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翟广一逼,反而激起他身上的刚强之气,他这会儿都脸色竟然比养病这些日子里的每一天还要更好,甚至有些光彩摄人了。秦良弼忽然就想明白了一件他一直疑惑的事情——为什么刘钦竟会来到江北,现在就在他眼前。他可是天子!
既然如此,那也不必再考虑别的,秦良弼两手在胸前一抱,硬声道:“既然陛下已有决断,臣也没别的话说,定在江北实心为战,尽快破贼!有用臣处,臣赴汤蹈火,绝不眨一下眼睛!”
刘钦忽然伸手,按在他交叠的两只拳头上,“大军留在江北不退,冒着多大风险,不用我说,虎臣也必知道。我敢这样选,除去别的考虑之外,便是笃信你定能尽快破贼。国家生死,现在就系在你和众将身上,虎臣……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秦良弼两只拳头沙钵大,让刘钦略显苍白的手按在上面,有点凉、又有点软、好像还用了用力,他猛然间一个激灵,脱口道:“臣万死不辞!”
“国家大事当前,别的都往后放。”刘钦意有所指地道:“我在江北待不久了,别让我担着心。”
秦良弼像踩在云里,猛然又出了一身汗,想也不想答道:“是、是!”
徐熙眼观鼻鼻观心,想这么轻飘飘几句话,就足够秦良弼死心塌地了。不过他答应得轻易,其实还不知自己答应了什么,等日后想明白了,大概也只有哇哇乱叫的份了。
现在情报太少,许多事情还无法当场定下,又议论一阵,刘钦就让人退了,只留陆宁远一个。
他在陆宁远脸上打量着,陆宁远神色如常,没有半分异样,即便如此,刘钦还是解释道:“秦良弼性情骄矜,同你又不相善,不这样哄一哄,以后我回京师,你们两个在江北,恐怕不好行事。”
陆宁远道:“没关系的。他不愿意在我之下,总兵之任可以给他,只是……”他看向刘钦,“如何调兵,最好还是能听我的。不然……不然未必……”
“松口得这么轻易?”刘钦笑道:“天之道,不争而善胜,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你是圣人么?”
刚才他其实真想过提拔秦良弼到陆宁远之上,也算暂时平一平二人的明争暗斗。可他也知道,这法子只能对陆宁远使,换了旁人便是一招臭棋,搁在谁身上,谁就会马上炸他一身。
因为陆宁远禀性温良么?因为陆宁远同他亲近?温良亲近就活该以大局为重,和他亲近就应该吃这个亏?因此这念头只在心里转转便已作罢,谁知竟被陆宁远自己说出。
陆宁远低下头,带着尘土、汗水的味道细细吻上来,过了一会儿抬头,在刘钦──嘴唇上瞧了又瞧。那里已经恢复了平常的颜色,甚至比前些天还多几分血色,他放下心来,世上其他的一切也就都无所谓了。
刘钦用泛着淡淡红色的嘴唇问:“平白降你的职,你不伤心么,哪怕就一点?”
陆宁远看着他,摇摇头,竟然答:“不,我……我其实有点开心。”
刘钦见他摇头,倒不奇怪,可听他居然说出“开心”二字,不由一怔,问:“为什么?”
陆宁远在他额头上面摸摸,随后握住他手,也不避讳什么,坦白答道:“因为你只对我这样。你待我……和待别人不同。”
刘钦愣了好一阵子,随后失笑,笑过之后有些愧疚,但也无言以对,只在心里有了决断。过一会儿,陆宁远先开口问:“你说要杀曾图……要我怎么做?现在狄庆已经舍了柘城,就在夏县不远,等杀了曾图,我寻机与他决战。”
“暂且保密。”刘钦看他神色,就知道曾图逃脱的缘由并不一般,“你先去喝点水,吃点东西,清理完换身衣服,回来再告诉你。之前的伤好了没有?一会儿给我看看。”
陆宁远吃了一惊,询问式地向刘钦眼中看去,一只手下意识按向腰间。曾图逃脱,和他伤势未愈脱不开干系,刘钦迟早听说,但这会儿应当还不知道。
他犹豫了一下,应了一声,便按刘钦的吩咐,按部就班地先去喝水,别的话按下没说。
很快,周章的奏表同其他人的一齐送上,刘钦第一次把他的放在薛容与的前面,收到之后,第一个展开读了。
他不知周章都考虑了什么,想没想过猝当大任,一旦作战不力,自己是何种处境,会不会被当替罪羊推出去杀了,想没想过他随时可能死在翟广手上,总之周章的奏表是一封自荐表,也是一封请战表——正同他暗地里希望的一样。
大约是受此鼓舞,隐隐约约,刘钦心中有一把久不使用的弓上紧了弦,竟然让人搀着,于病后第一次下床站在地上。
他卧床太久,非但双腿,好像全身都没有力气,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不觉汗流如雨,将衣衫全打湿了。伤口并不十分疼痛,他站起后的感觉只好像人变得空了,哪怕只是迈一迈步,甚至只是站着不动,也颇有力不从心之感。
那会儿陆宁远不在,朱孝在旁边搀扶着,看他脸色难看得紧,忙劝他坐下。刘钦却不肯依,又在屋中走了一阵,汗湿得朱孝以为自己正扶着一个水人。
他急得同样冒了汗,明知道刘钦不喜,壮着胆子又劝两声,到底没有作用。在他看来,刘钦能下地走路,已经是让他差点喜极而泣的好事了,但刘钦脸色沉着,不止是病容,而更像是恼着什么。
最后,这一次复健以刘钦忽然昏倒而告终。朱孝就在旁边,又隐隐有所预料,当即抱住,才没让他摔倒。
刘钦再醒来后,脸色仍然难看,就好像刚受伤时那阵。但不知为何,别人过来时,无论是秦良弼、徐熙,还是时不时从外面连夜快马赶回待上一阵,又匆匆而去的陆宁远到他身前,他都表现得一切如常。
慢慢地,刘钦能自己站住了,一次能坚持走路的时间也更长,但没有旁人在时,他都紧抿着嘴,两眼中的神色全无半点轻松可言。朱孝看得心中惴惴,又不知该向谁去讲。
他告诉了德叔,德叔当天给刘钦送来了些他从前还算爱吃的东西,刘钦却一如既往地兴致缺缺。在陆宁远又一次赶回时,朱孝心中一阵冲动,就想要同他说了,脚步迈出,下一刻又收了回去。
陆宁远当日没有赶回,现在这等事也不必去和他说。刘钦如果要说,自会同他去讲,刘钦如果不开口,那他也不会多话。
他大约知道刘钦为什么如此,可他没有半点办法。自从刘钦遇刺之后,隐隐约约的,他憎恶陆宁远,憎恶秦良弼,也憎恶他自己,但这恨不深。但当又一次听见那个熟悉的名字,又一次听见从牢里传来的消息时,朱孝脸上腾地一红,一霎时血色涨满,涌起满胸杀意,这才想起什么是真正的恨。
有片刻的功夫,他只是咬住牙,一动也不动一下。随后他心跳缓下来,进到屋里,对刘钦道:“陛下,徐大人说呼延震这次真要死了,要怎么做,请陛下示下。”
第284章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翟广没有如刘钦忧虑的那样,直接围了京城,而是像他更为忧虑的那般,进一步向东扩展,甚至进入了常州府。
他入常州,控制水道,苏州、吴江等地的赋税就再送不进京,一时间朝廷响震,在江北的刘钦听说之后也久久没再言语。
但即便如此,他定下来的也绝不会变。江北的恶战仍在一场场打,一时的胜负不足以让他转念。
周章已经誓师出兵,各省驻军都在陆续集结,尤其是这次从湖南调了不少人,这些将官许多都是周章旧部,他调动起来比其他军人得力。只不过湖南毕竟太远,尚需一些时日才能赶到。
此时的翟广也并不轻松。
他这次起兵,一路打来,每到一处,将士们严守军令,几乎没有骚扰百姓之举。虽然因许多临时收纳进来的士兵良莠不齐,又没经过多少训练,偶有不法之事,但一来他发现及时、扑灭得早,没有放任他们酿成大祸,二来百姓对他麾下士卒格外宽容,事后补偿,总能谅解,见他真心实意,甚至往往反过来念他的好。
翟广也不让他们失望,牢记自己起兵之初就向全天下做的承诺,每破一地,就打开粮仓,分发给当地百姓,更又大举抄掠大户,从他们身上榨出每一滴油来,用作军粮补充。
如此一来,他麾下军队在几月间飞速扩大,却仍能有一年之粮,所过之处的百姓也千恩万谢,大颂德声。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花团锦簇之下,宋鸿羽却有一丝隐忧。
“翟大哥……”翟广如今威震四方,麾下兼资文武,人才济济,许多人都劝他称王,可是他坚执不允,至今还让人拿“翟大哥”三字称呼他。宋鸿羽继续道:“三年免税的事,是不是要再商讨一下?”
翟广破城之后,许多百姓扶老携幼前来见他,见到他后扑地便跪,痛说豪绅欺压、生计艰难,听得翟广不由泪洒,当场发下豪愿,许诺天下百姓凡在他治下的,此后三年不必纳赋,宋鸿羽当时就觉不妥,想要去拉翟广袖口,可翟广被百姓围住,近不得身。
百姓轰然,这话就这么传出去了。
事后谈及此事,宋鸿羽瞧着翟广好像有些生悔,劝他把话收回。翟广沉思良久,却摇了摇头,“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能收也不收了!老百姓们过得太苦,我本来以为……”
他说着,音调愈小,眼见着又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宋鸿羽注意到,从他这次起兵之后就一直系着腰间的半截披风,不知何时收了起来,算算已有至少两日没再见着了。
如今又有数地告破,如果善加利用,这些都是源源不断的兵马钱粮,足以争雄于天下!可三年不收赋税……宋鸿羽相信不需他点破,翟广自己也会想到:今年能抄掠大户支应军粮,吃光了这些人,等到明年、后年,又去吃谁?粮食也不能自己从天上掉下来!
翟广道:“只要百姓支持咱们,咱们同朝廷的仗就能打赢,新打下的地方,供给这十万兵马总足够了。百姓们自给自足,咱们不像朝廷,要养一大帮人,也没别的嘴吃饭。”
宋鸿羽问:“各地官员呢?”
翟广不语,脸上那道醒目的伤疤跳了一跳,宋鸿羽分明看见杀气一露即隐,也没再说话。
翟广和他麾下大将对当官的恨到了骨子里面,恨不能见一个杀一个,偶尔只放过几个名声特别好、有百姓出面求情的。
宋鸿羽倒少受欺压,感触不深,因此站在旁边瞧得清楚。这一路来,人头滚滚,也不知是好是坏,只盼同朝廷的战事能顺利些,不然……
宋鸿羽一个激灵,在无数捷报、阵阵凯歌之中没来由感到背上升起一阵寒意。
大约是印证他的担忧,两天以后,他们就遇到了起兵以来的第一个硬茬子。
最前线士卒来报,进入常州府的景山率军攻破常州治所之后,本以为整个常州已经底定,谁知居然在江阴碰了钉子。
从地势上看,江阴虽然为“采石以下,第一重门户”,但比此处险要的城池,翟广已经攻下了不知多少。
同样,江阴是个剧邑,财赋丰沛,但也称不上富甲东南,还有许多比它更富庶的地方。无论怎么去看,江阴都称不上特殊,在翟广二十万兵马面前,更只不过是一座小小县城。
按景山的报告和翟广之前的预计,此处最快半日、最晚也当在十日之内攻下——事实上能达到这最长期限的地方并不多。
尤其是战事一久,翟广的名声愈响,“三年不纳赋”的口号已经遍及东南,许多时候并不需要翟广折损许多士卒性命去打攻城战,守城的士兵或是百姓就会打开城门。守城官员胆敢阻挠,往往还没见到翟广的面就被人杀了拿去献功。
后来翟广名头愈响,各地方官往往听说他要来,就挂印封金,只身逃遁,为着活命,索性连官都不再做了。也有负隅顽抗的,且能约束士卒、收揽人心的城守,使了许多手段没让城中生变,倒是抵挡得久些,但此刻翟广的队伍就像滚雪球般飞快地越滚越大,绝非螳臂可当之车,并不是他们想守就能守住的。
进入六月之后,翟广所过各地,坚守最长的一处也只是坚持了十天,就终于告破。有了前面的借鉴,翟广给江阴设下的期限就也是十天。却不料十天之后,景山书信传回,江阴竟仍在坚守,迟迟没有攻下的迹象。
这下翟广觉出一丝不寻常来。收到捷报之外的报告,他倒并不着急,也不恼怒,更不担心,他只是好奇,江阴此地和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这好奇驱使着他从下决心要好好经营的太平府动身,往江阴亲征。
宋鸿羽不理解。在他看来,江阴迟早攻破,实在不值得翟广为了这个亲跑一趟,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做——
虽然翟广本人并不答应,但宋鸿羽和其他许多人已经迫不及待地为他筹谋起称王一事来了。并不是他们贪恋权力,实在是现在的他们和几年前、和这么多次揭竿而起时都不可同日而语。
他们发展得太快,天下瞩目,已经不是野路子了,也不能再自己把自己当野路子,为着将人心聚到一堆儿,必须有一面能号令天下的大旗,绝非“翟大哥”这三个字能撑得起来的。“翟大哥”这三个字打出,亲切是有了,可取天下决不是用这个,取天下靠的是威势、是天命、是称帝称王!
他们本想着,等大典筹备得差不多了,再告诉翟广,那时生米煮成熟饭,可翟广忽然起意亲征江阴,将他们的计划全盘打乱了。
宋鸿羽试着劝过几次,翟广却十分坚决,好像有什么理由让他非去不可。宋鸿羽不能理解,除他之外的其他人似乎也同样不能。
他们是与翟广志同道合的人,相同的志向让他们聚在一起,这么多年来无论被打得多么狼狈都不曾分散,经过多少风霜雪雨,始终心贴着心。可忽然宋鸿羽察觉,翟广的所思所想,其实他们并不完全懂得。
可他一向惯于执行,见劝不动翟广,也就搁下异议,专心安排起出征之事。
在率领援军赶往江阴的路上,翟广接到了关于江阴的更多消息,也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周维岳。
有些报告是景山送来的,有些是他按一直以来的习惯,派人从百姓当中走访而得的。他惊异地发现,与之前每次不同,百姓们谈及这位周县令,措辞竟与其他人大异,那些在别的父母官身上用惯、翟广也听惯了的形容,在这个周县令身上一个不见。
而更为幽微的是,在一路往江阴去的路上,越是靠近那里,周围百姓对他的态度就越是不同。因翟广军纪很好,百姓们对他一向抱有善意,可善意与善意不同,哪怕只有一丝差别,久在人堆里滚的翟广也立时就发觉了。
江阴一带的百姓见到他,只远远观望,少有迎上来的。迎上来的人,箪食壶浆,却好像只是尽着某种义务。他们对他有什么义务可尽?难不成是为着自保!
察觉到这点的一刻,翟广是真正地吃惊了。他愈发想要快一点赶到江阴,亲眼瞧瞧这位周县令,于是放弃了与附近村落里的百姓再多交谈,星夜赶路到了江阴城外,与景山会和。
他一身风露,两天的路程只用了一天,终于远远望见城头一角的时候,最后一个百姓的话语仍在他耳边挥之不去。
他问:“翟大哥,你做什么要打我们啊?”
景山远远望见旌帜,就连忙带人迎上来,见到翟广,跳下马,尴尬地使劲搓了搓手。
翟广派出去的将领许多,都去分定各处,只有他这一路耽搁了下来,其他人哪个不是高歌猛进?何况他追随翟广最早,两人关系与常人不同,这事办成这样,丢的不仅是他自己的脸面,连翟大哥的面皮都让他拍了一拍。
如今眼看着翟广亲至,景山更觉羞惭,手脚都有几分没处摆,忍耐一阵,终于忍不住道:“大哥,你军法处置俺吧!俺实在是没脸!”
翟广却意不在此,问起江阴这几日攻守的具体情况。景山一五一十地说了,“他们准备很充分,守城器械很多,俺试着昼夜攻城不停,他们也没破绽。城上有许多民兵,但消息送不进去,城门封死了,不让人进出。”
“封死城门?”翟广敏锐地抓住这点,“那粮食也运不进去。他们提前囤积了粮草。”
“是。”景山道:“俺也觉着是这样,所以俺说他们早有准备。”
翟广不语。粮草囤积再多,城中毕竟有那么多百姓,天天都要吃饭,用不多久就要消耗没了。江阴封死城门,固然能防止他送人进去,但也明摆着不是长久之计。
况且周维岳要做什么?他难道不知,这样一来,迟早会有百姓饿死?他在做什么?这么做不是和他这一路听见的关于他的传闻相背而驰了么?
耳听为虚,翟广正当壮年,一夜不睡也不觉着疲惫,当下也不休息,向景山问明情况之后,马上就打马去了江阴外围。
在景山来见他的时候,攻城战仍在继续,翟广为了心中还剩下的一点敬意,让士兵们暂时停止攻城,自己来到城下,喊话要见一见周维岳。
景山却在他旁边抬手一指道:“不用找了,就是这个,看!”
翟广一愣,才知道这个周县令竟然正在城头亲自督战守城,放眼向景山所指处看去。
但见城上这人身材瘦削,虽然同样穿着盔甲,却比左右单薄许多,一脸文气,一脸病气,一脸衰气,却也一脸正气,眼看着攻城停了,仍是指挥着城头士卒来来往往地忙碌着。
翟广向他喊道:“周县令!我是翟广,咱们两个说几句话!”
他胸腹一鼓,声如洪钟,不需别人传话,想城头定能听见。周维岳如果回复——翟广看看他的身板,知道自己大概是听不见的,下意识侧了侧耳朵。
可周维岳没回复他。他取来张弓,朝他张开,一松手,一支箭栽栽歪歪落下来,在翟广身前十步远外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