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挥了挥手。
直到最后,她的身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模糊的黑点,释心再不回头,直直地往前走去。
一滴泪水自腮边缓缓滑落。
其实他一直有话想对她说。
但是那话于他的身份并不合宜;于她的身份亦不合宜。
或许这样的话,永远不该说出口。
释心离开的第一天,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天还是多年来的那片天,风也还是百年间的那阵风。
柳妖静静地坐在她惯常坐的那根枝桠上,看着打扫院落的和尚们。
只是再不会有人在路过的时候,仰头看她一眼。
或许有些寂寞。
但她多年以来都是这样过的。
不会太难熬的,她想,不过是回归往日的生活罢了。
后来,她有时候会去最后送释心离开的路口站一站,一站就是一整天。
或许他会突然出现在路的尽头处?
不会的,柳妖想,他离开还没有半年。
她从来都热爱孕育自己的这片土地,因这片日月而感到自豪。
可第一次,她觉得这片水土是对她的束缚。
她又回到了自己的本体中,静心修行。可梵音聒噪,总是让她心烦意乱。
真是奇怪,柳妖心想,时间的流逝,对她来说,原本是最自然不过的事。
她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畏惧时光的漫长。
她等啊,等。
等啊等。
住持老和尚已经很久没见到了。
又是几个春去秋来,那脾气火爆的静安师父,似乎也很久没有露过面了。
寺庙里新来的小和尚上蹿下跳,让她恍惚中如见故人。
庙里又来新的和尚了。
却不见他。
她悲伤地闭上了双眼。
战乱平息,新王登基,杨柳镇终于迎来了和平。晓月寺越来越大,也渐渐有了更多的香客,他们会在固定时节来寺里祈福上香。
柳妖化形多年,也终于在山中结识了一些别的精怪朋友,不再那样不谙世事,过上了世俗而平淡的生活。
与小和尚的过往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她渐渐记不清细节,只记得,她在等一个人回来。
不过她心里清楚,已经过去百年了,凡人寿命短暂,他恐怕早已死在了纷飞的战火中,再不能兑现与她的承诺了。
这天,她像往常一样,在禅月峰的山涧中修行。这里清净无人,也无妖,灵气充裕,是块福地。
忽然,不远处传来“扑通”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入水中,紧接着传来了一阵呼救。
柳妖睁开了眼,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果然是有人落水。
她悄无声息地靠近,却不敢贸然露头,等到那个人渐渐没有声音了,她才甩出一根树枝出去,把他捞了上来。
那是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少年,他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头发湿漉漉地贴在他的脸上,还在不断地滴着水。
柳妖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微微抬手,施展了一个小小的法术。没过多久,就看到那少年猛地呕出一口水,随后缓缓坐起身来,开始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
柳妖见他已无大碍,便准备功成身退。然而,就在她刚要转身离开之时,却突然被叫住了。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不知姑娘芳名,他日一定登门拜谢。”他一边咳一边说。
柳妖愕然,脱口而出:“你怎么能看得见我?”
她明明使了隐身法术!
“姑娘这是何意?凌某又不是眼盲。”少年莫名其妙,伸手拨开发丝,露出一双熠熠闪光的黑眸来。
柳妖却在见到他那张俊逸年轻的面孔时,瞳孔骤缩,惊如泥塑木雕。
凌羽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道:“姑娘?”
见柳妖没有反应,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自语道:“奇怪,我有那么英俊吗?”
第29章 痴柳篇 (十四)
明明是白天,晓月寺却被一片阴沉的阴云所笼罩,闪电在云层中肆虐,雷鸣声不绝于耳,仿佛阳光永远不会光顾。
涤心静静地坐在院落里,石桌上摆着当年的那只根雕。
那根雕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变得通体漆黑如墨,不住地散发着不详的黑气。
涤心恍若不查。
院中的古树只剩下了令人触目惊心的残迹,原本翠绿的枝条变得焦黑,树干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裂痕,黑色的烧焦痕迹从顶部一直延伸到根部,那是雷火在它身上留下的烙印。
曾经繁茂的柳枝无力地垂落着,有些已经断裂,散落在周围的地面上。涤心木然地坐着 ,一动不动,也像是一座雕塑。
“当归……”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地呼唤道。
还是发生了,终究是瞒不住的。
一个时辰前,当归的本体忽然变成这样的时候,涤心就大概猜到发生什么了。
能做到这件事的会是谁呢?
无非是他的好兄弟逝川,和他那位遥岚公子。
可就算是逝川一个人,他也完全不是对手,更何况还有那位。
怎么办?
难道真的只能按那人说的做了吗?
涤心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缓缓站起身,走出了晓月寺的大门,居高临下的看向山脚的方向。
快来不及了。
他们很快就会到的。
丝丝裂纹爬上了涤心常年佩戴的金兽面具,待那些裂缝爬到面具顶端的时候,面具“喀拉”一声碎成两半,掉落在地上,露出了他那张瘦削阴鹜的脸。
这是一张既属于和尚释心,又属于青年凌羽的脸。
可明明是同样的一张脸,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面具方才落地,便从裂缝处幻化出一片黑色烟雾。更诡异的是,这片黑色烟雾非但没有在风中散去,反倒像是有了生命一般,顺着风势不断蔓延生长,转瞬便形成了一团浓重的阴翳,如一张巨大的黑色天幕,严密地笼罩在了整个禅月峰的上空。
慧光寺中,慧空师父正在与监寺对弈,鬿魉盘腿坐在蒲团上,聚精会神地看着。
渐渐地,一片阴云从天边爬上来,天色变得阴沉起来。
鬿魉仰头看着越飘越近的乌云,“咦?”了一声。
监寺师父也有些疑惑:“刚刚还是晴空万里无云,怎么忽然就变天了?”
鬿魉双手向后拄着,仰头看天:“怎么像是禅月峰的方向,难道是……”
慧空却完全没有被忽然异常的天象吸引目光,平淡地说道:“师弟,该你了。”
“哦对。”监寺这才重新把注意力放回棋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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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岚第三次踏上禅月峰的土地,看着眼前浓重的阴翳皱起了眉:“禅月峰还真是,每来一次都是不一样的景象。”
“可不是么,”逝川讥嘲道,“别说公子了,这场面连我都是第一次见。”
“看来,他就是幻境里的凌羽了,”遥岚道,“不然也不会忽然如此防备。”
逝川虽然面上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心底却一沉。
倒是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
涤心这是,连他都不顾了?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倒要看看,他到底还有什么花招要耍。”
说完,他抬脚就要往山里进。
遥岚忙拉住他,道:“逝川兄,切勿冲动。”
逝川停下来,转过身安抚他道:“别担心公子,我与涤心相交多年,他是几斤几两,我还是有数的。”
遥岚却摇了摇头:“不,逝川兄,你了解涤心,他也同样了解你,他既知道不是你的对手,又怎么还会拿出这样的手段来阻拦我们?万事需得小心,不可轻敌大意。”
逝川沉吟了片刻,道:“是我冲动了。”
“逝川兄担心好友,这也是正常的。”遥岚道,“我与你在一处,有什么事,我们一同应对。”
逝川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半晌,道:“好。”
二人并肩而行,沿着禅月峰的路往前走。
这里的阴翳过于浓重,令人难以视物,仿佛是在厚重的城墙中穿行。
“这不是涤心的手段,他背后有别人。”逝川神情严肃道。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见过涤心使用类似的手段,并且这些黑色浓雾的灵力波动与涤心也大不相同,明显不是出于同源。
可这灵力波动却莫名其妙地有些熟悉。
倒隐约有些像是……遥岚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