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缵身上同样没有披甲,为着鼓舞士气,也亲自提刀督战,闻言马上大喊:“别听他的!他这么说,只是因为兵器还在你们手里,等你们放下兵器,如何还能饶你们!现在已经冲撞了圣驾,不想被族诛的,随我一道杀上去!”
周章此话,便是想要动摇这些乱党的军心,本来已经隐隐奏效,谁知刘缵一席话后,这些乱兵便又铁了心随他一条道走到黑。眼看着崔允文所部马上就要支持不住,周章看看正在同几个禁军交战的刘钦,又看看刘崇,咬一咬牙,扶起刘崇道:“殿里狭小,不宜久留,请陛下随臣出去暂避锋芒,殿外定还有护卫。”
他担忧留在这里,刘崇迟早落于乱兵之手,便想将他护送出殿。皇宫当中,不只有禁军护卫,此刻殿外还有交战之声,便是忠诚于刘崇的人欲冲入而不得。只是眼下门口被刘缵的人牢牢守住,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想要护送刘崇出殿,便得多带人手。
可是刘钦刚刚杀了两个,崔允文支持不住,防线处又放入了更多的人,刘钦身边敌人不减反增,已经略显左支右绌,再看崔允文,也是自顾不暇,这当口如何还能抽调人手?
但刘钦是立在勤王护驾的高地上面,听周章如此要求,不能拒绝,只能暗一咬牙。在周章这真忠臣面前,他这假孝子,做戏也不能不做全套,只得向崔允文示意,让他分一点人护送刘崇突围,自己留在战团之中。
危急关头,周章无法多说什么,心里已打定主意,一会儿一旦保护皇帝脱险,马上便收拢人马回来营救刘钦。他搀扶着刘崇,在禁军护卫下往门口走,却放心不下,偶一回头,就见刘缵不知从哪里取来弓箭,搭箭在弦,箭镞对准的便是刘钦。
他心里一震,方才真正确信刘缵对他说的全是鬼话。刘缵从进宫之前就打定主意要取刘钦性命,看这神情绝不是杀上头临时起意,而是早有准备。见刘钦正在几个禁军包围之中,虽然一箭未必能射中他,他仍是大喊一声:“刘钦小心!”
刘钦正同人交手,闻言猛一抬头,正见到一点寒芒,登时心中一凛。
正在这时,他左面劈来一刀,右边一个已被他砍伤、丢了兵器的人却竟然未死,忽地抱住他的手臂,在他面前数步远外,刘缵忽地闭了闭眼,猛然睁开,手一松弦,一箭飞出,直奔他而来。
第142章
忽然间,殿门外一支冷箭射入,正中刘钦左面那个挥刀向他砍来的禁军面门。刘钦顺势猛地一挥右臂,同时身形一转,把那个抱住他手臂的人给让到身前来。
刘缵一箭飞来,正中那人后心,却被盔甲弹开,刘钦刀交左手,在那人脖子上面一抹,将他送了命,这时才有余裕向殿外看去,原来是朱孝率援兵赶到。
他们总算来了!
朱孝带来的人,是他在别院当中阴养的死士,这会儿个个身着全套甲胄,人人带长剑、挟秦弓,短刀长刀应有尽有,非但刘缵见了之后震骇莫名,就连已经突围到门口的刘崇不由也大吃一惊。
难道武库已经被攻破了?如何不闻交战的消息?莫非那一路禁军已被刘钦收买?还是刘钦有别的法子弄来了这么多的甲胄兵器?看形制竟是非野战的精兵所不能有的,他何时弄来、之前又藏在何处?
刘缵只觉浑身一震,在此之前,他一直都感胜券在握,只是略有不忍而已,现在却生出种不详的预感,隐隐觉着事情已经超出自己掌控之外。
其实刘钦从一开始就压根没有打算进攻武库,他放出要进攻武库的消息,只是迷惑刘缵、引他分兵而已。
两军交战,尤其是在宫门之内短兵相接,士兵身上装备影响巨大,刘钦对付禁军,想要先攻破武库、取出里面的兵器,实在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因此刘缵听说之后,全然不曾怀疑便相信了,后来上报刘崇,刘崇马上便调动禁军严守武库,也是同样的道理。
可从始至终,刘钦手中有限的人马都不曾往武库方向走去一步,既没有在刘缵原形毕露之前率先显露谋反之意,也没有被武库周围埋伏下的禁军耽搁,不过片刻便赶进宫里,杀了原本因人多势众、正占优势的刘缵一个措手不及。最关键的是,这些人赶来时,竟是精甲利刃一样不少,长弓短箭个个不缺,刘钦是如何做到的?难不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刘钦没有解释的意思,也没有解释的空闲,朱孝那一箭虽然暂时为他解围,可他这会儿仍在敌人窝里,几乎没有什么腾挪的空间。他虽然与人交战过多次,但身上全无保护的时候却少,在这虎狼环伺的当口,他身上只要中了一刀一剑,哪怕并不致命,但只要让他行动稍稍受限,这些禁军就会一拥而上,趁机取他性命。
而现在朱孝虽然带人赶来,距离却远,要接应于他必然不及,他身边仍是敌人多、属下少,要说脱险实在为时太早。刘缵也发现了这点,一面调人拦住朱孝,一面加紧围攻刘钦。
刘崇与周章本来就已突围到门口,朱孝一来,二人当即脱险,周章将刘崇安顿好后,忙去调动皇宫中的其余守卫。这时因距离太远,大殿当中斗兵又多,加上又有一根根梁柱遮挡,他已看不清刘钦情形如何,捺下心中焦急,转去收拢各处宫门守卫。
这些守卫人数其实并不少,只是因刚才无人拿主意,他们群龙无首,不知如何进止,便只得在外围胡乱地与把守在殿门口的禁军交战。而殿门只有这么一道,禁军把断那里,可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们闷头乱闯,何年何月才能攻入?刘崇惊魂未定,周章却当机立断,将人从门口调离,去到旁边破窗而入。
这些卫士原本并不听命于他,听他下令犹豫着不知是否应该听从。刘崇见状,忙让身旁卫士大声替自己传旨,这些人方才奉命,听周章调遣。
在他们旁边,朱孝也清楚自己无法马上赶到刘钦旁边,见他已被多人围住,心里着急,奋力冲杀一阵,仍是不得近前,远水解不了近渴,为着救急,只能继续弯弓搭箭,把刘钦身边的禁军射倒。
只是殿中人挨着人,又有那样多的廊柱,他十箭射出,往往只有五箭得中,射空了一袋箭囊,他不敢耽搁,忙又抓来旁人的箭。
朱孝那边紧着射箭,刘钦压力登时一轻,颇多几分还手之力,一眨眼连杀数人,且战且往门口走去。刘缵见朱孝营救刘钦如此卖力,向他大喊道:“朱孝!你连你妹妹性命都不顾了么!”
他不提尚好,一提朱孝脸上愈发变色,恨声道:“就是因为没忘!”又搭上一箭,却不是再射刘钦身边禁军,而是望刘缵身上射去。
刘缵忙一转身,躲在一根廊柱后面,避开这一箭,知道他已背叛自己,再说无益,也不多费口舌,见刘钦奔向门口,身后留出空门,忙也命人搭箭。
他身边禁军原为保护他而留,这会儿他眼看着刘钦马上就要突围出去,再想拿下他便难了,心中焦急,便也顾不上自己的安危,让这些人不必再管自己,务必阻止刘钦突围。几人均带了弓箭,得令后把刀往鞘里一插,便向刘钦齐射。
刘钦虽然背对着他们,却不敢有片刻松懈,眼睛始终看着后面,发觉之后,只得暂弃了前路,就地往旁边一滚,同样借一根廊柱躲藏了身形。
只是他身边敌人太多,刚躲过一道箭雨,不料身前竟还有敌人,还未定住身形,便见一刀挥下。他不敢往柱子外躲,身子猛地向上一拔,便待缩身躲这一刀,但毕竟动作稍慢,被一刀砍中小腿,登时一阵剧痛传来。
他吃痛,却哼也没哼,左手把那人手臂一抄,右手挥刀便剁。他手持的虽然不是自己那柄削铁如泥的利剑,但恽文石的佩刀也是神兵,这一刀把那人手臂断为两截,刘钦把手中钢刀向上一掷,正中那人腹甲。那里是皮甲,这刀从中直透穿过,那人退后两步,向后便倒。刘钦不及拔出刀来,只能捡起被他断手掉在地上的刀,正待站起,小腿一痛,却又马上跌坐在地上,暗道一声遭了。
正在这时,又是两人杀来。刘钦目光一凛,腾腾杀气惊得两人一怔。但在这大殿中的,谁人不是亡命之徒,两人只稍一怔愣,马上回神,低喝一声向他杀来。
刘钦和他们同时动作,没受伤的脚在地上猛地一扫,把其中一人扫翻在地。另一个稍差得几寸,他无暇关注,乘胜追击,只得先杀倒地的那个,一刀朝他脖子剁去。
可另一人马上便杀上前来,刘钦听见门口动静,余光一扫,动也未动,手中刀仍是原样剁下。那人见刘钦不躲,微一困惑,动作却不变,手刚要落下,身上却被什么一撞,下一刻眼前一花,人已摔在地上。
刘钦这时一刀落下,将倒地那禁军的脖子砍断一半,抬头看去,就见刚才向自己袭来那人被砸飞到数尺之外,砸飞他的不是别的什么,而也是一个禁军。两人叠在一起,因受伤太重,身上盔甲又笨重,一时谁也爬不起来,在地上挣扎间,刘钦拖着伤腿过去,一刀一个杀了,这才回头,果然是陆宁远终于赶到了。
刘钦眉目动动,不及说话,马上就地又是一滚,借廊柱躲开几箭,小腿伤口愈发撕开,血洇出来,从裤脚间滴在地上。他背靠着廊柱,按着腿,对身后的刘缵喊道:“大哥,我给陆宁远下的命令是让他先去去控制住你府上的人,然后再进宫支援。他现在来了,你道是说明什么?”
刘缵一惊,万难相信疑心刘钦是在诈他,忙向陆宁远脸上看去。从陆宁远面孔上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见他面无表情地排闼直入,直挺挺便向着殿内杀来。
他身披重甲,又生得高壮,守门禁军虽然尽力抵挡,却经不得他一刀、一撞,纷纷辟易,偶有人奋力上前想要拦他,被他一刀砍中,竟是身甲俱裂,周围禁军见了,惊为天人,谁敢再上前?竟然就这么放他进来。
且不说陆宁远此来又带了多少人在身后,就是只有他一人进殿,局面也登时一转。刘缵惊得一时不及说话,眼见陆宁远像一把铁锤般就这么砸进殿内,只觉浑身汗毛倒竖,唯恐他是冲着自己而来。但幸好陆宁远只看他一眼,便不再理会,脚尖不曾转向过他,片刻的功夫已走入四五步远,却是朝着刘钦而去。
刘缵两次离近了瞧他,一次是在自己府内,陆宁远心神不属,一见他就好像丢了魂儿一般;剩下一次是在刑部大牢里,陆宁远咳得好像马上就要死了,几曾见过他有这般神勇的时候?刘缵心知绝不能让两人会合,不然刘钦定能脱身无疑,既然援兵已到,那他能取胜的时机只有现在,再拖下去便会愈发不利,忙命人阻截陆宁远。
禁军们让陆宁远骇住,一时无人敢于上前,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刘缵给出悬赏,总归有人心动,四个禁军互相瞧瞧,忽然大喊一声,同时向陆宁远扑去,两人在左,一人在右,还有一个绕道到他后面。
陆宁远猛然向左一倾身,拿臂甲挡住这两人的挥刀,肩膀猛地一撞,这两人便站立不住,一时退开,还有一个退得狠了,让地上尸体一绊,一跤跌在地上。陆宁远右手一抓,正抓住右边来人的手腕,向左一扯,手肘跟着往下猛压,但听“咔”的一声脆响,伴着一声惨嚎,那人手臂已经弯折过来。陆宁远扯着他手臂不放,侧身一往左转,猛然将他甩出,按着他手把刀插在身后来人未曾着甲的大腿上面,把两人一齐摔在地上。
随后,他越过两人,往前跨一大步,人已到了那一站一坐两个禁军面前。于这二人看来,陆宁远顶开他们之后,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又逼了上来。震怖失措间,站着的那个先反应过来,神情一耸,正要举刀,手臂却忽地一痛,再一低头,手筋已被砍断。
他手上脱力,刀也跟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他惊破了胆,无心恋战,按着胳膊蹲在地上惨叫起来。陆宁远却没杀他,一脚将他踢开了,背过剑柄在呆坐着那里的禁军后脑一磕,最后一人眼睛一翻,也应声倒地。
不过片刻的功夫,他已连废四人,却不知为何,一个人也没杀,之前在门口拦他的禁军被拦腰劈开,肠子都流了出来,却也留了口气未死。刘缵本来还想,自己府里也有卫士,如何会这么轻易就被攻破,让陆宁远在此时就出现在皇宫当中,但现在他不怀疑了。
向着殿外一望,陆宁远带来的人同样甲胄森严,和朱孝的人一样。他心里一凉,忽然明白过来,此时正该设法突围出去的人是他自己。可再定眼一看,源源不断的卫兵正从几面窗户间涌入,他能调动的人除去在自己身边的这几个之外,就只有正围攻刘钦,和把守在门口的那些,而门口已被朱孝带人封死,他竟是被困在了这大殿里面!
他见势不好,心中飞速转念:是鱼死网破,拼着自己受伤,让这些人去杀刘钦,还是把他们全召回来,设法助自己脱身?
决断马上便下了。他年过而立,却从未出过皇宫,纵然以天下之大,他也全然想象不出离了这里之后他还有何出路,眼下只有奋力杀死刘钦、夺得帝位这一条路走!
他原本只是督战,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能不亲自冲阵了,调集所有人望刘钦杀去。他身上所携箭矢已经射光,短兵相接时也没有再从地上捡拾的时间,刘钦察觉到已经许久不曾有箭射来,拖着一条腿从廊柱后现身,见到刘缵鱼死网破之相,同样精神一振,猛一挺胸,两眼当中光芒大绽,倒提着刀,一时满面厉色。
却忽然,他头顶一沉,眼前黑了一半。陆宁远终于破开一丛丛禁军的阻碍,到了他身边来,交战时不及卸甲穿甲,第一件事是摘下头顶兜鍪戴在他的头上。
他的头盔比刘钦惯用的大,他又戴得十分用力,一下将刘钦额头并着眼睛都遮去一半。陆宁远不说话,肩膀往前缩着,甲胄在身上互相摩擦出隐隐的声响,像是马上就要往他身上抱来,却到底没伸手。他拦在刘钦面前,像一堵高墙,一下将他面前的敌人全都挡在视线之外,也将他战意盎然的眼神挡在他那一身盔甲后面。
让一座铁山矗在面前,刘钦续不上刚才的威风了,扶正头盔,露出眼睛,顺势取下陆宁远背上长弓,又从他腰间抽出三杆箭,从他身后走出,默默无言地对着刘缵把箭上了弦。
第143章
有陆宁远铁山一般挡在前面,刘钦这次不怕再有敌人突到自己眼前来了。他越过人群,两眼只看向刘缵,把箭搭在弦上,猛地张圆了弓。
在两臂拉开的那一瞬,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到,小的时候他第一次习弓,还是刘缵教的他。
那时刘缵站在他背后,把比他大了一圈的手掌盖在他的手上,带着他一起把手里的那张小弓拉开。他看着靶上红心,眯起一只眼睛,把箭镞对了又对,紧张得连呼吸都不敢。
他出了汗,刘缵的手却稳稳握在他的手上,手心那样干燥、那样温暖。忽然,刘缵轻喝道:“放!”松开他手。他也跟着把手一松,左手一震,弦猛地绷直,弦上箭向着靶子直飞而去。
那一箭他有没有射中来着?
刘钦轻轻松手,羽箭“嗖”地一下飞出,没有射中刘缵,射倒了刘缵左面的一个禁军。紧跟着他又射出第二、第三箭,第二箭射死刘缵前面一人,第三箭射中刘缵胸侧。
同他一样,刘缵身上也不着片甲,羽箭一碰见他,便一贯而入,没进去寸余。若非被肋骨拦了一拦,加上陆宁远因手伤之故,身上虽携弓箭,却是力气不大的轻弓,这一箭恐怕还要扎得更深。
刘钦手里三支箭都射完了,没再从陆宁远腰侧箭囊里抽新的出来,放下了弓,从地上捡起射箭前被他放在地上的刀,举在身前。依他看来,刘缵所受的伤远称不上致命,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也没觉着胜局已定,可谁知刘缵中箭之后,当即脸色雪白,站立不住,扶住旁边一个禁军才勉强没有摔倒,一手按在箭杆没入处,似是想把箭抽出,却抽不出来,疼得说不出话,弯着腰便往下缩。
刘钦向四边看看,疑心这是他故布疑阵,想引自己上钩,本来正要上前,却踌躇了,颇怀猜忌地重新把弓拾了起来。
陆宁远把他拦了一拦,低声道:“我来吧。”
刘钦想也不想便拒绝了。刘缵今天必须死,可他毕竟是皇长子,朝廷的衡阳王,如果一定要杀他,那么这罪名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能背,别的任何人都不行,尤其是陆宁远。
时至今日,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看陆宁远了,也不知该如何待他,可有一点他很清楚——一人有一人的用处,陆宁远是要做他的淮北长城的,将来要给他大雍托梁架栋、擎天捧日,为此他要堂堂正正、要干干净净,决不能、也不容许在这等事上惹一身脏。
他往前走了两步,和陆宁远并肩站着,对他道:“你把旁人拦住,就是帮我了。”说着又从他腰间抽箭。
陆宁远应了声,脚底下往前两步,不觉又站到他身前去。
在两人边说话边向前的功夫,刘缵手下的禁军始终不曾近他们身。并非是距离太远,在这大殿之中,敌我早如犬牙交错,一伸手处便有好几个敌人,实在是陆宁远进殿以后所显露出的那副模样太过骇人,惊得周遭禁军心胆俱落,哪有不长眼的敢去撩拨虎须?
刘缵负伤之后,手下人士气更低,加上刘缵说不出话,无法像刚才那般一声声督战,一时人人只喊打喊杀,做出一副将要上前之态,却并不当真上前,只是徒造声势而已。
恍惚间,刘钦似乎听见陆宁远叹了口气,但无暇去想,两眼始终盯着刘缵,看他有何动作。
刘缵像是终于缓过一口气来,猛然抬脸,脸色仍是雪白,却也没有什么惧意,反而迸出几点火来。刘钦让他这样一瞧,同样心火陡起,二话不说又是一箭射去。刘缵往身旁禁军后面一避,那一箭打在禁军铠甲上面,被弹落地上。
忽然间,门口猛然一响,朱孝已带人闯了进来。先前陆宁远闯门时已经冲散了在门口把守的禁军阵型,逼得他们连连后退,让出一条通道来,朱孝乘胜追击,没过多久便破门而入。
陆宁远所率乃是太子牙兵,训练时日远长过他带来的在别院中豢养的私兵,只有他一军时,同刘缵两边僵持不下,如今两军会合一处,战局果然马上就翻然一变,至此局面已然大定。
刘缵也听见了门口的动静。他怕流血过多,到底没有拔箭,身旁禁军替他把箭杆贴肉削断,他一手捂着伤口,见门口已去不得,撇下禁军,往大殿深处跑去,在一根根廊柱之间踉跄穿行。
大殿深处乃是死路,他往那边跑,是慌不择路还是另有打算?
刘钦行事小心,已操胜券之时本不该以身犯险,但刘缵狼狈逃窜之态和上一世的他何等相像!那时候的他不正是这般,无论往哪里去逃,上天入地都只有一条绝路而已?这时见刘缵如此情态,他忽然回忆起那时自己的心境,也忽然灵犀一点,懂了那时候刘缵的所思所想,没有命令朱孝带领援军一拥而上,同样撇下众人,拖着伤腿一步步向着刘缵逃遁的那边挪去。
见他们两个动起来,殿中其余人如何还能安居原位?忙也纷纷跟上。如今本就交战正烈,在这大殿当中黑压压挤了数百人,地上又横满尸体、倒满受伤不起的人,每走一步都要被绊上三跤,所有人同时一动,殿内登时乱作一团。
刘钦却顾也不顾旁人,反手又搭上一箭。
先前与那两个禁军相斗时,他杀了其中一个,没有理会另外那人的攻击,便是因为余光瞥见陆宁远已出现在殿门口,知道他定有法子解自己之难。这次也是一样。他心神乍乱,却也不是完全失了理智,敢凭一具肉身穿行于刀枪剑戟之间,一力追逐刘缵,乃是因为知道有陆宁远在旁边,定能保他无事。
果然,陆宁远马上给涌进殿内的士兵下令,命其各守方位,竟在这拥挤之处隐隐摆出一个步军阵法,两三人互相接应。久居京城的禁军如何见过这般阵仗?本就士气低迷,被其结阵冲杀一阵,马上便露败相。
在朱孝破门之前,周章已经跟随着招来的守卫从窗户间爬入殿内,见状忙从朱孝手中接过刘崇刚才命宫人打开宫门放行时,用作信物的玉佩,招降这些禁军。
陆宁远见胜负初定,没再亲身冲阵,不敢离刘钦太远,只在他身后跟随,不住观察着左右情况。幸而刘钦一边小腿受伤,路走不快,倒不难跟。
刘钦走在前面,两眼紧盯着刘缵时隐时现的身形,什么话也不说,一面走,一面向他射箭。羽箭或是打在廊柱上,或是擦着刘缵衣袖飞过,竟是无一射中。
大殿深处空空荡荡,连廊柱都不得几根,刘缵慌忙之中按着伤口跑到殿首高台、刘崇方才坐的那里,四面已无遮挡。他脸色惨变,知道已到绝路,一扭头看向刘钦。刘钦这时手里已只剩下最后一支箭,他慢慢搭在弓上,又一次对准刘缵。
刘缵因为跑动太久,先前中箭那里已经洇出一大片血,伤口纵然不深,也经不住这样反复撕扯。但即便这样,他为了活命,也没有片刻停下脚步,任鲜血从身上一团一团掉下,仍做着困兽之斗。
刘钦看着他,不止是看他这从小同他一块长大的兄长,更是完完全全在看上一世的自己。这一刻,多少回忆涌上心头!
可他只停顿了片刻,又或许连片刻都没有,从旁人那里看去,便是他即刻搭上了箭、举起了手、张圆了弓,向着刘缵便是一箭飞出,霆不暇发,电不及飞,这箭便向着他的兄长呼啸而去。
刘钦的手有些抖了,他决心下定,弓马娴熟,又曾几次在生死之间穿行而过,可现在不知为何,他的手的确抖着。因此这最后一箭,既挟着风声、挟着恨意,也挟着缥缈的一缕天意,没人知道是否能中,只见着它在半空中划过直直的一条线,然后——
嗤的一声,正中刘缵胸口。
刘缵伸出手臂想要去挡,却没挡住,当胸中箭后,登时身子一歪,手向旁边抓去,不知够到什么,想要借此稳住身形,却站不住,缓缓倒在上面,竟刚好坐在正首那把椅子里。这把龙椅刚刚刘崇坐过,上一世的他也坐过了不知几千几百次,如今他歪倒上面,鲜血滴滴答答洒落,把金色的扶手染成赤色。
他吐出口血,勉力抬头,向着刘钦招了招手。
刘钦当真向他走去,右手忽地一沉,被陆宁远拉住手腕。他扭头向陆宁远看去,既像看他,又像根本没有看到,脚下不停,又向前走。陆宁远只得跟着他一同登上那几级为人臣者绝不该上的台阶,一同到了高台之上。
“太子,是你胜啦!”刘缵像是笑了一笑,嘴里又涌出血来,把头转向陆宁远,对着他轻轻抬了抬下巴,“可我不知道这一身甲胄,是如何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