鬿魉故作正经地说道,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可逝川听了这话,神色确有些凝重,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半晌才问道:“只要是人和非人就不行?”
鬿魉点点头:“于缘之一字,是这个道理。凡人弱小,所以命数由天道保护,非人之物不得随意对此进行干涉。”
“举个例子吧。”怕自己没说清楚,鬿魉从随手捡了根小木棍,蹲在地上画起来。
他先画了个秃头小人,代表男性,又在右边画了个扎两根辫子的小人代表女性。“比如这是那和尚,这是那柳妖,他们之间原本是毫无干系的。”
说完,他在男人下方又画了第二个女人,这次,却用根线把她和男人连在了一起:“但这个和尚呢,本来命中是有一段姻缘的。”
“此时,柳妖想要横刀夺爱,就是改了和尚的命数,势必要遭受反噬。”鬿魉道。
“可……柳妖若和凌羽是两情相悦,不是横刀夺爱,又该怎么算?”遥岚问道。
“也有这种可能,比如柳妖抢在原配之前和和尚相爱。”鬿魉在柳妖和凌羽之间画了条虚线,把他们连起来,又在凌羽和原配之间的实线上打了个叉。
“本不该出现的人却出现了,本该有的缘分却没有了,原配的命数无端受牵连,这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横刀夺爱。”
即使和尚与妖二人是你情我愿,原配的姻缘还是无辜地受到了影响。
遥岚看着鬿魉严肃的小脸,方才意识到,在其古灵精怪的行事风格与外在表象之下,也是堂堂正正的冥王贵子。
逝川盯着鬿魉画出来的图,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蹲下来,挥挥袖子,将三个人之间的实现和虚线尽数拂去了。
鬿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做什么?”
逝川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如果这三个人之间都没有姻缘线,柳妖还能和和尚在一起吗?”
鬿魉耸了耸肩:“公平竞争,各凭本事喽。”
逝川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鬿魉觉得他的表情有点恶心,鼻子抽搐了两下,道:“你干什么。”
逝川:“多谢小齐老师指教。”
鬿魉“嗖”地弹起来,躲到了遥岚身后:“公子,公子,有变态。”
遥岚哭笑不得。
这一闹,鬿魉就忘了问他,为什么会对这个感兴趣。
逝川缓缓起身,一边低头拍去衣袍上的尘土,一边闷闷地说道:“如果涤心就是凌羽,约莫是第二世发生了什么变故,导致柳妖疯魔,他则沦落为鬼,守着晓月寺不能离去。”
毕竟涤心与逝川多年相交,如今他身陷囹圄,逝川平常再心大,情绪还是明显受了些影响。
遥岚素来不太会安慰人,想说些什么也无从说起,他抿了抿唇,道:
“逝川兄,我们方才在幻境里直面柳妖,也伤了她,她短时间内应该没有害人的能力,如果你不想再插手,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逝川挑起眉看他:“公子是怕我为难?”
遥岚点点头。
谁知,逝川松弛地笑了笑,道:“涤心这两年不对劲,我和凉骨其实早有察觉。”
这倒是出人意料了。
第26章 痴柳篇(十一)
“我们私下调查过他,几次险些抓到把柄,可那秃驴藏得太紧。”逝川左手搭凉棚,遮着刺眼的阳光,右手叉腰,颇有些幸灾乐祸,“可巧这次他撞在公子你手上,我怎么能错过这个机会?”
遥岚有些不解,问道:“你不怕影响与他之间的情谊吗?”
“怕。”逝川垂下眼,嗓音低沉,“但若真放任他如此执迷不悟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招来大祸。”
说完,他看向一直在竖着耳朵旁听的鬿魉,嘴角翘起一点弧度,幽黑如墨的眼中却毫无笑意:“幸亏这件事是你我在查,如果让下面的人知道,还不把他丢到崖殿去?”
鬿魉听得一抖,撇过眼去,忽然对景色如画的杨柳岸产生了浓烈的兴趣,假装什么都听不懂。
崖殿,是冥界专门关押犯人的场所,里面的大多数是些犯了错的人或精怪,内里刑罚十分残酷,什么时候把罪赎完,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至于那些十恶不赦的人,恐怕就难有重见天日的时候了。
“如果他不领情。”逝川语气冷淡,“就当我白为他费心一场。”
“既是如此,就再走一趟禅月峰吧。”遥岚摸了摸鬿魉的头,“小齐,你回慧空师父那去,我下了山就来找你。”
鬿魉垂头丧气,觉得扫兴,可又不敢真的招惹逝川,只能应下来,回镇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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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月寺中的那棵古树,年龄比寺庙都大,千年前就在那里了。
清晨,钟声悠扬,身着袈裟的僧人们整齐地排列在佛堂内,垂首合十,庄严肃穆。
住持轻声诵经,其余僧人跟随着他的节奏低声吟诵。梵音袅袅,如清泉般润泽人心,喧嚣与纷争都随之远去。
山中灵气本就更加纯净,又加上梵音作伴,古树的修行事半功倍,早早就开了灵智。
但她从未想过要离开这里,晓月寺,是她的家。
树怎么能离开孕育自己的土壤?
岁月无声地流逝着,春去秋来,无有不同。
这一天,她如往常一样入定修行,却偶然被一阵不小的力道扯醒。
她疑惑地将灵识转移到痛感来源之处,见那根枝条上,正挂着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和尚,正兀自攀着树枝往上爬。
院子里,一个大和尚正火冒三丈地到处找人,如果他长了头发,此刻必定是根根倒竖。
大和尚声如洪钟:“释心,释心!你个小兔崽……阿弥陀佛,赶紧给我出来!”
他找着找着,就渐渐靠近了小和尚的藏身之处,小和尚紧紧地扒着树枝,不敢再有一点动作,生怕被发现。
小和尚虽然年岁不大,体重没有多少,可他扒着的那根树枝也不算粗壮。她吃痛,龇牙咧嘴地忍了半天,还是有些受不住小和尚的重量。
大和尚唉声叹气地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却一无所获,只得抬脚离去。
小和尚松了口气。
可就在此时,她实在忍耐到了极致,身子一抖,几片树叶飘飘悠悠地荡了下去,正巧落在了大和尚铮亮的光头上。
大和尚抬头:“……”
小和尚:“……”
她:“……”
“释心!!还不滚下来!!!”
大和尚平地一声吼,小和尚被骇得手忙脚乱,一时忘了怎么下去,只能抱着树枝摇来晃去。
“咔嚓”一声,那根枝条终于不堪重负,折了个彻彻底底。
“啊!!!师父!!!!”
小和尚一声长吼,轰隆一声跟大和尚摔成了一团。
这一通闹,少不得要引起周围的注意,僧人们闻声看向这边,不敢看笑话,又实在好笑,忍得辛苦,忙快步离去了。
小和尚不敢抬头,拿锃光瓦亮的头顶对着大和尚,大和尚怒气冲冲,正要发作。
一道苍老沉稳的声音适时地响起:“静安,出家人当戒嗔。”
大和尚一下哑了火,循声转过身去,恭恭敬敬地双手合十:“是,住持。”
小和尚依旧不敢抬头,闷闷行礼道:“师爷。”
住持的语速缓慢,却透露着威严:“释心,你逃早课,毁古树,冒犯师长,老衲罚你,你可认。”
“后两条是认的。”小和尚声音闷闷的。
“你抬起头来,告诉老衲,第一条为何不认?”住持闻言,并没有动怒,平静地问道。
释心抬起头来,眼神中充满稚嫩和天真:“师爷和师父多次教导弟子,做早课要虔诚专注,心如明镜,弟子心绪不静,不敢亵渎我佛。”
大和尚强压着脾气厉声训道:“你阪依我佛,为何心绪不净?”
释心道:“师父这话徒儿却不敢答了。”
“为何!”大和尚大声问道。
释心吸了吸鼻子,回道:“徒儿不答或回答不实,是对师父和我佛不敬;可如实回答,我的答案依然对我佛不敬,弟子……弟子怕师父骂我。”
“你!……”
住持伸手拦住了大和尚,对释心道:“老衲为你做保,你但说无妨。”
“是。”小和尚双手合十一揖到底,然后才一本正经说道:“师父让弟子读的经书,弟子都认真读过了,可即使倒背如流,那其中玄而又玄的道理我也始终无法领悟。”
“弟子夜不能寐,反复思索,觉得是因为我从小长在寺庙,从未入过红尘,所以才无法参透。徒儿对佛门要义无法理解,却要去佛前诵读经书,怎能虔诚?如此做作,不也是……亵渎神佛吗?”
大和尚听了他的话,怒道:“偷懒耍滑,倒是让你说的义正言辞,那你要如何肯去做早课,难不成便让你下山还俗去吗!简直是大逆不道,你个小兔崽子,看我今天不……”
小和尚弹跳而起,拽着住持袖子就往他身后躲。
“静安!”住持立即喝止,“口出讳言,我看你这多年佛经,也不知读到了哪里去!”
大和尚登时住了嘴,低头不敢说话。
“即使是只有后两条,也不得不罚。”住持慈爱地摸了摸小和尚的头,“既然你不愿意诵经,那就下山去挑水吧。”
“是。”小和尚扁了扁嘴,老老实实地躬身行礼,灰溜溜地告辞走了。
大和尚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师父,你也不能老是纵着他。”
住持与大和尚走进回廊,向禅房里走去:“这孩子是我捡来的,从小就养在庙里,可从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出家。”
大和尚道:“可如今烽烟四起,战事不断,送走了也活不下去。”
住持叹了口气:“我看过这孩子,他毫无慧根,是天生的红尘之子。”
大和尚愕然:“这……”
“应众生根机,施不同教法,阿弥陀佛。”住持驻足,望向院中的古树,“顺其自然吧。”
古树的枝桠在风中轻轻摇晃。
晓月寺在禅月峰顶,水源在山中,每挑一次水都要翻过半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