲寻己身之逍遥,望陛下垂怜而许之。 ”
寥寥数语,掷地有声。
子桑筠用力地闭上了双眼。
犹如平静的湖面被巨石砸中,大殿中顿时一片哗然,惊叹声、议论声、质疑声此起彼伏。
兰绬甚至没有找任何借口和托词,就这样坦坦荡荡地当着所有人的面,毅然决然地请辞了。
众人惊叹于她的潇洒豁达,也诧异于她的直白大胆,放肆张扬。
德昭帝亦沉默良久,半晌,他问道:“你想好了吗。”
兰绬直起上半身,坚定地看着他:“是。”
德昭帝皱了皱眉,有些拿不定主意,只得将目光投向了子桑筠:“阿筠,你以为如何?”
子桑筠厉声道:“目无君上,心无百姓,胸无大志。”
“当罚,”她冷冷地看着兰绬,“重罚。”
兰绬跪得笔直,不为所动。
“皇后说的是。”德昭帝缓声道,“绬儿是放肆了些,但她天性如此,朕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正如绬儿所说,她征战六年,无往不利,战功赫赫,即便今日有所冒犯,亦不足挂齿。”德昭帝语重心长道,“既然绬儿心意已决,朕便赐金万两,还她自由吧。”
兰绬深深拜倒。
“民女兰绬,叩谢圣恩。”
那之后,兰绬便离开了安沂。
可她后来怎么出的家,又是何时失去的双腿,她却再也想不起来了。
“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何她要忽然嫁给赵瞻,”兰绬愤愤地拍了拍面前的桌子,“我当时有心带她离开东丘,去南月讨生活,可她就像鬼迷了心窍似的,说什么也不肯走,说她尚有心愿未了。”
“可后来呢?东丘亡了,一切都越来越糟,也没见她做成什么事!”
在场几人都陷入了沉默,遥岚的目光低垂,落在微微荡漾的茶水上,袅袅升腾的水雾模糊了他的视线,也隐匿了他眼底的思绪。
逝川更是心不在焉,压根不知道他在没在听。
眼看着谈话有些进行不下去,当归道:“时间不早了,公子这两日辛苦,又受了伤,早些歇息吧。”
兰绬神魂不稳,今日又回忆了许多往事,精神疲惫得很,闻言便起了身:“既然如此,本将军也歇息去了。”
“还有一事,”遥岚跟着站了起来,“我们明日便去皇陵,将军可要同行?”
兰绬略略想了想,答道:“去。”
上次无法带兰绬同往,是因为她戾气太重。而如今,属于残尼的那一魂已经归位,有了佛光护体,她便不会再如寻常鬼魂一样受到戾气的影响了。
几人约好了时间,当归便和兰绬一同回了房间。
房门被掩上,屋子里重新陷入了安静。
遥岚回过头来,走近鲜少如此沉默的逝川:“逝川兄,在想什么?”
逝川叹了口气:“在想凉骨。”
“他临走的时候发誓,若公子少了一根头发,他便提头来见。可现在公子被他的法器灼伤,我倒一时算不清,他该提几颗头来了。”
遥岚坐了下来,替任悠辩白道:“是我不知道岭主法器的威力,不慎弄伤了自己,与他无关。况且,岭主确实在我反应不及的时候替我挡下了冥女的袭击,我还未正式地谢过他。”
“既如此,”逝川遗憾地说道,“那我应当赏罚分明,来年在他的坟头多上几炷香便是。”
能开玩笑,心情应该是好了不少,遥岚这才放心了下来:“逝川兄便看在岭主也身受重伤,又一无所获的份上可怜他这一次吧。”
逝川闻言一哂。
遥岚重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逝川,方才兰将军说的那些你可听见?”
“当然,”逝川看向他,“兰绬辞官,看起来像是与子桑筠赌气做出的莽撞之举,实际上却是必然。”
遥岚眼中浮起一抹欣赏之色,对着他微微颔首。
第80章 金兰篇(二十二)偶然,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