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岚翻开了对应的书卷,上面第一句便写着,白家秘术以血缘为媒介,通过继承得以延续。
他把还在翻找书架的逝川叫过来,二人并肩而立,一齐望向遥岚手中的竹简。
白家族人的鲜血,能够供养一种名为“蝶虿”的幼虫,“其性邪,以活体为寄”,等到长成的时候,就是“墨雪蝴蝶”。
墨蝶和雪蝶,乃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饲育方向。饲养雪蝶,要用自身的气血,而墨蝶,则须以他人的气血灵力来喂食。
这两种饲育方式有一个共同点——喂得越多,养得越好。但由于单个人的气血、灵力都十分有限,饲养雪蝶这条路很难走的长远,白家人一般只有在早期才会饲育雪蝶,之后很快就会转而饲育墨蝶。
这就是雪蝶的数量远少于墨蝶的原因。
白家人的血液是蝶虿的必备生存环境,但这些幼虫却并不是从他们出生时就寄生在他们身上。在白家的孩子们长到八岁的时候,他们会接受引种仪式,不过由于初始的排异反应,这个过程相当痛苦。
“之于引种,肤脱曲而起 ,虿游其中,小儿号哭,音厉不忍闻,卒失其神。”
种下蝶虿之后的孩子,一开始只能用自身灵力饲育雪蝶,等到他们无法再通过这一途径提升,就会开始掠夺他人的气血和灵力。
每年的惊蛰,虫蚁复苏,在太阳落入地平线后,第一道闪电劈下时起,墨蝶的饲育者们就会受到体内蝶虿欲望本能的驱使,将毒手伸向自己的同族。
遥岚回想黑色三色堇的幻境,那地狱般的血腥场景,应该就是每年的惊蛰日;后院密密麻麻镇压的冤魂,想必就是多年来因此而丧命的牺牲者。
但是事分两面,看起来修行墨蝶更快捷,回报也更大,但是雪蝶才是白家秘术的正统方式。雪蝶的最高境界能使人与蝶虿完全融合,身可化蝶,拥有无穷的变化,除此之外,蝶翅变得锋利,大大补足雪蝶攻击力不足的短板,可成为杀人利器。
“最高境界,以身化虫,脱去人身,可得长生。”遥岚轻轻的念出来。
“长生?”逝川迅速抓住了关键,“南阳各大家族的家主,德高望重,名利与富贵兼得,却难抵岁月无情。正在此时,白家却突然出现一个百年一遇的奇才,掌握了传说中的长生秘诀……”
逝川摇摇头,啧了一声:“实在是很难不让人心动。”
“可只是为了长生,不至于灭白家满门,这其中很有可能产生了变故,导致他们不得不采取极端手段。”遥岚道,“不过……血脉相承,自相残杀,镇压同族,如此阴毒的术法,白家区区一凡人家族,到底是怎么接触到的呢……”
二人正说着,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年人安静地从外面走进来,端来了两份茶水和点心,搁在圆桌上,对逝川躬身行礼。
逝川向他点了点头,他就又默不作声的退下了。
遥岚偏头看向逝川:“狼妖?”
逝川点头:“公子好眼力。”
遥岚觉得有些意思:“我还以为鬼蜮只有鬼,没想到逝川兄还收留了妖。”
逝川笑道:“因为他有点天赋,又很能干,就养着了。”
说罢,二人在圆桌前坐定,逝川接着遥岚之前的话,说道:“白家的起源,我似乎有点印象。”
他伸出食指,对着不远处的一排书架遥遥一过,停在某一行,轻轻一点,一卷书飘然落在了遥岚面前,“哗啦啦”一阵响,展开在了关键的一部分。
那是一篇人物传记。
慕容影,字子须,性情谦直,德华兼备,少侍太子,……长辰三年,拜国相,……八年,以巫蛊累,伏诛。终生未娶,留养子白氏……
遥岚看罢,合上卷轴,见封面上赫然写着“月朝纪”三个字。
他略略一怔:“月朝,两千多年之前的古朝,虽然早知道白家历史悠久,却不知竟然悠久道这个地步。”他叹了口气,“这么多年前的事,要怎么查……”
逝川却道:“这个慕容子须,我倒是偶然有些了解。”
遥岚看向他,作洗耳恭听状。
“慕容子须无父无母,幼时是月朝长辰帝的伴读;这个姓白的小孩儿是他捡来的,可能是觉得同病相怜吧。后来如史书所载,他因为巫术获罪而死,长辰帝念及旧情没有累及他的家人,不过还是把这孩子迁出了京城。”
迁出京城后,他到了如今的南阳,安安稳稳度过余生,两千多年后,还成了个规模不小的家族。
不过如今也付之一炬了。
史书寥寥几言,便是多少年凡尘俗事。
遥岚点点头:“既然慕容影会巫术,蝶虿来源于他也合理。”
“既然如此,周家和李家大概率就是白湄接下来的目标,只要去府中守株待兔,即使制不住白湄,也能获得一些新的线索。”逝川分析道,“不如公子和我一人一家,从今夜开始隐在暗处,随机应变。”
于理,逝川的分析逻辑严密,条理清楚, 他提出的方案也是目前的最佳选择。但是于情……这次鬼蜮之行,遥岚已经欠了他很大一个人情,眼下他又提出帮忙,遥岚不禁有些面热。
人情,说来轻松,实际却是一件很沉重的东西。
于是他说:“逝川兄带我来藏书阁,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怎好意思如此劳烦?”
逝川闻言挑眉,道:“公子这是与我见外?”
遥岚的目光与他相交,没有立刻想到如何答话。
逝川一眼看出了遥岚的为难,便道:“白家本就在我的地界上,我与公子又如此投缘,更何况我久仰公子美名,早有结交之意。”
“我知道公子不愿欠我人情,不如就把这‘人情’变作‘交情’,我与公子走这一遭,也不枉相识?”
逝川说这话的时候,难得正经,目光深沉,直望进人的心里,给人一种深情的错觉。
话说到这个份上,遥岚已经没法再拒绝他了。
“既然如此,”遥岚笑道,“逝川兄的这番好意我就记下了,日后若有机会,必定报答。”
此事敲定之后,二人很快采取了行动。
这一夜是遥岚在李家蹲守的第三夜。
他在李府最高的屋子上,一边静静在屋檐上打坐,一边警惕着李府范围内的所有动静。
以他的法力,府内没有人能勘破他的隐形术。
唇亡齿寒,随着南阳其他家族领头人的死亡,李周二家也难免不安。单就李家来说,防守便十分严密,数不清的火把彻夜烧着,将整个李府照的宛如白昼,除了轮值的守卫,每隔一个时辰还会安排巡视,夜晚也不例外,家主的卧房围得尤其严实。
不过,李阳德根本没在自己的屋子里,他早就躲到不显眼的偏房去了。
白日里威风凛凛地带人砸白府大门,晚上却躲在屋里夜不能寐……
做贼心虚至此,可见生死面前,又有几人能顾及尊严。
夜越来越深,巡视的门生们开始犯困。经历了多日高压的折磨,他们也渐渐承受不住,一日比一日倦怠起来。
千钧只系于一发之上,所有人都在惧怕,也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不知为何,遥岚忽然想起了逝川。
那人平常总是漫不经心的,不知道盯梢无聊时会做些什么。
抬头望天?
皱眉嫌弃?
或者……翘着二郎腿躺在屋顶上晒太阳?
不知会不会像光顾那家叫玉康的小酒馆一样,光顾光顾周家的厨房……
不过遥岚对逝川莫名的信任,觉得他也许会不耐烦,也许会嫌弃,但他自己领下的差事,就一定不会松懈偷懒。
又过了约莫一柱香。
忽然,遥岚发现,四周的蝉鸣声不知何时已经止住了,各种草虫的鸣叫也渐次消散在了夏夜的晚风中,一时间万籁俱寂,落针可闻,只有燃烧的火把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燃尽的余灰簌簌地飘落。
让遥岚联想起到了百鬼夜行。
简直就好像在忌惮什么一样。
遥岚悄无声息地从屋顶上跳了下来,一步步靠近李阳德藏身的偏房,隐匿在一个能时刻兼顾正房和偏房的位置上。
巡视的门生们还没有发现异常,整个李府笼罩在一片和平的假象之中。
忽然,满院的火把“呼”的一声尽数熄灭,李府瞬息陷入无边的黑暗,人眼无法适应光线的突然变化,众人立刻陷入了短暂失明的恐惧中;紧接着,一阵飞虫的振翅之声便由远及近,在这死寂的深夜里宛如惊雷,炸响在人的耳中,崩断了所有人在连日的草木皆兵中仅剩的那一丝神经。
门生们立刻骚乱起来,手握着武器严阵以待,可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一阵凛冽的白色罡风就刮进了院墙。
可仔细看去,却根本不是什么“风”,而是成百上千的白色蝴蝶。这些蝴蝶卷地而来,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雪色荧光,与明亮的圆月相互呼应,原本应是极风雅,极梦幻的景色。
可它们密密麻麻,铺天盖地,令人只觉得头皮发麻,战战栗栗。
雪蝶振翅,势不可当,弟子们硬着头皮上前阻拦,却眨眼就被淹没在一片茫茫的雪色之中。惨叫声迭起之处,那些门生无一不是血流如注,仿佛经历了刀林剑雨,千刀万剐。
蝶潮风驰电掣,卷进了正房,遥岚退了一步,融入了屋宇的阴影中,脚步一转,就进了李阳德藏身的偏房,藏在了门后。
没有人察觉他的存在。
第5章 南阳篇(五)
李阳德早已听见了院中的骚乱。
他自欺欺人地裹着被子,把自己藏在床铺中,抖如筛糠,那对乌黑的小眼珠里写满了心惊胆战,连汗水淌进去都浑然不觉得沙痛。
躲在偏房只能拖延一阵,不是长久之计,白湄找过来只是时间问题。
李家都是药修,他之前找周峻——周家家主借了些剑修来守宅,被周峻当着两家弟子的面劈头盖脸一通辱骂。
“敢做就要敢当,有一点风吹草动,便畏畏缩缩,庸懦无能,宛如丧家之犬,哪里还有一点儿做家主的样子!”
李阳德一边道周兄教训的是,一边夸赞他的气概。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脸上陪着挂了一辈子的黏腻假笑,心里却恶毒地诅咒着。
“等到了白湄面前,再展现你的风度吧。”
可没想到,白湄还是先来找他了。
他还是来了!
李阳德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与恐惧中,涕泪齐下,抖得难以自抑,丝毫没有注意到,一只通体晶莹的白色蝴蝶已经探上了他的窗棂。
这只蝴蝶仿佛是一双眼,霎时,满院的雪蝶仿佛都收到了信号,朝着这一尺见方汇聚过来,飘飘洒洒,状如六月飞雪,背负着白家千百亡灵的悲愤与冤屈,汇聚成一条白色蛟龙,照亮了这片亘古不变的夜空。
既绮丽,又凄厉。
它们冲破房门,带起的一阵劲风吹开床帏,哗啦啦的振翅声落在李阳德耳里,犹如万马千军,纷至沓来。
隐藏再没有意义,他终于嚎出声音来。
雪蝶在屋内盘旋起来,形成蛹状,少顷,这一团白色光点的凌厉之势渐渐止息,李阳德的床前,凝出了一个人型。
那人虽然已经成型,却没有完全凝实,每一寸肌肤都透着荧光,白发披散,无风自摆,身上披着一件简单的白衣,赤足略地,浮在空中。
他手一挥,掀开了裹着李阳德的被子,李阳德几乎魄散魂飞,眼珠睁得暴突,正好对上那如梦似幻的银色瞳孔。
白湄偏了偏头,睥睨着这大家主临死前的狼狈相。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