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钦心中猛地一乱,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站起身来,对陆宁远道:“我去领旨。”将外衣一穿,急匆匆出门去了。
还没系上的布条打着圈往下掉,陆宁远伸手去捞,因为受伤太重,手指不像往日灵活,没有捞到,让它掉在地上。他弯下腰,用另一只手捡起来,拿在手里默不作声地坐了好一阵,穿好衣服起身,跟在刘钦后面也出门去了。
第24章
他上一次见周章是什么时候?
匆匆往城门方向赶过去时,刘钦在马背上想。
那时候他与原本互相看不顺眼,但现在同样失意的三哥刘骥背地里走到一处,商定趁着刘缵外出射猎的机会,由他三哥在半道埋伏人马截杀,他则联络东宫旧臣,趁乱控制城门,一旦三哥失手,城门还控制在他手里,也不会放刘缵再进城。
但他三哥从小混账,长大了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刘钦同他合作,本就是迫不得已,没想到事情到底还是坏在他手里。
刘骥不知怎么泄露了消息给家中下人,那人听说后吓得想死,知道一旦败露,全府连他全要掉脑袋,没了主意,又与周章的家丁是同乡,就去找他商量,消息就这么辗转传到了周章耳朵里面。
按说周章对他也算顾念一点露水旧情,没有马上报告给刘缵,反而纡尊降贵,亲自登门,要给他一个自新的机会。那时候周章怎么说来着?
“刘钦,你小打小闹,我还能在御前保你,但你要是拎不清楚,和刘骥一块干那事,几个脑袋能够砍的!”
刘钦见事情败露,本就震骇,听了他那句什么“在御前保你”,更觉心里被扎上一刀,当即翻脸,“你少惺惺作态!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你也来‘保我’?”
周章冷笑,“我算个什么东西?我是两榜进士,执掌兵部,内厘百揆,官居鼎铉,你说我算什么东西?你问这话前,先看看你自己,别好心当成驴肝肺!”
刘钦只无言以对,如受汤煮,如受熬煎,只觉让人扔在地上翻来覆去踏上无数脚,当胸一股热流直冲头顶。
“我怎样?我再如何,我再如何,也是龙子皇孙,你莫不是给刘缵当了几天狗,披了这么一身皮,就怜悯上我来了!”
周章“哈”地一笑,也不相让:“你也就剩下投了个好胎了,到现在还抱着不撒手。不是你的,偏要挣命去拿,怕到最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刘钦浑身发抖,连头发都抖起来,“我死不死和你有什么关系?”他想到什么,忽然也“嘿”地一笑,带着恶意、带着畅快,不惜把自己从没对人说过的秘密扒开给周章看,“太医说我最多也就再活两年了,我想早一天死、晚一天死,自己乐意,你管得着么?”
周章一愣,刚才那剑拔弩张、跃跃欲试着要把他驳倒在地,因为眼见着就要成功而愈显兴奋的表情忽然收了,过了好一阵才又开口,声调低下来,“不管怎么,病死在家里,总比被砍了脑袋,没有全尸,流恶千载强。你知不知道……”
他叹一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看着刘钦认真道:“几个月前,你动静闹得太大,手都要伸进御林军去了,陛下犹豫,问到了我,那时是我……”
刘钦忽感恐惧,生怕他再说下去,当真应了那句保他的话。他落到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捧着那一点自尊自傲自重自雄,才算是个念想,要是连这个也没了,他在这世间还剩下什么?
“啊!”不等周章再说下去,他忽然大喊一声,猛一挥手,把桌上茶杯酒盏、瓶瓶罐罐全都拂落在地,咆哮道:“你什么?你还真好心保我不成?哈!你不落井下石,我已经谢天谢地了!我刘钦生死在天,和你有什么关系!和你什么关系?你少管我的事!”
脚底下噼里啪啦炸响一片,刘钦脸色涨得通红,好像要喷出血来,一个没站稳,摔进椅子里面,两手剧烈地发着抖,贯穿手掌的伤疤像是两只大张开的眼睛,随着手掌的抖动一下下睁开又闭上。
周章愣愣看了他片刻,过会儿道:“凭你这样子,你自己觉着自己能成事么?”
刘钦被戳中痛脚,忽地一顿,猛沉下脸,强忍下因心绪激动而勾起的周身剧痛,一张面孔几乎变得狰狞,“我成不成事,不劳你费心。你自投罗网,不怕我干脆在这儿杀你灭口?”
周章哼了一声,“我的车架就停在外面,你要杀我,只会死得更快。”
刘钦点点头,在浑身的剧颤之间,忽地平静下来,“那你去告发我吧。”
周章却叹口气道:“我不会告发你的。你现在收手,我可以当作没有这事,还给你擦屁股。往后你虽然……安安稳稳当个王爷,不也很好么?况且那太医说的未必就可信,好好寻医问药,总有办法,你才这么年轻。刘骥的事,我劝你就别掺和了。”
“做不到。”刘钦只有这三个字以对,抬一抬手便送客了。周章无奈,也不多费口舌,当即转身离开,没再看他一眼。
后来周章还是食言了。
起事那天,刘钦在城中等待,从刘骥处传来事败的噩耗,随之而来的还有另外一个消息:是周章带人扑灭的乱臣贼子,早在刘骥跳出来之前,他就已做好准备了。
刘钦得知之后,心里竟什么也没觉着,只是一瞬间想到:他们既然早有准备,那自己夺取城门的计划也定不会成功,当即换了身打扮,裹住脑袋逃出城去,然后便是被半道截击的陆宁远所杀。
他重生以来已过数月,想到那时,一颗心仍是“咚咚咚”跳个不停。
现在他还远远没落到那时的境地,更不再每时每刻都受一身旧伤折磨,原先的乖戾之气也就不显。但当他又一次看到周章,看他一身箭衣窄袖飞马入城,丰姿隽爽,潇洒俊逸,几如天人,见到自己勒停了马,挺拔纤瘦的背稍稍一转,一双亮堂堂的眼睛看过来时,仍觉头晕目眩,忽然不可自制,任凭一千万道激流在心中奔涌,将四肢百骸震荡一遍。
是恨么?不、不……
周章跳下马,在他面前跪下见礼,就像一个寻常大臣面对王储时一样。
他一贯如此,绝不愿在旁人面前表现出二人有一星半点的特殊关系,哪怕他曾是东宫旧臣,却连应有的亲近都不肯有,也不许刘钦表露。
刘钦也下了马,恍惚着向他走出几步,待看见他跪在地上,从下而上朝自己望过来的刻意疏远的、冷浸浸的眸子时,忽然回神,接着不知为何又笑了一下,终于如他所愿地只虚虚抬一抬手,客气道:“天使请起!”
他与周章不同,既然喜欢他,就恨不能让所有人知道自己待他不同。况且他心胸不算宽广,周章越是想要藏着掖着,他行事就越发张扬,从前两人不知为此吵过多少次,谁也不曾让步。
这次周章见他竟然忽地转了性子,奇怪地瞧了他一眼,却也没说什么,暗暗松一口气,当即直身站起。
刘钦问:“天使此来,定是有以教我?”
周章正正神色,“陛下手诏。”
见刘钦当先跪下,城门附近其余众人也纷纷跪倒,他便展开诏书朗声道:“皇太子刘钦器质冲远,才惟明德,当此国家多事之秋,能推忠任事,弘济艰难,称朕意焉。今遣使赐太子节钺、仪仗、羽林五百人,以为颁赐。尔等诸人,宜谨奉节度,宣力角虏,征讨不庭。钦此。”
刘钦一怔,忙伏地叩首谢恩。
五百羽林只是摆设,真正重要的是诏书中的意思。
大约是崔孝先在朝中当真出力,加上他在江北困守孤城足足两月无人前来救援,引得刘崇不安,担心江北诸将有不听朝廷节制的势头,这一封诏书发来,大有给他定名号壮声威之意,倒是意外之喜。
没想到他这两月时穷势困,到底因祸得福,往后在江北号令诸将,就要名正言顺得多了。
他接过诏书站起来,将周章往城内引去,“天使远来奔波,甚是辛苦劳顿,本该好好为天使接风洗尘一番,但是——”
他以手指指城上,四处是碎砖坏瓦,阻拦炮石用的网布已被火箭烧得只剩下零星几条,正被风扯着在城头飘晃,士卒来来去去,忙着修补被砸坏的城墙。
“夏人围城甚急,此前刚经过一场恶战,亟需休整,城中物资短缺,粮草已断绝多日,只能委屈天使几日。草草不恭之处,尚祈谅鉴。”
周章行事细谨,来之前早派斥候来阵前探查过,不然也不会特意选在夏人暂退的间隙里刚好入城。他顺着刘钦所指,看见城上残破之景,因心中早有预计,也不多么吃惊,但听了这一番话,不由得面带狐疑,又向他瞧去一眼。
这一眼才注意到,刘钦比大半年前最后一次见时要黑瘦多了,一张本来还算说得过去的脸上破了好几个口子,涂着不知哪来的褐色药膏,更显得斑驳狼狈,头发丝间全是灰尘碎石,脖子上更是打横一条血道,虽然不深,但看着也殊为惊人。
再多一寸,怕就没命了!
他不由出言试探道:“劳殿下亲执桴鼓,身冒矢石,已足见这一战交战之烈,形势之危了。”
刚刚下城的熊文寿正愁插不进话来,忙道:“自从与夏人交战,殿下便与士卒同吃同住,随身所携一无保留,倾囊而出,激励守城将士,投醪抚寒,使人心不坠。方才交战之时,更是亲临战阵,身当大险,振扬军威,手搏猾虏,城上众士卒见了,无不死力!睢州能守至今日,实是仰仗殿下之力,职等无不感愧奋发,更乞效力尽命,以赞王业。”
他久在外任,不知道刘钦与周章的关系,见到京官,而且又任职兵部,和自己刚好对口,既想在他面前露一露脸,更顺带着又一次拍了刘钦的马屁。本以为一举两得,皆大欢喜,可谁知这话说完,讨好的两人谁也没看自己。
周章顿住脚,眼中惊异之色更甚,脸上现出几分沉吟,过后微微一笑,全没有接住自己这话、再顺势吹捧一番、向太子示好的意思,看着倒像是不大相信。
那边刘钦见了,也停住脚步,同样一笑。这一笑实在称不上开怀,反而颇露讽刺,引人心惊。
熊文寿忽觉悚然,这时才知道京里水深千尺,实在不是自己这镇边之将能把握的,暗怪自己多话,在心里偷扇了自己几巴掌,忙闭嘴不再说了。
最后还是刘钦先道:“天使此来,城中实在无所招待,不知道随军可带足了粮草么?城头将士已经多日不曾饱食了。”
周章特为宣谕皇命而来,便是钦差。且不说他官职如何,但凡见了朝廷钦差,所过之处地方官无不尽心招待,唯恐有半点闪失,被他在皇帝面前参上一本。刘钦虽然身为太子,但眼下毕竟正处中外否鬲之境,一字之失,都可能酿成来日大祸,因此照理来说对朝廷来人也不能马虎。
本来城中虽然缺粮,但挤一挤也还能凑上一桌宴席,哪怕再杀匹马做做样子也好,但刘钦非但不做这个样子,反而还要敲周章的竹杠,直听得熊文寿愈发心里没底,忍不住捏上一把汗,却也不知是为谁。
谁知周章反而爽快答道:“臣此来携粮草甚多,足支数日。臣观夏人有暂退之意,可令百姓外出就粮,再派一军打通粮道,以资军用。四郊未静,正宜从简,臣与羽林将士一道在营中住下便是。”
刘钦虽然已不同于上一世,但听他一上来就把话说死,不给自己半点亲近机会,避自己如避瘟疫,仍是大不能平,一下子口比心快,似笑非笑道:“兰凰不栖非梧,涂沤不宿鸾凤,天使含章秀出,风流蕴藉,似这等沮洳寒垢之场,岂能安身?”
“我所居府衙尚有许多空房,这就着人洒扫一间出来,还请天使今晚在此下榻。久闻天使素有知兵之名,每所谋划,言必有中,深得父皇倚重,又为朝臣所共推,咫尺为邻,我也好就近拜沐清音,时时领教。”
他说话一向滴水不漏,谁知因周章随意一句,当即便大失常度,这话说来,味道大大不对,连熊文寿都睁大了眼,微微变了脸色,更不必提周章本人,当即把脸一沉,盯着他并不答话。
刘钦丝毫不退,也紧盯着他,全没有半点转圜之意。两人对视半晌,从旁里忽然响起一声“殿下”,引得几人一齐回头。
“臣一时疏忽,殿下颈上伤口刚才未曾上药。”陆宁远左手攥着几截布条,右手手背上挂着细细一条血线,向前走了两步,低着头恭顺道:“请先回住处,臣再为殿下处置。”
第25章
让陆宁远这么一打断,刘钦也清醒过来。
现在和周章吵架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周章既然上辈子会背叛自己,那么这辈子也不可靠。他既然送上门来,那么当务之急是弄清楚他和刘缵是不是现在就已经勾结在了一起,如果是的话,那是因为什么?
一想到这点,他就觉着好像心里掉进一块石头,在七窍之间骨碌碌地乱滚,始终硌着某处。
周章与陆宁远不同。陆宁远杀他,还可以说是犬吠非主,毕竟自己既无恩于他,也和他没有太深的交情。死在他手里,说到底只不过是技不如人而已,他每每思及此事时的心头之恨,与其说是对陆宁远,不如说是为着自己的无能无力。
但周章不同。
从他十六岁到二十一岁,整整五年的耳鬓厮磨,最后只落得个有仇无恩,无情有怨,他如何能平!
上辈子他在夏营当中几年,再回来时周章已是兵部尚书,在刘缵手底下封侯拜相,位极人臣,与陆宁远一文一武,拱卫帝室,怕是早就弃他如遗,不屑一顾了。
只是不知刘缵往那铦钩上面套的是名爵、权势、恩情,还是什么铒禄,才钓得他这一条大鱼甩着尾巴甘心咬钩?
不,不止是那时候。早在刘缵即位之前,周章就已经抛弃他了。
那是他太子身份刚败露的时候,夏人想用他折冲樽俎,做两国谈判的筹码,要以送回他为条件,换取雍国全淮之地。
刘钦当时听说,简直羞愤欲死,若非夏人看得太紧,恐怕早就自我了断了,全不敢想万一朝廷答应,自己会落到何种境地。
但他自己慨然赴死,和被别人丢卒保帅,岂能同日而语?
后来这条件没有被建康朝廷答应,听说是外有解定方力言不可,内有重臣犯颜死谏,才促使他父皇断然回绝此议——
那重臣不是别人,正是周章。
是他在御前剀切陈词,极言两淮之地于江防乃是重中之重,断不可有失,人伦之序虽大,骨肉之情虽亲,却远远不及家国社稷,不如早立新太子,正大位,绝夏人之念,洋洋洒洒一番正论,才促使他父皇最终下定决心。
说这话时,周章在想什么呢?
是怀着这些年对自己强人所难、硬巴着他不放的怨恨,是无谓,还是多多少少有着一丝愧疚,心不能安?
后来在一次次跑到他忍耻苟活的偏院看望他的时候,假惺惺想看他身上伤疤的时候,向刘缵告发他的时候,亲眼看见他颈上那颗头颅的时候,周章又在想什么呢?
他可曾想到,他们两个竟还有再见之日!
刘钦安顿好羽林,就携周章去了府衙,却不是像刚才说的那般催他下榻,而是摆了个小宴为他接风。
桌上东西十分简单,连马都没宰,只有几张高粱面饼,两碟酱菜,只有茶水是顶好的。熊文寿处不缺好茶,茶叶战时又没用处,嚼着越吃越饿,孤城内又无处流通,因此还剩下不少。
熊文寿身为方面大将,又有守城之功,自然也列在同席,况且周章私心也不想这么早就放他走,留他自己和刘钦单独相处。但让他意外的是,席上陆宁远也在同列。
陆宁远离京是三年前的事,那时他年方二十,瘸一条腿,看着腼腆又单薄,风一吹就倒似的。
周章与他没有什么往来,加上陆宁远好像总有意无意躲着他,两人几乎没说过话,周章对他也就没有多少印象,只知道他是大将陆元谅的儿子,私下里还不止一次觉着奇怪:陆元谅威名赫赫,生的儿子怎么这般不像乃父,看着还不及自己这一介书生。
没想到时隔三年睢州再见,陆宁远像是变了个人,淬励之后,倒像是个将种了。不过他只是个千总,刘钦这种人,怎么会破例让他同席?
刘钦本人不愿过多提及自己在夏营中的事,当日解定方营里众将也就识趣地守口如瓶,因此周章还不知道刘钦脱险是陆宁远所救,忽然想起他们两个儿时曾是玩伴,猜想是这个缘故,不由向刘钦扫去一眼,略带责备之意,却没说什么,只默默举起茶杯,忽然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却是陆宁远的。
陆宁远只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带着审视,疑虑,甚至还有几分威严,周章怔了一怔,那一瞬间怀疑是自己看错了,可也明白绝不是错觉。
但不待他细究,陆宁远马上就垂下了眼,看着桌上酱菜,又回到了他记忆中那沉默寡言,略带拘束的样子。那只刚被刘钦当着他们给包扎好的右手似握非握,虚虚放在桌上,并不拾箸。